丹真宮東院早已經人滿為患,所有的廂房都住滿了病人,連原本露天的院子也不得不臨時搭起了帳篷。


    蕭千夜放慢腳步走過去,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現在看到的畫麵,病人們三五成群的在院中散步,有些癡癡的撿著地上的石子玩弄,有些發呆的看著天空自言自語,還有些手拉手圍著一圈,不知道在幹什麽。


    這就是曾經那個禁軍精銳的駐都部隊?


    “啊……你……”有人抓住他的袖子,直勾勾的盯著他看個不停,臉都已經要貼到他鼻子上,憨憨的笑起來,“小人、小人兒,肩上、跳舞……”


    “你快回來!別亂跑。”他還沒說完就被旁邊的老大夫一把拎了回去,抬眼發現是他,連忙解釋起來,“別別別、別誤會,這些人腦子受損會出現幻覺,經常看見院子裏有奇怪的小人,還有什麽八隻腳的貓,六隻翅膀的鳥,都是幻覺,您別放在心上哈。”


    “千夜,這些人是被蠱蟻侵蝕之後導致大腦受損,很難恢複的。”雲瀟緊張的拉住他,情不自禁的屏住呼吸,病人們看起來沒有嚴重的外傷,都是身強力壯的大男人,但是一個個目光呆滯,行動緩慢,像失智的木頭人。


    “蕭閣主,您怎麽來了?”身邊傳來一個女醫者的聲音,蕭千夜回過神,隻見幾個病人圍著一個矮小的女人,踮著腳在跳舞,女人溫柔的笑著,像母親一樣寵溺的摸了摸幾個人的頭發,然後悄悄抽身走過來,在衣服上習慣性的擦擦手心的汗,歎道:“讓您見笑了,大宮主也真是的,怎麽不找個人陪著……”


    “蕭閣主!蕭閣主等等我!”沒等她說完,阿蘭一路喊著他追了上來,抓抓頭發憨笑著,“喬宮主讓我帶您去,來,跟我來這邊。”


    “阿蘭,今晚的藥還沒送過來嗎?”女醫者看見他,眉頭也終於展開,阿蘭滿臉的擔憂,嘀咕著,“這會真的沒有時間,瑛姨,今晚要麻煩你們多等等了。”


    “哎……沒事,你們先忙。”女醫者隻是歎了口氣,顯然也知道又發生了大事情,不好多加催促。


    “這裏怎麽這麽多人?”蕭千夜掃了一圈,眉頭緊蹙,阿蘭大大的眼睛咕嚕嚕的轉著,臉揚起回答道,“您是沒看到前幾天,那才是人山人海跟趕集一樣,現在已經比之前少了很多病人了哎,禁軍駐都部隊幾千人都被蠱蟻蝕心,丹真宮就這麽點大的地方,實在是太擠了住不下去,後來宮主將症狀較輕的一部分人轉移送去雪城,現在剩下的都是些特別嚴重的。”


    蕭千夜遲疑的掃了一圈,瑛姨已經回到病人群中,好聲好氣的把人哄回去睡覺,那些不久前還威風凜凜的戰士,就像一個個乖巧聽話的孩子被她連推帶拉的拽回了帳篷裏。


    “為了方便治療,大宮主將禁軍的士兵全部安排在東院,其他病人也都轉到了西院和中院,蕭閣主要找的那個人以前也是禁軍的吧?所以就一起放在這邊了。”阿蘭振振有詞的解釋著,搖晃著腦袋,嘴裏學著大人發出低低的歎息,周圍的病人目光空茫的尋著聲也望過來。


    “嘻嘻……”病人群裏發出嬉笑聲,有人呆滯的抬起手指向雲瀟,留著哈喇子呆呆的念叨著,“鳥、小鳥……”


    “都這樣了還能把我看成鳥?”雲瀟鬱悶的嘀咕了一句,從胸臆中長長吐出一口氣。


    “啊,姑娘別介意哈,他們心智受損,腦子有問題,現在的心裏年紀可能還沒我大呢!我這就讓人先把他們弄走休息去!”阿蘭連忙擺擺手,一溜煙跑到院中去,揮手示意東院裏的大夫們趕緊將病人帶回各自的床位去,他雖然年紀尚小,但是動作已經非常幹練沉穩,像個精明能幹的小大人。


    “能治好嗎?”蕭千夜匆忙地看了一眼井然有序的東院,麵露擔憂之色,阿蘭扭過頭認真的思考了片刻,為難的道,“我也說不好,不過看喬宮主的意思大概是很難痊愈了,多少會留下些終生的損傷,輕一點的還好,多調養幾年能勉強恢複成普通人,但是這些嚴重的……可能治好了也隻是個傻子了。”


    “這麽嚴重?那星聖女呢,她也沒辦法?”蕭千夜下意識的追問,阿蘭已經走到門口,頓住了腳,“她呀?她一直被陛下關在摘星樓,我們也不知道到底要怎麽辦,來,您要找的人就在這屋裏頭,之前暮雲公子刻意跟我們打過招呼,所以專門給他單獨分了一間病房,不過蕭閣主還是要小心點,那個人好像也不太正常。”


    阿蘭輕手輕腳的推開門,屋裏麵一片黑,桌子上雖然放著燭台,但是看起來是從來沒有點著過,窗簾緊拉透不進一絲陽光,阿蘭吐了吐舌頭,感覺一股陰冷沿著後背脊椎一路上爬到大腦,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連連倒退躲開了幾步,然後伸出一隻食指指了指,小聲嘀咕著:“你、你們自己進去找他吧,他平時不說話的,又聾又瞎就每天坐在那發呆,我……我還有事,不奉陪了。”


    蕭千夜往屋內看去,房間很小,隻能容下一張床一副桌椅,慕西昭隻是非常平靜的坐在床上,像一尊冰冷的雕塑。


    或許是察覺到門外熟悉的氣息,那個人忽然動了一下,憔悴的麵龐也微微轉動,雖然看不見,眼睛卻炯炯有神的望了過來。


    蕭千夜隨手將房門反鎖,屋子裏一下子暗下來,慕西昭又沉思了片刻,在確認自己真的察覺到期待已久的那縷感覺時,這才緩緩站起,他一手攙扶著床沿,腳步有些顫顫巍巍,身體也仿佛根本使不上力氣,他雖然默不作聲,表情卻流露出驚人的堅忍,一步一步掙紮著摸索過來。


    這一瞬間,蕭千夜眼前赫然出現的是在縛王水獄最陰暗的底層大牢裏,被逼至絕境無路可走的人不顧一切的拉住自己,放下所有的尊嚴和排斥,對他說出的兩個字——“救我”。


    到底是經曆了怎樣的絕望,才會讓這個曾經恨自己入骨的男人徹底崩潰?


    “蕭……閣主?”在終於來到他麵前之後,慕西昭敏感的保持著三步以上的距離,不敢再靠近,蕭千夜點點頭,意識到這個人現在被封十劍法封住了視線和聽覺,連忙主動上前拉住了他的手,慕西昭驚恐的甩開他,臉色唰的一下蒼白如紙,咽了口沫,努力鎮定著情緒,然後抬手按住胸口,呼吸急促的道,“快要……融合了,蕭閣主,我快要控製不住自己了。”


    這麽快?蕭千夜驚了一下,再看慕西昭,他此時麵龐突兀了出現了僵硬,嘴角一直抽搐著,看起來是有什麽話想對他說,但是又被另一股強大的力量阻攔著。


    “阿瀟!”蕭千夜退開一步,幾乎是本能的望向了身邊的女子,雲瀟已經在慕西昭出現異常的一瞬間察覺到了不對勁,掌下靈力再度勾起金色劍陣,瞬間,來自昆侖至純至淨的靈氣將他體內積鬱多時的陰沉之氣打碎,慕西昭猛地咳嗽起來,搖搖晃晃的站不穩。


    雲瀟扶住他,體內靈鳳之息果然再度出現排斥反應,慕西昭臉頰由白轉紅,駭然咳出一口黑血!


    “嗬……哈哈。”慕西昭古怪的笑起來,他抬起頭,用失明的眼睛望了一眼蕭千夜,咧嘴笑道,“蕭閣主,我的身體被你損毀嚴重,作為補償,這個人就還給我如何……”


    “高成川!”立馬就從中聽出了熟悉的語氣,蕭千夜情不自禁的握緊了劍,警惕的看著眼前的慕西昭,他眉頭赫然蹙起,看起來極為痛苦,將臉深深的埋入雙手之中,然後絕望的跪倒在地。85


    “蕭閣主還年輕,又深得陛下器重,何必跟我個老頭子過不去?”慕西昭咯咯笑著,數秒之後又用力皺起眉頭,一隻手死死按住腦袋。


    “喂……”雲瀟也不敢輕舉妄動,劍陣在劇烈的波動,也預示著那股強悍的力量隨之都有可能衝破重圍。


    “別管我了……”慕西昭掙紮著說了一句話,突然右手不受控製的抬起來,他分明臉上帶著厭惡,嘴角卻不自然的揚起詭異的笑,繼續說道:“我養了你那麽多年,是我把你從屍體上撿回來的,也是時候讓你報答我了,可你不僅沒有回報我分毫,還企圖背叛我逃到那個人身邊去!慕西昭,你太讓我失望了。”


    他一邊說話,空洞的眼睛驚恐的盯著自己高高抬起的手掌,用盡全力想放下那隻手,右手完全不聽使喚,一記響亮的耳光“啪”的一聲重重落在臉頰。


    這突如其來的一巴掌雖然是由他自己的手打下,力道卻重的離奇,瞬間就讓慕西昭的臉龐通紅,留下五個鮮明的指印。


    “該死!”他嘴裏依然說著莫名其妙的話,然後左手也情不自禁的抬起來,“趁著融魂之術還未完全生效,我還感覺不到你身上的痛苦,讓我好好的多教訓教訓你吧。”


    “住手!”眼見著那一巴掌又要落下,雲瀟一把鋪過去抱住慕西昭,牢牢的將他的雙手按住,但是這具身體的力量大的驚人,他隻是稍作掙紮就直接甩開了身上的女人,冷汗沿著蒼白清俊的臉頰一直滾落,死氣沉沉的雙眸深處仿佛出現了些許微亮,努力張嘴,聲音嘶啞的吐出幾個字:“離我……遠、別……靠近。”


    他抬起雙手,一左一右開始不斷抽自己耳光,邊打邊笑。


    雲瀟是被他直接甩出去砸到了牆壁上,這個人瘦弱的身子很明顯也是被藥物改造過,否則怎麽會有如此野獸般驚人的力氣?


    “夠了!”蕭千夜冷喝一聲,瀝空劍終於出手,劍氣橫掃而過逼著慕西昭收手強行穩住身體,不等他再次站穩,瀝空的劍身上閃過一絲明媚的金光,似乎有什麽古老的咒語在悄然運轉。


    慕西昭有些茫然,感覺身體像被什麽東西生生撕裂,原本就已經分裂的神誌也在這一刻更加破碎。


    “你再等我一會,我一定會救你的。”蕭千夜在他耳邊低語,隨即鬆手大步退開,手腕再次轉動,加重封十劍法的結成,寒氣不知從何飄出,轉瞬就凝固成冰藍色的寒冰,直接將眼前人冰封其中。


    “你想怎麽辦?”雲瀟擔心的看著他,發現蕭千夜的臉龐也是一樣陰沉的可怕,一雙金銀異瞳的眼睛仿佛一把雪亮的尖刀。


    “就算是用封十劍法也不能緩解融魂的進度,我還是得去找……”


    “啊啊啊……來、來人啊!”


    他還沒說完話,外頭傳來一聲尖銳的驚叫聲,直接中斷了兩人的談話。


    蕭千夜奪門而出,聲音是從前麵傳來,幾個大夫慌慌張張的跑起來,不知是出了什麽大事。


    “瑛姨……”雲瀟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剛才的女大夫,趕忙問道,“怎麽了?”


    “你們……”瑛姨咬著牙,側頭掃了一眼蕭千夜,眼裏有無數種複雜的色彩一閃而過,顫道,“風老爺子被殺了,就在……風四娘屍體旁邊,大宮主才屍檢完,風老爺子說想要再陪一會女兒就單獨留下了,結果宮主前腳出門準備去寫匯報,後腳就聽見藥童在裏頭哇哇大叫,等他再回去的時候老爺子、老爺子已經沒了,而且……”


    她不敢繼續往下說,眼裏含著淚水,雲瀟焦急的追問:“而且什麽?”


    “而且……老爺子是屍首分家,頭……被人帶走了。”


    蕭千夜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表情宛如一塊冰山,波瀾不驚,隻是眼裏瞬間燃起的殺氣讓眼瞼處的冰火咒紋再度浮現。


    “千夜……”雲瀟顫顫伸手,想拉住他說些什麽,喉間又是一片酸楚,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蕭千夜靜靜的伸手,將她臉邊散落的發絲捋至耳後:“你先回家等我,等我……宰了那兩個人,就回去找你。”


    他提著劍大步離開,身子卻在慢慢發抖,感覺腦中有一個聲音輕輕歎了口氣。


    “你也回來了。”他低聲和自己說話,知道身體裏的另一個人已經從上天界折返,腦中的聲音隻是溫柔的回道,“你我本就共存,我能感覺到你的情緒,但是,這件事似乎另有蹊蹺。”


    “不要緊,反正他們都得死。”


    “哦……”帝仲有些意外,想不到一貫深諳官僚之道的蕭千夜會主動說出這種話。


    “我讓你很驚訝嗎?”察覺到他的疑惑,蕭千夜嘴角勾起一抹鋒利的笑,“這才是你希望看到的我。”


    帝仲沒有再回話,內心感慨萬分——這個人啊,這個隔了九千年漫長光陰的後裔,也終於在不知不自覺間,變成了曾經他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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