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記著我,媽媽啊,北京!”


    neverhood法一實行,遇斷就感覺到了。那天她做了一個夢,是笑醒的,好久沒有這麽開心了,是真正的開心!


    她夢到她們學校有一些外國學生來參加聯誼,她喜歡上其中一個男孩。他好像穿這種顏色的衣服。是冬天,學生都穿著各種漂亮顏色的羽絨服。她穿著她現實生活中的那件黑色的。


    有個男孩和她開玩笑,把她的兩隻腳綁起來,她看到她喜歡的那個男孩在前邊,於是裝作摔倒,一下子摔到他身上。結果他也順勢趴在她身上,她當時真的開心死了。哈哈。


    後來他們鬧著玩先走,遇斷一蹦一蹦地跟著,原來他們進了音像店。遇斷也想跟著進去看看他們喜歡什麽音樂。她想,用音樂來交流各自的喜好最好了,這樣省去了語言的麻煩。


    進去後看到一些人在樓梯那裏照相,還看到了她小學時的同學,正有人給他塗睫毛膏。他一直女裏女氣,她也不驚訝。看到遇斷,同學說,讓你穿得樸素點,也不能這麽樸素啊。遇斷問他現在在做什麽,他說什麽什麽,她說,哦,是不是演員經紀人什麽的。


    有人給他們發傳單,是為了和外國學生交流用的調查表,每個人填了上交學校,有年齡,性別,愛好什麽的。還有外國學生所在賓館的詳細地址和照片。


    出了音像店他們排隊回校。一個喜歡遇斷的男孩突然抱著她走了幾步,他放下她時遇斷感激地對他說:“謝謝”。


    她穿過穿著顏色非常漂亮的羽絨服(兩種很相近的顏色)的學生,看到自己穿的是黑色的羽絨服,就像她平時穿的那件,然後走到她的隊伍。


    她前麵的同學跟她說,“看‘檸檬派’!”遇斷回頭一看,果然有一個穿著鮮亮的黃色羽絨服的男生,既高大又帥,但不是她喜歡的那個。


    同學說,過會兒再看。於是過了一秒鍾,她又回過頭,想看看這個她喜歡的人到底怎麽樣。


    結果同學指著前方說,我說的“檸檬派”是這個啊!


    遇斷抬頭一看,不遠處有一個大的廣告牌,是檸檬派的廣告,哈哈,她當時就笑出來了。


    她們也笑了。前麵的女生還開玩笑鬧著說:我能靠近你……然後向她撲過來。


    哈哈,她真的是被自己笑醒的。她太開心了。


    半醒半睡時她留戀這個夢,不願意徹底醒來。原來青春的友誼和歡樂一直是她所追求的啊!如果有一天,她能去m國,她就都能得到這些吧!


    m國等著我,真的,m國等著我!


    醒來後她發現她躺在床上,身體在變軟,在一點點碎掉。


    有的事情,說起來可怕,真要落到自己頭上,也就那麽回事。總之現在沒什麽思維,看著自己的身體就像著著電影裏陌生人的身體一樣,絲毫不為所動,也沒有恐懼。


    她閉上了眼睛。


    在那個夜裏,無數像她一樣的孩子(也有中年人和老頭,比例小一些)都發生了同樣的變化。他們都要在這個夜晚接受自己的命運。屬於他們這一代人悲劇的命運。這社會真的會磨平人身上的棱角,從這點上講,真可悲。


    還是這個國家可悲?


    如果不出意外,明天早晨起來他們就都會變成“新人”,以前的記憶將永遠模糊,像被水浸過一樣,不會有遺憾也不會有懷念。


    那個對她說“每當想到離開,我就心酸,我沒有留給這個世界一點痕跡,我的父親,是樸實的農民,他們雖然嚴重束縛了我的思想。可我仍覺得對不起他們,我媽媽,我媽媽,那個瘦小的女人,這輩子還沒去過首都,沒出過內蒙這個自治區”的男孩子就要喪失他的記憶。


    他夢見他走在山路上,抬頭看天,天是那麽藍,媽媽在家裏做飯等他回家,想到這裏,他的腳步就輕快起來。


    那個對她說“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姐姐。我覺得我現在倍受現實和思想上的雙重折磨。我最愛的人舅舅去年死了,我唯一的弟弟現在還在少管所。對於這些我都無能為力。還坐在這裏上網,你說我是不是應該被拖出去斬了啊!思想上一方麵想考個大學起碼對得起家人,但是我就是不能安靜的呆在學校,我太討厭那兒的老師了,學生一犯錯誤就趕出教室,不送煙不讓進,我真想打他。我愛著文學,很想寫出自己的困惑和痛苦,很想寫出自己最愛的舅舅,可是我總是寫不出來,想找些書看看,但我們這裏就是沒書,加上我從小沒怎麽買書,竟然不會買,有了錢就跑來上網,以為可以學到一些東西,可是總覺得除了貼些小說就是在浪費時間和錢。還有好多,我的家庭,我的父親,我的母親,都很難說清楚,他們離過婚,我爸爸總是打我媽媽,後來我媽媽為了我和弟弟又回來了。我的童年,我感覺我越說越痛苦。姐,說真的,我不知道給你寫的信裏說過沒有,我隻打算活到31歲,在此之前我要寫出一本書,來反應我父係家族和我母係家族的悲劇,一定要寫一部深刻的書,哪怕我一世貧窮。以前我的理想多著呢,考複旦啊,開公司啊,開書店啊,可是我現在不這麽想了,這些對我都不重要了。我現在隻喜歡文學和哲學。喜歡思想,喜歡靈魂。雖然我看的書少,給不了這些東西定義,但是我以後就是做民工也要朝著這方麵努力。我都跟你說不清楚我對舅舅的那種感覺,真的,我們太像了,同樣屬牛,算命書上命都是三年多一點,他整整大我12歲,從小對我太好了”的男孩他就要喪失他的記憶。


    他夢到自己變回了小時候,穿著藍白道的運動衣,在操場上做操,周圍的同學穿著整齊的校服,老師在台上吹上哨子,喊著“一、二、一”。


    她靜靜躺在床上,她摟著心愛的玩具熊“芝麻”。明天就是新的一天。那個說過“無論如何,我是真正地活過,想真正地活過。我曾經掙紮,曾經努力,想改變我們的命運,想寫下我們共同的痛苦”的女孩,就要喪失屬於她的記憶了,她的名字叫遇斷。


    “你能想起你的童年嗎?”


    “童年,我的童年……”


    童年時媽媽拉著遇斷的手坐公共汽車到城裏找爸爸,她吐了一地,髒東西濺到了周圍乘客的身上,那是一位年輕的叔叔,他沒有不耐煩和發怒,他隻是看了看她,然後拿出紙來擦衣服。他穿著一身西裝,也許正要去見女朋友。


    好孩子楠楠就要失去記憶了。她的愛人呢?她的小強呢?她這一輩子得到過什麽快樂麽?那麽為什麽她還要活下去。為什麽她還要記得。


    真有小z和小強這個人麽?好孩子楠楠突然迷惑起來。她常常感覺自己不存在,像活在電影和書裏。或者是那些和她相遇的人不存在。一抬頭,卻看到放在電腦旁邊音響上的海軍軍帽。那是小z的軍帽吧?


    她趕緊把枕頭翻開,看到一小袋熏衣草和它散發出的淡淡香味兒。那是小y曾送給她的吧?


    是芝麻救了遇斷。芝麻突然對她說:我知道怎麽破解這藥的辦法。


    這辦法隻有在藥實施之中才能解開。而這藥的藥效到最後簡直快得迅雷不及掩耳。而且不會留下任何記憶。


    她是唯一幸存者。


    而好孩子楠楠則永遠地喪失了她的記憶。


    芝麻說:我一直愛著你。我一直生活在你的身邊。你每天摟著我睡覺,你心中的夢想,我都會知道。你記得你實現了多少你的夢想嗎?


    我的夢想……


    17歲我離開了學校,開始寫小說。


    18歲出版我的《77》。


    19歲出版我的《nevermind》。


    20歲時許多外國人也知道了我的名字。


    現在我21歲了。可以去死了。


    如果說以後還有什麽夢想沒有實現,那就是我想拍一部關於文革的電影。


    想當兵。棄筆從戎。而我卻當不成兵。這是我一輩子也實現不了的夢想。


    所有塵世的名利,都是雲煙。那不是我所想要。


    我們這一代人,沒有大革命,沒有經曆過戰爭,沒有經曆過經濟危機。你知道我們是多麽艱難才成長為一個理想主義者嗎?!


    我要離開x國,這裏已經沒有我的夢想。我撕掉了所有牆上我曾經一張張貼上去的我珍愛的海報,焚燒了我全部的日記。那些已經流傳出去的書是再也收不回來了。我想消失掉,消失在另一個國家,我的青春卻已經留在了x國,我的青春已經毀滅。我已經不再是過去的我,曾經的遇斷已經死了。信仰、理想、未來、愛情、童年、往事……這些詞匯所包涵的意義在我頭腦裏已經模糊,再也不明確。我的書和雜誌鋪滿了整個地麵,曾經每一本都是我最喜歡的,曾經我有一大櫃子裝得滿滿的報紙和雜誌,它們都是我精心收藏的,裏麵有我喜歡的作者和文章,我那時候多喜歡看它們啊,不忍心扔掉那些被我媽稱為“垃圾”的故紙堆,那些文章有些我還拿圓珠筆劃上了道兒,有些我喜歡的詞兒和句子我會在看到它們的幾秒鍾內迫不及待地抄到我的小筆記本上,但這些東西現在看來一點價值都沒有,隨時可以拋棄。我都不覺得疼呢!我要離開我的家,離開我生活了十幾年的大院兒,離開所有我愛過的人和愛我過的人。也許那些愛,都是錯愛。也許我和他們的做愛不是做愛而是作孽。那些文字、那些人、那些情感、那些天氣和歎息,我統統懷疑,我懷疑你們的所有……


    是的。“你為什麽要自殺呢?”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為寂寞。”


    離開。徹底地離開。你早就受夠了,可為什麽還留在這個地獄裏?


    我不知道。


    看,這就是你們這一代人的悲劇。


    都不知道為什麽,就留在這個地獄了。


    芝麻說,你所講的,我都知道。我都在關注著你。


    我知道你的夢想,不在這些具體的俗物上。


    芝麻說,因為我不屬於這個世界。你也不屬於。你是英雄,這是你的使命,你的使命便是,與目前的社會做鬥爭。而我,是你的守護者。


    沒有人能打敗你。這個世界需要你的存在。


    新的戰爭即將開始。


    “芝麻,在走之前,我要去做一件事。”


    請帶我找到她。那個我一直在追尋的人。


    我一直想這世間找到一些純粹的、堅定的東西。如果我找不到這樣的東西,請帶我找到這樣的人。我的心是不完整的,我需要找到另一麵的她。我永遠和她擦肩而過,像影子一樣模糊卻真實。


    芝麻讓遇斷看一本影集,那本影集上有一隻展翅欲飛的蝴蝶。遇斷看到了好孩子楠楠過去的一些照片,不知道為什麽那些照片會讓她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親切感和傷感。


    看著她的照片,就像看著遇斷自己一樣。她們從照片上表現的生活狀態和精神狀態是如何相像,她們的結局又是如此可悲。


    他們已經忘了他們的過去。


    而過去,對於這幫孩子和那些以“追求真理”為生的人來說,又意味著什麽?


    忘記過去,比死亡還可怕。


    遇斷決定做一件驚天動地的事,她想起她們的種種遭遇,怒火像潮水一樣一浪一浪地衝擊著她。我們的青春!我們的青春!永遠掌握在別人手中!


    她是在一座工作樓的樓下見到了好孩子楠楠。遇斷看到了好孩子楠楠現在健康無比,明亮得沒有一絲陰霾的雙眼,遇斷的眼淚差點掉了下來。


    她把刀深深地捅進了好孩子楠楠的肚子,這是一種真實的手感,那刀進入肉體的感覺,一旦嚐試到那種滋味兒,便永遠無法忘記。


    “我寧可你死,也不願意讓你這樣活下去!!”


    我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找到了你,我就再也不孤獨了!原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好孩子楠楠倒了下去,她在臨死前的淚水融化了妝容,她的臉仿佛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像慢鏡頭般,像放大鏡般,遇斷看到了那雙眼睛。


    好孩子楠楠認出了遇斷,她對她說:“你知道嗎?你是我活著的最大意義。”


    在死的那一瞬間,不知道她有沒有想到過去。好孩子楠楠合上了眼睛。


    “永遠記著我……”她說。


    永遠記著我。


    而你們都忘了。


    我卻要永遠記著。永遠這個詞是多麽殘忍。除非我死,這些記憶我都得永遠記著。我都會永遠記著。


    她要一個人背負所有的記憶。這些能將人壓死的記憶。死,比起忘記更容易。他們都“死”了,她還要獨自活著麽?歎息,比微笑更容易。放棄,比堅持容易。


    要怎樣才能活下去呢?芝麻你告訴我,媽媽你告訴我,老師你告訴我,祖國你告訴我!!愛人你告訴我,戰友你告訴我,理想你告訴我,天空你告訴我!!!你們都在騙我,你們都在騙我!!!


    遇斷啊!遇斷啊!遇斷啊!遇斷啊!遇斷啊!遇斷啊!


    “我的眼睛是睜著的。”那個男人曾經在把槍伸到嘴裏對自己開槍時,對另一個正在注視著的自己說。然後他叩動板機。好孩子楠楠和遇斷都曾經想和一個人相擁著一同死去,在她們還相信愛情和奇跡的時候。當她們長大了,她們也都還記得她們曾經的夢。


    好孩子楠楠此時在微笑,她的臉像孩子般純潔而迷茫。天旋地轉,天空都變成了血紅色,像在對這整整一代人的命運哭泣。


    “你叫什麽名字?”她輕聲問。


    “我叫好孩子楠楠。”她說。


    她合上了眼睛。遇斷在旁邊看著,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好像要把她看到眼睛裏一樣。然後她就倒在了她的身邊。她不知道該怎樣活下去。


    後來有一天一個朋友在某個城市裏看到了好孩子楠楠。


    好孩子楠楠染了紅頭發,像她喜歡的遇斷那樣的紅發,一個人坐在麥當勞裏喝可樂。她的朋友路過窗口,看到坐在裏麵喝水的好孩子楠楠,叫她:“好孩子楠楠!你怎麽在這裏?”


    好孩子楠楠奇怪地看著他說:“我不是好孩子楠楠,我的名字叫遇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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