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仿佛是一個春季的傍晚。天已經開始熱起來,漫天飄滿北方城市特有的柳絮。青春期在躁動不安沒有在任何初三學生身上停留,除了我。


    我在一個春季的傍晚打通了中小學生心理谘詢電話。接電話的不是b5,而是另一個陌生的心理谘詢員。我沒有問他的代號,他也沒說。隻用了一秒鍾時間,我就習慣了他平靜而略帶磁性的嗓音。我們在電話裏聊了半個小時的中國現代文學和搖滾樂。那短短的半個小時,我進入了久違的平靜和抒情的氣氛中,我呼了一口氣,天那麽藍,夕陽照在樹葉上,閃閃發光,這本應該是多麽美好的一個春天的晚上!而掛斷電話,我無法逃脫的生活又將繼續。


    告別時,我說:“再見。”他“嗯”了一聲,直接掛斷了電話。此後,我再打過幾次電話,都找不到“他”。


    日子還是一天天地走下去,沉下去。幾個星期後的一個黃昏,我又播通了那個電話。很隨意地聊了幾句,我感到這個谘詢員並沒有“他”那樣的智慧。正當我準備說“再見”時,那邊說話了:“我還有幾句話想說,你可以先別掛斷電話嗎?”我很驚訝:“我……”“有一次,我碰到一位女孩,在電話裏和我聊中國文學和搖滾樂。可是她已經好久沒有來電話了,我一直希望她再次打來……我已經問過好幾個人了,她們都說不是,……”他好像是在問我:你就是她嗎?你為什麽不告訴我?“我的代號是a26,你叫什麽呢?”


    “我?我該告訴你我學校裏的姓名還是別的什麽?”我反問。


    “你不想告訴我你真實的名字,這有什麽寓意麽?”那邊的聲音溫文而雅。


    “我沒有自己的名字……你有麽?”我知道他們的規定是不能透露自己真實的姓名。


    “我願意叫你藍草。”“藍草?”“是的。”“是藍色的藍還是蘭花的蘭?”“我想……”我稍一猶豫,還是如實地說:“是藍色的藍。”“真的嗎?你知道嗎,我今天穿的是一身藍,藍色仔褲,藍色襪子,隻可惜,我沒有藍色的鞋。你現在又叫我藍草。”


    “給我唱首你喜歡的歌吧。”我央求他。“我唱得不好聽,”他唱了一句:“東方之珠,我的愛人,你的風采是否浪漫依然……”


    他告訴我,今天是他這學期最後一次當谘詢員接的最後一個電話,而何其幸運,他碰到了那個很久以前讓他有共同感覺的人。


    每次打電話總是我主動說“再見”然後掛斷。他至多“嗯”一聲。我問他:“你不說再見是一種習慣嗎?還是有什麽別的原因?”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好奇怪,從未有人留意過這些。我不說再見是因為在我的理解中再見就是再也不見。”


    我換上他用的飄柔洗發水,我聽他喜歡聽的羅大佑,做卷子時想像著他上的學校。我有了一個自己的朋友,一位成熟聰明的、已經上大學的朋友。在去治眼睛的路上,我對馬小婷、駱霞說了a26的事,她們不以為意地笑了,第二天駱霞說你知道昨天聽了你說的那個人馬小婷對我說什麽嗎?她覺得你在瞎編,你騙我們的吧?


    他總是說要跟我見麵,想看看我長什麽樣,我總是推辭。我給他寄過信,裏麵還夾著幾張照片,他說沒有收到。也不知道是他們哪個宿舍的男生收到了信卻沒有告訴他。


    四月,我參加了北師大二附中的文科實驗班提前招生的考試,那座著著薔薇花和綠樹的中學與北師大僅一街相攔,如果能考上這個學校,我離藍草又近了一步!可數學考卷那麽難,我寫著寫著就暈頭了,在卷子背麵開始畫畫,寫詩,像當年的那個史鐵生。走出北師大二附中,我回頭深深地凝視了一眼校園,知道我不會在這裏上學,沒有機會再來這裏了。從二附中走出來,我來到北師大的校園,無數的大學生從我身旁走過,可沒有一個是他。即使我沒有見過,隻要他從我身邊經過,我總會有感覺總能認出他來。


    “我有女朋友。”他說。


    “哦,那怎麽了?”我反問。


    “我有我自己的原則。”


    “是什麽?”


    “我絕對不追已經有男朋友的女孩。”


    我有點嗤之以鼻,這算什麽原則呀?而且你也已經有了女朋友,我這不算是追吧?我覺得我們之間更精神化一點。我柏拉圖得令自己都受不了,看《少年維特的煩惱》時發現維特因為夏綠蒂照顧孩子而愛上她簡直不可思議。


    我終於答應和他見麵。是五一前的最後一天晚上,我們約好在積水潭地鐵口見麵。初三一年,我胖了許多,對自己毫無自信。我的衣櫃空空蕩蕩,這一年都沒買什麽新衣服。無奈之下,我來到郭翠翠家管郭欣借衣服。我在她們的床上攤了滿滿一床,裙子褲子上衣,每一件都試一次。時間一秒秒流過,很快就到了我們約會的時間。最後,我終於穿了一條牛仔褲出了門。坐地鐵時突然發現這條褐色的褲子沒有選好,讓我顯得更加笨重。


    那天晚上我一邊聽著許巍的《在別處》,一邊在積水潭地鐵站附近溜達。潛意識裏我怕見到他,又期待著與他不經意撞個滿懷。整整一個半小時,我都沒有見他。回到家給他打電話,他爸爸說他已經睡了。這麽快就已經睡了?


    好像每年的節假日我都特倒黴,以至於每到快過節了我就害怕。今年也不例外,家裏人都出去玩了,我一個人鎖在屋裏等著和他聯係,我迫不及待地想和他解釋昨晚的事情。我一遍遍地給他家打電話,沒人接。再呼那個熟悉的號碼,他的呼機號我都背了下來,傳呼小姐用溫柔聲音接聽再掛下,接聽再掛下,他卻始終沒回電話。我絕望地哭起來,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隻好抓起浴巾當手絹來擦眼淚。再播,電話遲遲不響,好像冬眠中的熊,無知無曉。指尖冰冷,胃好像有點不舒服,一種被拋棄的絕望感從心底緩緩升起,眼淚像溫泉般流淌不息,整個人像泡在水裏。抓起一本詩集跑到陽台開始閱讀,“鈴鈴鈴”的聲音,我狂喜著衝向電話,卻發現它靜悄悄的沉默,原來隻是我的幻覺。我再回到陽台,電話又響了,如此循環反複。


    我躺著在哭,坐著在哭,站著也在哭。就連洗澡時淚水都順著臉流下來,根本止不住。有關他的記憶固執地變得模糊不清。我想那是大腦在受到創傷時作出的本能反應,我想起我看過的一本書,畢淑敏的《紅處方》,裏麵寫到了一種戒毒方式,也正是《燦爛涅磐》中柯特詬病的美國醫生切掉左派當紅明星的不人道行為。但這正是我想要的,正好可以用在我身上。


    我對他的憧憬越大,我受到的傷害就越深。曾經給我帶來的喜悅越強,我此時的失落便越多。如果有選擇,一萬次選擇一萬次我會選切掉我的小腦葉,切掉和藍草有關係的那部分記憶。我寧願變成白癡也不願意沉浸在時間的底層沉浸在那無休無止的痛苦中。


    “一、二、三……”我數著瓶子裏的小藥片,我沒有辦法找到安眠藥,隻好在小藥箱裏找到了平時暈車的暈車藥,反正都是藥,效果應該差不多吧?好苦,我把藥融化在奶粉裏,喝到一半就喝不下去了。看著攤開的作業本,如果不死,作業肯定還是要接著寫的。這個輕生的念頭產生了好久,“死”對我來說,不再是死亡,而是解脫。


    早晨洗臉時我突然流鼻血了,我望著鏡子裏的自己的麵容,迅速地擦幹了臉上的血跡。


    我又搬家了。我住的那幢樓就在郭欣單位對麵。藍色和橙色相間,像童話一樣美麗。是藍草和我的顏色。搬家那天看著父母收拾東西,我冷靜得不像話,終於要向這裏告別了,終於要向我心底裏的陳宇磊和樓裏的那些孩子們告別了。我總是處於告別的狀態,告別朋友,告別友情,告別昨天,藍草呢?他是否也屬於我需要告別的昨天?


    一個星期後,我接到了藍草的電話。他質問我星期五幹嘛去了。我奇怪地說在上學。“上學啊”。他說星期五給我打了一天的電話,都沒有人接。我這才想起來那天電話還放在原來的家沒有拿過來。父母對我怒目而視,我跟他說到樓下的小賣部給他打過去。


    “你愛我嗎?”他突然問。


    我不知該怎樣回答。


    你能再問一遍嗎?


    他愣了一下,“你愛我嗎?”


    帶點感情。”


    你愛我嗎?”


    我愛你。


    再說一遍好嗎?


    我愛你。


    帶點感情。


    我愛你。我肯定地說。


    “別愛我。”他虛弱地說。


    可我知道我對他隻是一種迷戀。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那天我們一共聊了一個多小時,我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還在小賣部裏碰到一位家長,我隻匆匆地跟她打了個招呼。掛了電話,我吸了一口夏夜的空氣,容光煥發,像是一艘迷航的船重新找到了燈塔。


    我們好像在北師大附近的一座小公園裏見過麵。那天後來下起了小雨。我在等他的時候喝著統一冰紅茶。他看著我說:“你的眼睛很好看。符合我的審美。還有你的手,也很漂亮。可惜你在喝水,我不知道你的嘴唇是什麽樣子。”他自我介紹:“才子加流氓”。他說他來者不拒。當我質問他這句話時,他反而笑著問我“你來嗎?”後來他問我看沒看過《三個婚禮和一個葬禮》,我說沒有,他說那才是真正的愛情。沒看過就沒有資格談愛情。是這樣的嗎?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我條件反射地顫抖了一下,他的眼睛探詢得盯著我,好像我是某種做實驗的對象。


    我離開時,他沒請我吃午飯,而是送我去車站,看著我上了公共汽車。車上的人太多,我無法扭過身子再去看他。


    我發現,在他麵前,我漸漸迷失著自己。這讓我很痛苦。我幾乎都想不起那種舒服、愉快自在而不受束縛的交流的感覺了。和他在一起,我度過了一段完全可以說得上幸福的時光。我就在這樣的矛盾掙紮中,一日一日沉淪下去。我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我不能容忍一個人,在追求yu望、金錢的同時還唱著羅大佑的《戀曲1990》,這永遠是對美麗的褻du。


    或許,他隻是一個心理谘詢員,而我隻是他的一個“病人”。他從未把我當作朋友。會是這樣嗎?


    大掃除和我黃冬梅分到了一組,我掃樓道的垃圾箱,黃冬梅就在我身邊掃樓道。倒垃圾的時候,我們的眼神偶然碰到了,電光火石,她的眼神像把尖利的匕首向我刺來,沒什麽力量卻深藏敵意。我的眼睛則像沼澤,黑乎乎粘膩膩,令人淪陷,哪怕她是刀是鐵,到了我這裏也隻會繳械投降,因為我的眼睛根本就沒有感情。我不愛任何人任何東西任何事物,包括自己。


    她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麽,但最後什麽也沒說。是想諷刺我嗎?我繼續低頭幹活,隻有純體力勞動才能讓我緊繃的心情稍微鬆懈下來。過了一會,李豔豔出乎意料地向我走來,黃冬梅像頭看門狗一樣跟在她身後,這一對奇特而又恰到好處的組合真讓人惡心欲吐,不知道這幾分鍾她們又密謀了什麽陰謀。


    “林嘉芙,你這段時間的狀態真不行……”她在說什麽?我看著她顳顬的嘴唇,費勁地思索著。


    “現在還有二個多月就中考了。如果現在還是冬天呢?要是還有一年才畢業呢?你該怎麽辦?……”


    我的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她觸到了我的痛處。隻有敵人才最了解你。李豔豔已經看出我每天都在“熬”、在忍耐。我看著她勝劵在握的樣子,心裏很不是滋味。奇怪,對她我已經有點恨不起來了,我隻覺得渾身無力,對什麽都提不起精神,就連這明顯的挑釁也無動於衷。


    有一個女孩接近了我,幫我渡過了最後的艱難時光。在此之前我從未注意過她。她學習中等,像大部分同學一樣戴眼睛,留長發,臉上長了許多青春痘。她經常陪我放學走北門,我有了一個可以說話的朋友。我對她講了a26的事,她相信了我,沒有質疑。


    “我挺討厭賀征的,他太精了,不像個可靠的朋友,你們不可能再恢複友情的。還有老跟他在一塊兒的那個魏勤更滑,老色眯眯地看我胸部。”


    我每天都盯著樓道裏的記數器。“距高考還有51天”“距高考還有49天”。我隻能靠這個數字安慰自己:再忍忍,忍過一天算一天。我甚至用一句成語來安慰自己“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和紀老師的講解不同的是,她是說隻要我一天還是學生,我就得一天完全自己的任務;我想的是,完成一天算一天,我在等待那最後時刻的到來。


    每個人都能看出我精神恍惚。我心不在焉,印堂發黑,每天早晨的上學對我來對我來說已經要耗盡所有的氣力。每天我從床上爬起來,都有種世界末日的預感。如果世界真有末日就好了,我不會一個人死的,還有紀老師和那麽多“好學生”陪我一起死。


    沒有人在放學的路上陪我,我像垃圾或者病毒,所有的人都避之不及。我們又回到了明亮的白色教學樓,就是初一時住過的對麵,這次氣氛卻大不相同。我每天穿著黑牛仔和白上衣上學下學,感覺自己像個骨瘦如柴的孤兒,無所依傍,漫無目的。馬小婷和駱霞每當在路上碰到我,也從來不和我說話,馬小婷的氣色倒是越來越好,她常穿一條淺色的牛仔褲和一件淡粉色的上衣,腰帶上吊著的一串鑰匙裏還夾著某個色彩鮮亮的鑰匙鏈什麽的。


    王姍姍早就完全不理我了,她除了和蘇倩在一起,還跟劉妍越走越近。她們甚至各自買了一套鮮豔的橘色運動服,像對一高一矮的雙胞胎一樣引人注目。初三是王姍姍最快樂的一年,她深受紀老師的賞識,我們沒有交流過對紀老師的意見,在她後來給我寫的信裏,她承認紀老師是她的偶像。


    過去的朋友已經不複存在,我需要新的友情。《音樂天堂》上有一個“征友啟示”欄目,我寫過信去,希望征筆友。我不想用我的本名,這一年來,我的名字已經背負了太多屈辱,也不想用我們“小集團”裏我的代號,我想起一個新的名字,交一些新的朋友,沒有人知道這就是我。該叫什麽名字呢?


    我把我的征友啟示寄了出去。雜誌久久未登,我以為他們把我忘了。是啊,我隻是無數大眾中毫不起眼的一員,既不瀟灑也沒什麽氣質,根本就不會輪到我。


    “我們一起報學校吧。”孫旭研究了半天,選了一個不遠不近口碑不錯的職高,我們的分數考上難度不大。“我們到時候還在一個學校上學。”


    “好。”我隨口應著。我用鋼筆在在第一誌願填上一筆一劃地填上了“北師大二附中”第二誌願是“西x中學”,下麵都是空著,願意接受服從分配,祖國不會給我分配到大西北,雖然我學習成績下降了不少,對此還是有把握的。


    拍畢業照時,我盡量往邊上躲,沒什麽好留念的,畢業照無非是種例行公事,讓那些得意洋洋的學生站在前麵吧,讓鏡頭攝下他們的光華,若幹年後再來懷念吧。李豔豔那一陣總是隔天就穿條新裙子新褂子;王姍姍和劉妍穿著橙色套裝互相摟著腰笑得燦爛;男生都含蓄地站在後頭;黃冬梅萎縮瘦小的身軀顫巍巍地被高大健壯的紀老師一把摟在懷裏,臉上還帶著受寵若驚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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