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千夜緊跟著風四娘,繞過一條繁華的街市後,又一座豪華的酒樓出現在眼前,那一看就是風月之地,但風四娘隻是扔下手裏已經空了的酒壺,旁若無人的走了進去,他遲疑的頓下腳步,抬頭仔細看了一眼,其實在帝都城這種地方,奢侈糜爛的場所遠不止秦樓一家,規模裝飾上鑲金點玉極盡富麗堂皇的也大有人在,隻是大家明裏暗裏都知道秦樓背後的金主是公孫晏,這才把它捧上了天。


    眼前這座高樓外牆甚至用著精致的點翠,琉璃瓦映著朝霞熠熠生輝,整個高樓做成了亭台的樣子,顯得八麵玲瓏,亭尖用深沉的棗紅色點綴,懸掛上了長明燈,嫣紅色的輕紗籠罩著窗台,有輕盈的嬌笑聲自樓內不斷傳出。


    天子腳下的風月場所自然不能像靖城那般露骨,樓內蕩漾著琴瑟和鳴的幽幽樂響,連出入的人也都是一個個衣冠整整,手持折扇,有些還會在腰上掛著裝飾用的佩劍,看起來都是些文人騷客。


    “曳樂閣……”蕭千夜默念著牌匾上的三個字,總感覺有幾分眼熟,又怎麽也想不起來,隻是拖著下巴站在門口苦悶的思索起來。


    “曳樂閣,夜月閣啊。”岑歌的聲音忽然在耳邊悠然歎息,露出了僵硬的笑,提醒他,“是靖城那個夜月閣。”


    “夜月閣!”蕭千夜赫然驚醒,臉色一變,他心底突兀的出現了一種恐怖的想法,壓低了聲音,“這麽巧同音了?還是說……”


    高成川次子高北揚就是死於二十多年前的靖城事變,而他遇害的地點,恰巧就是夜月閣!


    他心下一沉,腳下已經不由自主的想要走進去搞清楚心底的謎團,岑歌不慌不忙的扣住他的肩膀,低低沉吟:“你這種身份,大清早的逛窯子太引人注目了。”


    蕭千夜猶豫了一瞬,瀝空劍上白色的魂魄像是察覺到他的反常,也是化成一束溫柔的白光輕輕環繞著他的手臂。


    “這是……”岑歌原本透明的魂體在察覺到那個魂魄的瞬間劇烈地一顫,他低著頭不可置信,忽然瘋了一樣抓住瀝空劍,聲音顫抖的難以言表,“瀟兒……是你嗎,瀟兒?”


    或是受到情緒波動的影響,岑歌的魂體猛然間出現了些許渙散,他痛苦的按住心口,腳步紊亂退了幾大步。


    “喂!”蕭千夜來不及解釋,下意識的想去扶住那個險些摔倒的魂魄,岑歌陰沉著臉龐冷冷的打開他的手,目光仍舊一動不動死死盯著瀝空劍,努力凝聚起僅剩的力氣,質問:“你又自作主張了,難怪一大早霜天鳳凰就來秦樓找了鳳姬大人,原來又是因為你,瀟兒,你真的……真的……咳咳。”


    “快別說話了!”劍靈中雲瀟的一魂一魄被他反常的反應嚇了一跳,不顧一切的幻化而出,周圍的目光頓時就詫異的湧過來,齊刷刷的望向光天化日下的兩個半透明的“怪人”。


    雲瀟也不顧上周圍人群古怪的目光,同是魂體的手才碰到岑歌就立馬察覺到了不對勁,腦子裏想起蕭奕白曾經說過的話——分魂大法會對本體造成巨大的傷害,而岑歌的本體至今仍被封十劍法冰封在白教後山裏,雖然看起來並無異常,實際上到底會受到何種損傷外人也根本無從知曉!


    這具魂體甚至在方才的一刹那出現了渙散的跡象,那一定是本體也受損嚴重,才會同時映射在分魂出來的一魂一魄上!


    她焦急的握著岑歌的手,驚道:“受損這麽嚴重……你老實告訴我,你的本體現在到底怎麽樣了?”


    “別管我。”岑歌咬著唇絲毫不介意自己的情況,反手扣住雲瀟,語氣裏隱忍著怒氣,“到底是為什麽,你不要命了竟然做出這種事情?”


    雲瀟卻是掙脫離了他的手,開口又是和柔弱外表截然相反的烈性,堅定的道:“已經有人罵過我了,但是再讓我選一次,我還是會這麽做。”


    “你!”岑歌氣的全身顫抖,眼裏轉過一線嚴厲的光,落在她的臉頰,又逐漸凝聚成記憶裏師父的模樣。


    “你、你真是和師父一模一樣。”許久,像是意識到自己根本說服不了這個頑固的女人,岑歌的眼神漸漸平靜,勉力平穩情緒,幽幽歎了口氣。


    “魂魄不能長時間離開承載的靈器,你先回去,有我在呢。”雲瀟默默看了一眼一直沉默不語的蕭千夜,然後抬眼掃過曳樂閣的牌匾。


    岑歌隻是麵無表情地提醒:“你這幅樣子進去不方便,而且……這裏應該是青樓。”


    “剛才那個女的不也進去了?”雲瀟這才露出笑臉,神秘的眨眨眼睛,低道,“雖然是青樓,大概也是接待女客人的吧?”


    “咳……蕭千夜,你別帶壞瀟兒。”岑歌尷尬的轉過臉,兩人麵麵相覷,一時無話可說——在飛垣這種地方,男人養幾個嬌媚的小情人不是什麽罕見的事情,但反過來,有錢有勢的貴婦人私下裏養一些男寵,其實也早就不是什麽秘密了,大家背地裏都是心知肚明,明麵裏還要裝作風雅,這才有了曳樂閣這種特殊的風月之地。


    雲瀟展開手心,閉眼感知著本體現在的處境,鬆了口氣:“千夜你別急,夫人她們都已經回去了,我現在就過來找你,岑歌也趕緊回去休息吧,魂體受損可是不好修複的。”


    “我不管你們了,隨你們開心吧。”岑歌無可奈何的低低歎了一聲,轉瞬化去。


    蕭千夜的眼神很複雜,想拒絕,又無法讓自己平靜下來,混亂中,有一束溫暖輕輕握住他的手,雲瀟默默湊到他麵前,歪著頭扯出一個清澈的笑。


    那原本就是一個半透明的白色魂魄,笑起來散發著淡淡的白光,像夢幻一般不真實,蕭千夜凝視著她,不由自主的想要將這個魂魄攬入懷裏,然而魂魄終究隻是虛幻,他直接抱了個空,整個人往前大邁了一步。


    周圍人的目光變得更加詫異起來,甚至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目不轉睛的盯著他看個不停,顯然在他們眼裏,這個雷厲風行的軍閣主忽然做出這種古怪的行為簡直是不可理喻!


    蕭千夜方才回過神來,眼色也在這一瞬間恢複冷定,他甩了甩頭,那一魂一魄也順勢回到了劍靈裏,他轉身走向另一側的一間茶鋪,隨手點了一盞茶。好吧


    “一個人喝悶茶?”一個聲音突兀的打斷他的思緒,沒等他想起來是在哪裏聽過這個聲音,來人張揚的大笑了幾聲,衝著老板大聲吼道,“別理他,給他來一壺好酒!”


    蕭千夜眉頭緊鎖,還沒抬頭看見人的模樣,就已經赫然注意到他手邊的白色長劍——白帝。


    這個莫名其妙出現在不起眼小茶鋪的人,正巧就是軍閣先代閣主,司天元帥,他穿著一身簡單樸素的布衣,看起來像個混江湖的神棍,一點沒有了當年元帥的風姿。


    “茶鋪裏點酒,不合適。”蕭千夜冷聲推辭,司天元帥用雙手托著下巴,聽見他這麽說,眼睛咕嚕嚕轉的飛快,嘴裏麵更是喋喋不休的發起牢騷:“哪裏不合適了?他自己寫的茗茶軒,進來櫃台上不擺茶擺酒,這不明擺著告訴客人這茶鋪能喝酒嘛?既然人家老板都不在意,你還在這囉囉嗦嗦的,我請你怎麽樣,不要你出錢的。”


    蕭千夜沒有回話,對方已經順勢給他滿上了一大杯酒,啪的一聲放在他眼前,他默默看著這杯酒,確實是純淨透明、醇馥幽鬱,但是與此同時,又是一股莫名的厭惡沒來由的湧上心頭。


    蕭千夜默不作聲的接過那杯酒,隻是輕輕抿了一口,眉頭立馬就蹙成了一團——他本就不喜歡喝酒,這一杯還是烈酒。


    “人生總有不如意啊,但是喝酒,能讓你忘掉這些不如意。”司天元帥自顧自的說話,一飲而盡,然後微笑著看著他手裏依舊滿滿的酒,忽然歎了口氣,“不喜歡就算了,不必勉強自己。”


    這簡單的一句話卻讓蕭千夜眼裏瞬間流露出驚駭的光,對方從他手上奪下酒杯,對著他高高的舉杯,笑道:“我們多久不見了?上次見你還是在八年前那次年宴上吧,那時候你才十八歲,可比現在意氣風發多了,怎麽才過去八年罷了,你變得這麽老成起來,差點沒讓我認出來啊。”


    “元帥……”蕭千夜卻有些猶豫,不知該說些什麽,自己對眼前這位前任軍閣主其實非常的陌生,自他卸任之後極少在飛垣走動,似乎是真的放下了過去的一切,隱姓埋名不知在做些什麽。


    “帝都發生這麽大的事情,於情於理我都得回來看看情況,更何況四娘也回來了,你說是吧?”司天神秘莫測的湊過來,刻意壓低了語調,像是話裏有話,轉而問道,“我問你,高老爺子的傷真的是你幹的?”


    “是……也不是。”


    “啊?”司天元帥皺起眉頭一時沒想明白,訓斥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有什麽是也不是的說法?”


    “元帥為何回來?”蕭千夜不動聲色反問了一句,沉吟地看向麵前胡子拉碴的大叔,低道,“元帥和四娘又是什麽關係?”


    司天癡癡地望著手裏的酒,看起來毫不在意,像個無所事事的人,用力歎了口氣,一把摟住他的肩膀,在他耳朵邊低語:“你那位四姨娘似乎和高老頭子有些特殊的關係,按年齡算,老爺子和四娘相差四十多歲,再怎麽寶刀不老也應該不會是情婦一類的吧?所以你覺得他們之間到底有什麽呢?”


    兩人心照不宣的相視了一眼,蕭千夜臉色也變了變,似乎意識到對方是在刻意提醒自己。


    “兩個兒子的死都讓老爺子耿耿於懷啊。”司天莫名歎了口氣,也是有幾分惋惜,“長子高北辰和我還算是舊識,論學識人品、身份地位,其實不輸你爹蕭淩雲,隻是你娘臨時悔婚讓他備受打擊,急火攻心一病不起,這麽大的梁子你以為老爺子能咽下這口氣?風家之所以到現在還沒遭到報複,全是因為他們暗地裏在為老爺子辦事啊。”


    “辦事……”蕭千夜默默嘀咕著,眼神雪亮,“大舅舅是戰神殿主講,二舅舅是武神殿主講,三姨娘是軍械處技師,四姨娘甚至是媧皇劍的擁有者,元帥說的辦事……是指什麽事?”


    “嘖嘖……”司天搖晃著腦袋,感歎了一句,“你娘當年要是不和娘家人鬧翻,就你這背景,也是沒人敢得罪了,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


    司天沉悶的再給自己斟滿酒,嘴角收斂了嬉笑變得極其鋒利,一字一頓嚴厲的道:“我卸任之後本想無官一身輕,圓了童年時期的夢想做個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俠客,偏偏事與願違總是撞見一些讓我心生疑惑的事情,我這閑不住多管閑事的破性格啊,哎,仔細調查了幾年之後,我發現風家和禁軍暗部有些微妙的關聯,尤其是你那兩位了不起的姨娘,一個在暗中資助特製的武器,另一個更了不起了……”


    他抬眼掃了一眼對麵的曳樂閣,意味深長的歎道:“為了不得罪高老爺子,四娘似乎直接擔任了暗部要職,我曾經調查過幾處被暗部除去的異族部落,發現有相當一部分的人,是死於媧皇之手。”


    話到這裏,司天情不自禁的碰了碰手邊的白帝,像是有什麽特殊的感觸,眼裏也瞬間低沉下去:“老爺子的次子高北揚就是死在靖城一個叫夜月閣的青樓裏吧?雖然帝都高層將責任推給了異族人,並以此為借口屠殺了陽川五十萬異族人,但老爺子本人似乎一直在調查這件事,雖然兒子不成氣候,也畢竟是血脈至親。”


    蕭千夜低著頭,忽然渾身一顫——當時就是因為忌諱身份不明的暗部統領,明溪陛下才會忍辱負重放過高成川一命,但是一旦查清楚暗部的真實麵目,以明溪陛下的手段一定會全部除之而後快!如今看來這個隱於暗處不易察覺的致命武器,竟然還有可能是自己的親戚!雖然他跟母親那邊的人幾乎沒有什麽往來,可也從沒想過會真的刀劍相向!


    猛然間想起去世的母親,蕭千夜驀然咬住嘴唇,用力用手撐起額頭,神色隱忍著劇烈的痛苦,內心激烈的衝突,母親本就死於大哥凶獸血統失控暴走,如今自己真的還要對她的哥哥姐姐們下殺手嗎?


    司天元帥平靜的觀察著他的表情,眼裏也是看不穿的陰鬱,天征府滅門案本就疑點重重,而眼前的蕭千夜,已經明顯讓他感覺到有些許不對勁。


    尤其是那雙特殊的金銀異瞳,擴散著無法言喻的寒光。


    “千夜……”恍惚中,劍靈裏的白光牽住他的手,蕭千夜閉上顫抖的雙眸,強迫自己安靜下來。


    “千夜。”這一次,溫柔的聲音自身後輕輕傳來,雲瀟輕手輕腳的抱住他,安慰著,“沒事了。”


    “咦……”司天拖長了語調,眼睛一下子亮起來,吃驚的看著這個忽然出現的女人,這不就是剛才大路上那個半透明鬼魂一樣的女人嗎?原來她不是鬼,竟然真的是個大活人!


    蕭千夜茫然的回頭,在看到她熟悉的笑顏時,莫名鬆了口氣,舒展了眉頭。


    沒事了,隻要有她在身邊,什麽事都可以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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