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在雨都過的那幾天日子,幾乎變得有點麻木。雖然那段愛情,或者說那幾段攙雜在一起的愛情遇斷暈頭暈腦,但還算平安、平靜地恢複過來。


    遇斷到雨都的第一天,是和一個s城電影學院的小孩兒一起去的。他們都是同一個文學比賽的評委。說他是小孩兒,是看上去小,實際上他隻比她小一歲。剛見到他時,她以為他隻有15歲。戴著一頂棒球帽,穿著長袖t恤和牛仔褲。天呐,s城這麽熱,他居然穿這麽多的衣服,他說他叫陽陽,正在電影學院學導演,剛拍過一個電腦廣告,他打開他的筆記本電腦給她看他的劇照,在照片上,陽陽露出天真的笑容和潔白的牙齒。


    他們一見如故,她覺得他很可愛。那是一種氣質,讓他們倆立刻變成了童話中的人物。滿機場的人一下子不見了,全變成背景了,隻剩下他們兩個。


    他們被告知飛機延時兩個小時才起飛,遇斷隻坐過3次飛機,還得加上現在這次。這是遇斷第一次碰到飛機晚點,也是她極少數的沒有因類似情況出現心情不好的情況。


    遇斷說:“我們探險吧!”


    陽陽說:“好吧!我們把這個機場從頭逛到尾,所有我們沒去過的地方都是我們的新大陸!”


    於是他們就走,陽陽走在遇斷身邊,像她的弟弟。


    陽陽說:“我覺得我好像你的弟弟啊!”


    遇斷就對他說:“是啊,我有一個弟弟,比你胖,但也很可愛。”


    那天她的頭一直暈沉沉的,也許是因為沒怎麽睡覺的緣故。從幾個禮拜前,這種情況就開始了,她必須到淩晨才能入睡,太陽出來了,照進她的房間了,她就開始睡覺了。


    在雨都,他們被安排住在同一層樓的隔壁。房間很大,很舒服。


    吃過飯,洗過澡,開了個小會,每個發了二千塊錢。自由活動。


    遇斷給外外打電話,他約我到雨都大學正門口見麵。遇斷和陽陽來到了雨都大學的正門口。感覺這裏到處都是帥哥,到處都是活力四射的年輕人。雨都打車很便宜,七塊錢起價。她的錢包裏有一千塊錢,這種感覺真好,沒什麽好發愁的,天氣正好,明天的事兒絕對能應付,記者采訪已經很熟練,這裏沒有讓她費心思的人。太完美了。而且眼下就要見到一堆朋友。


    大概十多分鍾後,和外外見了麵,然後三個人一起去半坡村酒吧。遇斷見到了想見已久的幾個詩人,還見到了一個s城女孩米米。米米說曾經在s城和遇斷見過一次,可遇斷已經沒有印象了。


    半坡村酒吧牆上都貼著詩。還有照片。遇斷看到了她熟悉的一些詩。包括韓東的那首《爸爸在天上看我》。它貼在樓梯的拐角處。她更喜歡那首《溫柔的部分》,或許那首詩就是那首《溫柔的部分》?


    陽陽坐在遇斷身邊,像所有乖孩子一樣,沉默,但舒展。中途遇斷給狗子打了一個電話,他說他正在半坡村對麵的一家火鍋店。邊上都是雨都作協的人。遇斷想起是誰寫的一首詩,提到了狗子入作協的事。是伊沙還是誰,他說他毫不驚訝。也是,狗子都開公司了,他入作協還會讓人驚訝嗎?但她對狗子的愛不因為這個而減少。這也許正是他平時所講的“曲線救國”呢。


    不管怎麽說,狗子是她的老師。這沒什麽好說的。


    狗子叫她到他的飯館去。遇斷知道這次來雨都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見狗子,另外一部分就是為了見韓東他們。現在韓東他們已經在她身邊了。她打算過一會兒去找狗子。


    狗子是過了一會兒過來的。他手裏拿著酒,和每個人碰了一次,然後遇斷和陽陽就跟著狗子走出半坡酒吧。遇斷問狗子,是不是你問別人“愛情是什麽?”狗子說是。“我就是想知道愛情是什麽”,狗子說。“那你現在知道了嗎?”遇斷問。“不知道。”他說。


    第二天,參加完新聞發布會,陽陽有課,坐飛機先回s城了。


    遇斷在飯店吃自助餐,用火柴點煙,那火柴細細長長,怎麽看怎麽覺得用來當火柴是浪費了。吃自助餐時要一份香草冰淇淋,如果沒有,就無辜地對著有著悄然笑容的服務生說:“那怎麽辦呢?”他便說,“那就讓他們現在為你新做一份”。她真的吃了那美味的香草冰淇淋。


    外外說今天晚上有搖滾演出,是紫城的三支樂隊。他們巡演七八個城市,雨都是倒數第三站。


    遇斷其實已經過了看演出的年代了,所以聽說這次出差到雨都居然能看到演出,這種感覺怪怪的。她抱著隨便看看的心態跟著外外和米米一起打車去演出的地點。那裏是雨都的郊區,相當遠,並且偏,一般雨都人和雨都的出租車司機都找不到那地兒。


    他們遇到了一件趣事,當他們一上出租車,說出要去的地方,那出租車司機就說剛才才拉了一個去那兒的人。


    太逗了,雨都這麽大,居然同一輛出租汽車能拉到兩次去一個地方的人,而且是去看演出才過去的人。這也太“藝術”了。


    到雨都的第二天起,遇斷就承認雨都很“藝術”。好像街上有許多人看起來都內斂而有文采。這也許是她的想象多於事實。報紙很便宜,聽朋友說,雨都還賣過一毛錢一份的報紙。真令人向往。是報紙賣一毛錢,而不是冰棍賣一毛錢啊!這多藝術!多文學!


    那應該是一個像s城的798一樣的地方。一邊可以用來演出,一邊用來當畫室。遇斷穿了一身粉色的衣服,頭發像黃油球一樣。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個搖滾愛好者。唯一像和平時一樣的裝扮,就是她穿著藍色allstar牌球鞋。它已經髒了。在看演出時,遇斷就覺得身邊的人都比她要“藝術”。那是一幫雨都的音樂愛好者們。穿的都和s城的樂愛好者稍有區別。那些少年有著美麗的發型,他們身體單薄,長得不高,頭發便高高聳立,但並不出奇立意,並不刺眼。可能更細致?更淡雅?她也說不上來。隻是沒有s城小孩兒的那種狂傲勁兒。雨都和s城果然是兩個城市。


    她喜歡偷偷看他們的樣子。正如喜歡這種淡淡的呼吸。不安靜,不鬧,沒有熱情,也沒有冷漠。似有似無。好像是電影裏的一縷煙。她已承受不了那激情,所以現在喜歡上了平淡。


    但遇斷對雨都暫時還沒什麽感覺。她來到這裏,辦點小事,然後就走。她會在酒店的床上翻來覆去輾轉反側,會打開筆記本電腦上上網,會放音樂,讓外外帶她買唱片和dvd,她對這裏別無所求。因為沒有要求,所以輕鬆。因為沒有奇跡出現,所以懶懶散散。


    第一支樂隊演完的空隙,遇斷走出門抽煙。一眼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麵孔,是紫城著名的搖滾大姐,很早以前在紫城的小酒館兒她們曾有過一麵之緣。遇斷走過去打招呼,大姐介紹她和門口凳子上坐著樂隊成員認識,她從他們穿的t恤上知道他們就是那支剛演出完的樂隊。於他們的音樂相比,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們每個人穿著鮮豔、不同顏色的t恤衫。


    那個坐在遇斷左邊的樂手穿著綠色的t恤,上麵印著“50美分”的英語。她知道這是一個說唱歌手。他的首張大碟名字為《變富或者死去》。或者《要錢不要命》。遇斷喜歡這個名字,有個朋友說,“不要在變富前死去。”


    他們聊起來天,她很餓,特想吃火鍋。外外說演出完了帶她和米米去吃火鍋。麵前的桌子上擺著快餐衛生盒,裏麵隻剩下殘羹剩飯。


    綠t恤說他叫杜林。杜林說原來你就是遇斷啊,怪不得剛才看見你覺得好像很眼熟呢。我妹妹很喜歡你。一會演出完我們一起吃飯吧。


    沒問題啊。


    你是什麽星座的?遇斷問他。


    天秤。他說。


    又聊了一些什麽,中途遇斷跑進去買了幾張cd,看了一會演出。


    他們走的時候,別的成員對她說“再見”。杜林卻說:“上車吧,我們先去賓館,洗個澡再一起吃飯。”


    遇斷對米米說,我先跟他們去賓館。米米有些驚訝,遇斷鬆開米米的手,上了車。那是一輛小巴,到了車上她才感覺到一種異樣的氣氛。那是種什麽感覺呢?仿佛很熟悉又很陌生。她曾經肯定有過這種感受,隻是太長時間,她已經忘卻。她以為她忘了,其實沒有。那就是一種突然由一個人加入到(而且像是硬塞進去的)一夥人中間的陌生感。她和他們很陌生,初次見麵。而她已經坐在了他們的車上。杜林坐在她後麵的座位上,他們保持著一定距離。樂隊成員三三兩兩地說話,遇斷喜歡他們的紫城口音,這是她第一次意識到紫城口音這麽好聽,簡直像音樂一樣悅耳動聽。她有紫城的朋友,但從來沒有喜歡過他們說話的聲音。原來他們都有共同的鄉音,像一門外語一樣,拒絕了外鄉人。她也喜歡聽他們唱流行歌,他們在車上不住地唱著流行歌,或者說著什麽話,她前麵左邊的座位有一位男孩很沉默,他微微閉上了雙眼。


    終於開到了他們的賓館。


    “特差吧?”杜林說。


    遇斷在等待他們洗澡換衣服的過程中感到一點兒局促。還沒到尷尬的程度,這兩年,能讓她尷尬的事情越來越少。她越來越無所謂,越來越不在乎,她真想不出來,有什麽事情能讓她感到尷尬或手足無措。


    給外外打了電話,他們在吃飯,於是遇斷和杜林一起去飯館找他們。剩下的樂手說隨後就到。那是一個廣東飯館,小而幹淨。東西都非常好吃,飯館裏放著音樂,外外說這是他的節目。遇斷聽到了那首她最喜歡的“七、八點”歌,“在大雨中用力閉上眼,就像在美夢中閉上眼,我那躲也躲不了的苦痛,願它比歡笑還甜。”


    大概半個小時後,一大幫樂隊成員都過來了。他們卷了葉子,杜林說這葉子特純,吸一口就飛了。他接過他的夥伴遞過來的葉子,抽了幾下,遞給遇斷:你要試試嗎?


    遇斷稍猶豫了一下,就接了過來。whynot?


    當時還沒什麽感覺。他們吃完了飯。那些人正在吃。她飽了。無憂無慮。沒有替接下來幾天來思考什麽。


    遇斷和杜林提前出了門。


    我們散會兒步吧!遇斷提議道。杜林沒意見。這裏是雨都,他們都是第一次來,所以在哪裏都一樣,都很新鮮。走了一會兒,遇斷覺得沒勁,就說,我們上車吧。


    他們上了車,目的地是遇斷的賓館。


    在車上,杜林說,我看你已經暈了吧?


    沒有吧?遇斷自信地說,我還沒什麽感覺呐。


    杜林伸出一個指頭:這是幾?


    一。


    他伸出二個指頭:這是幾?


    二。


    他伸出三個指頭:一加一等於幾?


    三。


    估計司機都快瘋了。


    杜林:完了,你已經飛高了。


    遇斷:是嗎?剛才是我暈了……


    直到她很晚才睡著。一直輾轉難眠。聽著杜林進入夢鄉的聲音,她的心跳得一下緊似一下。有個問題一直她沒琢磨明白:為什麽想要輕鬆,卻會這麽沉重?


    她還一直在想著狗子的那個問題:愛情是什麽?


    直到淩晨,遇斷才昏昏沉沉地睡去。她模模糊糊記得,那時天應該已經亮了,房間裏拉著厚厚的窗簾,看不到外麵的天色。床很大很軟,他們不由自主地在睡夢中緊緊地抱在了一起,很快,她真正地睡著了,而且睡得特香。


    第二天拉開窗簾,從二十四層樓的窗戶望下去,看到了帶顏色的屋頂。有紅色、褐色、天藍色、黃色。這是上午的雨都。


    天下雨了。


    窗外下著雨。


    杜林慵懶地躺在床上。他說能不能再睡一會兒啊?


    十一點左右他們離開了賓館,杜林說他要回他的賓館,他們要換一個好一點的賓館。


    雨都下著小雨。


    果然,到了賓館時,大廳內聚集了許多樂手,杜林趕忙走進去。遇斷跟在後麵,手裏拿著一瓶百事可樂,剛走進去,擰開瓶蓋,可樂灑了她一手。她便退了出去,在賓館外麵的階梯上等。雨淋著她,她好像想著什麽,又好像什麽也沒想。若不是杜林讓她陪他回賓館,她是不會想再見到這些人,她知道他們會想什麽,也知道他們會用什麽樣的眼光來看她。她是無所謂的,隻是覺得應該策略一些,不想受這種無謂的傷害。


    樂手走出來,找出租車,三三兩兩地鑽了進去。


    阿亮走到遇斷身邊,帶點神秘地悄聲問道:“怎麽樣?昨晚收了?”


    阿亮是遇斷s城的一個寫樂評的朋友,這次也跟著一起演出。


    “收了……”此言一出,遇斷便覺得有點不對。這個詞聽起來這麽刺耳。她覺得自己和杜林的相遇應該更精神化一點吧,雖然該做得一件沒少,但一切順其自然,行雲流水。除了分別接到對方男、女朋友說的話太煞風景。別的都符合“相見甚歡”的狀態。


    “覺得怎麽樣?”阿亮又問。


    “還行吧。”遇斷答得有點心不在焉,她想對阿亮解釋一句,又覺得不是時候。就讓大家以為這是“一夜情”好了。這樣最好。


    在出租車裏,杜林握著遇斷的手。


    遇斷覺得自己又失策了。她在s城熱得夠嗆,以為雨都會比s城更熱。哪知一到雨都就遇到了一場雨。她還不知道這雨將一直持續,這就是“梅雨季節”。她怎麽會知道呢?隻有一個一直生活在北方的人才會以為“梅雨季節”是書裏才有的詞。


    穿我的衣服吧。杜林說。他找了幾條褲子,最後遇斷穿了一條深藍色寬腿牛仔褲和他的一件長長的紅色t恤衫。這身打扮一點也不像她平時的風格,就像換了另一個人。


    兩個人決定去中山陵。他說他的樂手都說,中山陵挺好玩的。他的主唱長得俊秀。貝司胖點。吉他手信佛。


    遇斷喜歡去中山陵那一路上的風景,好像到了原始森林(其實真正的原始森林她也沒見過)。她喜歡的不就是這點風景嗎?


    杜林說在紫城時,他經常開著車和朋友一起玩。


    我們以後也可以一起開車出去玩。杜林說。


    這話她聽見了,但沒敢往心裏去。


    雨越下越大,遇斷花十塊錢買了一頂棒球帽,因為杜林一直戴著棒球帽,她也忍不住想買一頂戴上,這樣能感覺和他更相似些。他們合撐一把俗氣的天藍色雨傘(也是剛買的),一步一步走上台階,看孫先生的墓。雨打濕她的球鞋,他輕輕地攬住她的肩,她也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到他的腰上。


    在中途休息時,他們坐在地上抽煙,遇斷說,我給你讀一首詩吧。於是她拿出書包裏的小本子,給他讀了一首詩。


    在讀這首詩時,她還不知道這半天的旅程,這短短的一個下午和晚上,會讓她念念不忘,記了一個禮拜以上。


    “大俠,你已經掛了,是否要重新來過?”


    遇斷第一次喜歡上這首詩時,是因為愛上了一個商人。當時她就一直在琢磨那一句“但那一瞬的心動,怎就會成為愛情?”


    當遇斷在j城的賓館獨自睡去時,她就想到了他。


    她知道她為什麽愛上他了。也許僅僅是因為孤獨。也許是因為他是北大畢業的。她有北大情結。也許他看到了她的孤獨。或者是她錯誤地理解了一些東西。


    他們是在一次飯局上認識的,當時遇斷對他印象很不好,因為他說了半個鍾頭的哲學,而她根本沒聽懂他在說什麽。第二次見麵,他的幹女兒送遇斷一本聖經,遇斷去她的單位去取時驚訝地發現青井也在,原來這是青井工作的地方。晚上他們一起吃了一頓雲南菜。


    第三次,遇斷給他打電話,說要出國留學。想向他谘詢一下。那天晚上他說請她吃飯,帶她去了一家西藏餐館,那是遇斷第一次去西藏餐館,喝著酥油茶和青稞酒,吃著沙拉和好吃的包子,看著歌舞。青井表現得很紳士。吃飯時遇斷和朋友約好六月去青海和西藏,回來時就一路到雲南,然後從昆明坐飛機回s城。但這些都沒有實現。


    有一天,遇斷去他單位找他,帶著她一個寫詩的朋友鮮。鮮是她見過的最標致的男孩。鮮住在那個比x國首者s城更國際化更大都市的城市青城,可鮮說他不喜歡青城,因為青城的年輕人不好玩。


    “你知道我是什麽時候對你動心的麽?在美美家時,你穿著短裙的腿不斷地在我麵前晃來晃去。”


    那天鮮在美美家放了一個短片,講的是兩個同性戀男孩的故事。開頭時,一個男孩在放著錄音機,錄音機裏響起《殺死比爾》裏的插曲“pengpeng……”


    遇斷突然想去唱卡拉ok,但鮮說他累了,美美說也不想出門。


    “大不了咱去唱十分鍾的卡拉ok。”他對遇斷說,“我帶你去附近的錢櫃吧。”


    從出租車上下來,遇斷才發現這個錢櫃的對麵,就是她最喜歡的網吧。她為那個網吧取名為“沙漠盡頭”。


    遇斷記得那天雲彩的顏色很奇怪。後來下起了雨。他說,雨要再下大點就好了。遇斷則想,要是地震就好了,要是死在這裏就好了。


    她並不喜歡和他做愛,她隻需要一個人陪在她身邊。所以,就算是現在,她也可以毫無愧疚地說,沒錯,我跟他上床了,而且是我主動勾引的!


    第二天下午他帶她去莫斯科餐廳吃飯,他給遇斷點了一杯紅牌伏特加。混入西柚汁。他在做這些時動作很優雅,她不禁看入神了。她很少喝烈酒,於是沒有喝完它。


    遇斷突然覺得這像是電影裏的景像,四周突然一下子回到六十年代,都是紅衛兵,而他們這兩個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人就這麽靜靜地坐在邊上吃飯,一邊看他們的臉。


    是啊,她多想看到那個時代年輕人的臉!


    是的,“一張年輕的臉”。


    遇斷對他說:“我曾經在看演出中,看到過一個特別漂亮的男孩,他顯得很憂傷。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雖然打聽到他的名字這樣的小事兒對我來說並不難。我想把他當秘密一樣珍藏。我為他取名叫‘一張年輕的臉’。”


    他已經不年輕了。他出生於六十年代。


    他沒說話,他穿著一件名牌的、不著痕跡的褐色上衣。


    到底是什麽時候愛上他的呢?


    這真不可思議,是什麽時候愛上他的呢?


    應該是那天吧。那天他給遇斷打電話,說來“鑽石年代”夜總會吧,長安街上“婦女活動中心”一樓,這裏有許多鑽石級的王老五,都是北大畢業的,快來吧。


    那時都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她本來想上會兒網就睡覺了,但還是過去了。遇斷思考著穿什麽,最終穿了一身兒最不合適的――學生打扮的衣服。格襯衫,牛仔褲,匡威鞋。弄得門口美豔的服務員小姐直看她,懷疑她是不是來錯了地方。遇斷到時他已經喝醉了,他幾乎就一直躺在沙發上,不怎麽說話。遇斷給他帶來一本詩集。他們讓她讀一首詩,她就讀了一首阿斐的《x國》。


    遇斷讀完這首大逆不道的詩,五秒鍾沒人說話。


    他們在喝酒時,說eon,man”,完全像置身於m國電影中。而m國,不就是那個她想去的地方嗎?


    也許,她是因為這句話愛上了他。


    她覺得這應該就是愛。她覺得這應該就是愛。


    她不知道該怎麽辦


    她為什麽有那麽多無用的熱情?


    “我該怎麽辦?”


    人都有一天會死的,她應該不在意。


    她想去外地,她不想再呆在s城了


    她現在一點也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


    她也暈


    她不想再過這種生活了


    她不想再過這種生活了


    當初為什麽不再愛他,是因為遇斷知道她需要收斂自己的感情。他不會感到高興,他也許會覺得煩。他們相差得太多了,從身世到背景,再到年齡。她真的搞不定他。


    遇斷去問她一個最有魅力的女朋友:“我愛的人不愛我,我該怎麽辦?”


    女友沉吟了一會兒,說:“如果是我,我會找個機會跟他做一次,然後就成了。”


    “我已經做過了呀!”


    “那不就行了,我覺得這樣就夠了,我就不會想了。”


    遇斷不得不承認,她的這位朋友比她瀟灑多了。


    朋友聽著遇斷說起他,當說到他老婆比他大十歲,而且騙了他時,忍不住笑起來:“啊?原來是他?我一個女朋友認識這個人,聽說他曾經追過我女朋友。”


    “不會吧?!”遇斷幾乎有點絕望了。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原來不隻有她知道,他老婆比他大十歲的事兒。


    就在同一天,吃晚飯時,那個女孩對她說她在幾年前就和小a上過床了。


    遇斷幾乎驚呆了,她真的不知道當時她的麵部表情是怎麽樣的。


    小a是她少年時期一直的偶像,這是一個被隱藏得很好的秘密。她曾經把他的照片貼到過她的日記本上。還記得退學後,有一次聽說電視裏有他,她平時這個從來上午不起床的人,在上午看了一次電視。她曾經在許多個夜晚夢到過他。說給別人聽,他們都不信,


    或者說,他應該是我內心深處一個引導者吧。


    雖然他們的風格不同,也許世界觀也不同。


    她想要什麽呢?無非想跟他成為好朋友。


    是的。好朋友。


    這就是為什麽她在夢醒後總會有悵然若失的感覺。


    在夢裏他們是朋友。


    她得出一個結論,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一個人身上,哪怕他是你的偶像。


    她也有時候琢磨他在幹什麽,在想什麽,最後她總是感到無望。


    要是和自己偶像成為朋友就好了,不過這絕對不是能操作得來的。


    遇斷知道他將繼續夢到小a,這真讓她高興又悲傷。


    為什麽要這麽折磨她呢?既然現實中他們並不相識。


    為什麽要這麽糾纏於夢呢?既然她想得這麽明白。


    以後她從來沒有這樣玩耍過,好開心!下著大雨,走在路上,身邊都是樹,高大的樹。霧氣蒙蒙,外外給打來電話約遇斷、杜林、米米一起到中山陵旁邊的青年旅館一起吃飯。


    那裏有一個非常美的草地。還有湖水。


    “此景隻應天上有,是不是我太沒見識?”遇斷看著眼前的風景都驚了。她甩下朋友,衝到了雨中,在那被雨淋得濕軟的青草中奔跑,她的心都醉了……她真想脫掉上衣,裸身在大雨中,讓雨淋到她的皮膚上,這麽美的景,這麽美的人,她真願這雨一直下下去!


    “我想等我有時間了,帶著稿件來雨都寫小說,在青年旅館住下,每天來草地上散步,曬太陽,和朋友聊天。”遇斷興奮地說,回到飯桌上時她的衣服都淋透了。


    “可以啊。”外外說。


    “這不是神仙過的日子嗎?還是我以前太苦大仇深?”


    她在草地上摘了一小把野花,然後遞到米米麵前,說:“送給你的。”


    走廊裏響著風鈴聲。一切像夢一樣在她麵前展開。對,這肯定是夢。


    杜林突然對遇斷說:“我們結婚吧!”


    “啊?”她笑了,“和我結婚,你放心嗎?”語氣明顯不正經。


    “你說呢?”他沒笑,很嚴肅。


    “放心……”


    吃完飯,外外帶大家去買盤。雨還在下著,沒有車。沒有車最好。外外和米米走在前麵,遇斷和杜林緊跟其後。他們摟抱著,那麽溫柔,憑空多出幾分柔情蜜意。遇斷喜歡這種鄉間小路,平房透出燈光,天很黑。


    “我們好純情哦”,遇斷說。


    “是啊。”


    在坐上出租車時,外麵有人賣花。是那種捆在一起的白色小花,很香。遇斷打開車窗,花兩塊錢買下兩把。給了米米一把。她把花夾到一本書裏麵。遇斷看到裏麵還夾著下午時她送給米米的那束小野花。她們討論這是什麽花,也許是梔子花,“梔子花,白花瓣,落在我藍色的百褶裙上……”她哼了一句歌。


    花太香了,她嗅啊嗅,綠燈亮了,車開起來,她隨手把那一束花扔到了車外,也許會被別的車碾碎,也許它香氣猶存。


    我也可以這麽殘忍,她想。


    到了一條小街。有許多小店,遇斷和米米就進去看衣服。杜林也走進來,細心地為遇斷挑選。最終她什麽也沒買。遇斷問杜林,我適合穿什麽樣的衣服?他說,什麽都可以啊。你穿什麽都好啊。


    他們又來到了賣盤的店。這次他們每個人都挑了許多。米米喜歡法語歌,外外對搖滾比較了解,杜林則幫遇斷挑了許多電影。


    他問她:“看過《勇敢的心》嗎?”


    “沒有。”


    “唉……”他誇張地歎氣:“你完了。”


    過了一會,他又問道:“看過《美夢成真》嗎?”


    “沒有。”遇斷說。


    “唉……你完了。”


    “看過《人工智能》嗎?”


    “沒有……”


    “你真完了……”


    遇斷不服氣了,衝著外外說:“唉,那個法國片子叫什麽來著,就是為了這電影重新搭了一座橋的那個……”


    外外笑了:“是《新橋戀人》嗎。”


    “對了,是《新橋戀人》,看過嗎?!”


    “沒有。”


    “哈哈,你完了!”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看過嗎?”


    “沒有。”


    “靠,就你,還說我?這是我最喜歡的片子!”


    和杜林回到賓館,這次是他給女朋友打了一個小時的電話。她聽到他說:“老大,我還有二十天就回紫城了……”


    打完電話,他說,不好意思啊。


    他們用筆記本電腦看著新買的電影《美夢成真》,杜林說:“愛情是什麽?看了這個電影就知道了。”遇斷沒出聲。她看到了那些紫色的花,太美了。“你的夢想會實現的。”她想到了這句話。


    杜林在睡覺前,迷迷糊糊地對遇斷說了一句話:“我睡了,老婆。”是帶有紫城味的普通話。那句話說得那麽輕柔,讓她醉了。她猶豫了一下,沒有回答。


    他們摟抱著睡去,她是多麽喜歡看他摘掉眼鏡的樣子,兩道筆直的眉毛,俊秀的鼻子,露出一行白牙齒。


    他們躺在床上聊天,他對她說了什麽?


    他說,昨天晚上我對你說那句話時,以為你會叫我“老公”。


    他說,我有時候會因為一句話愛上一個人。我曾經愛過一個女孩,就因為有天晚上,和她睡覺時,她臨睡前,突然對我說了一句“我愛你”,你知道嗎?我當時嚇住了!我都傻了。第二天我走時,我發現我愛上了她。有一天她叫我去找她,我本來不想去,可後來還是去了。你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麽事嗎?


    什麽事?遇斷說。


    她不在。敲門沒人開,打電話是關機。她耍了我!


    但我一直忘不了她。有一天,我在一個風月場所看到她站在門口,我拎著她的頭發,把她帶到一個暗處,然後……海扁她!


    什麽意思?什麽叫“海扁”?


    就是,我打了她。她被我打到了地上,喊著疼時,我走了。臨走時,我對她說了一句話,特經典。你猜是什麽話?


    不會是……?


    我對她說:我愛你。


    我完了。我也會因為一句話而愛上一個人。杜林,你還記得你昨晚對我說的話嗎?還有在青年旅館時,你對我說的。


    遇斷不敢想下去了。


    她可以不想這些,但真的明白,她要回s城了。她知道明天他們即將分別。這是他們相遇時就注定的。她將回到s城,從雨都的梅雨回到了s城的躁熱,像重新回到了正常軌道。而他的樂隊將在幾天後去s城巡演,s城是他們演出的一站。他們要先去雪國,然後再去s城。然後是西安,最後返回紫城。


    那天晚上遇斷第一次坐到他們的大巴時,杜林曾對遇斷說,跟我們一起吧。


    而遇斷搖搖頭說,不了。


    她是多麽想跟著他們一起。但她不能。


    她已經離當初瘋狂看演出的年代很遠了。盡管那令人回味。但人無法兩次同時跨過同一條河流。


    第二天下午遇斷在樓上收拾行禮時,接到了杜林的電話,他說小心別落下東西,剛才看你的表情挺慌亂的。遇斷感激他萍水相逢卻仍表現了些許溫情。


    北京機場,朋友的司機居然是開著寶馬來接她的。


    遇斷第一次坐寶馬,車到紅燈處停下時,不時有開在左邊的車,打開車窗,為了看一眼寶馬車裏坐著什麽人。


    她還戴著那頂在中山陵買來的十塊錢的棒球帽,美麗而冷酷。


    也許一切都是幻覺。但她相信總有些什麽是真的吧?即使它令她受折磨。


    別告訴她一切都是假的,否則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她就是為這些美好的瞬間活著的。


    他們發短信,打電話。遇斷在等著他到s城。還有三天,還有兩天,還有一天。


    天,讓時間快快點吧!難道這就是愛情?


    她開始忍不住向所有人說,我愛上了一個人。而他還是玩搖滾的,這可笑不可笑?這就像她回到了過去一樣。她居然又喜歡上一個玩搖滾的!這不是幾年前她才會幹的事兒嗎?


    大家紛紛表態:


    “愛得強烈點兒!他不錯!”


    “悠著點吧。”


    “你逗死我了。”


    “真的啊?你要來紫城?太高興了!我還知道他前女友是誰呢,也是玩樂隊的,還記得上回你來重慶嗎?要是你晚幾天走,就能看到她們的演出了。”


    從激烈到壓抑再到狂放,強烈的愛需要強烈的愛來回應,這就是她為什麽感到痛苦的原因。不知道會怎麽樣,隻知道可以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那天和朋友一起吃飯時,遇斷發現她忘帶衛生棉條了。她來例假了。而她也沒穿內褲。


    當他們吃完飯結帳離開時,她發現她剛才流的血已經在凳子上變幹,上麵是一道幹涸的暗紅。


    遇斷在日記本上寫下這麽一句話:我們結婚吧。然後她就被這個念頭刺激得睡不著,她給杜林和阿亮分別發了一條短信:睡了嗎?


    然後又給另一個朋友發了同樣一條信息。五秒鍾後,朋友的信息來了:沒睡,在床上。


    遇斷像抓到救命繩索,立刻給他打過去:“我想結婚!我愛上了一個人!你相信嗎?我特想跟他結婚!”


    朋友有點睡眼朦朧,他說好呀,我覺得結婚也挺好的。


    遇斷終於忍不住也杜林打了一個電話。


    他居然沒有把手機調成無聲狀態。在響了幾聲後,杜林接了電話。


    遇斷抑製不住興奮的腔調:“親愛的,我們結婚吧!”


    “你別嚇我啊……”杜林說。


    她赤腳走下床,來到陽台,天微微發藍,我的心啊,我的心啊!你為什麽要跳得這麽劇烈?


    又說了一些什麽,遇斷一句也沒有記住,掛了電話後她重新躺到了床上,終於壓抑不住地哭出聲來。我隻想找到一個想結婚的人結婚,這有什麽錯嗎?如果我愛上了一個人,他也愛我,我絕對可以不顧一切!


    過了一會兒,杜林打電話過來,電話裏的他口氣非常溫柔:“我們都有過衝動的時候,你也有過,我也有過。你要想一想,也許這種感覺很快就消失了,到時候我們就和現在的我們的男、女朋友一樣……”


    這個電話讓她清醒起來。她知道她此時在衝動,也知道這衝動來之不易。近來她已經越來越能控製自己,能衝動簡直是太少有的情況。


    第二天一起床,遇斷收到了幾條短信,有一條是阿亮發來的:這麽晚還沒睡,估計除了你就是我了。可惜昨天我手機沒電了。


    還有一條是杜林發過來的,他發了兩遍:為什麽阿亮對咱們的事這麽清楚?今天他找我談話,讓我特別難堪。


    再往下看,還是阿亮發過來的:我恐怕杜林沒有和你繼續的意思。


    遇斷心亂如麻,為什麽似柏拉圖似的愛情會變得這麽複雜?還夾雜了人際關係?


    “在自己的痛苦麵前,我怎麽能夠回過頭去?”


    我總是哭過之後才知道魂歸何處;我總是在傷心欲絕時才發現真相;我以往的所有經驗都告訴我,我想的,就是正在發生的;我感受到的,永遠說出來就已經變錯;我彼時彼刻的感覺,無論我說多少遍,對方都無法明確感受到。彼此都是一樣。而這一切循環反複,我他媽真是一個倒黴蛋,我到底在等待什麽?我哭,可能是因為我知道我要變了;我哭,可能是知道我已經變了;我哭,是知道我已無法再虛度;我哭,是我預感到這些正在發生。我哭,希望能夠穿透障礙;我哭,是知道永遠在彼岸,我居然穿不過去,我居然穿不過去!


    我總在這種時候想起《空中小姐》裏的那段話“那被誤會的感情,原本是一片癡情。”


    想去雪國,遇斷突然想去雪國。她想看他們演出,然後跟著他們一起回s城。


    杜林說,你看沒看《勇敢的心》?


    遇斷說還沒呢,還沒來得及看。


    杜林說,那就等我來了我們一起看吧。


    但她已經等不及了,她真恨不得立刻跟他在一起,隻想抱著他,一起去海邊。她給杜林發短信,他沒回,可能去排練了。於是遇斷給阿亮打了一個電話。遇斷說我想去雪國。阿亮說你不會這麽著急吧?後天他們樂隊就來s城了。別來,千萬別來,阿亮說,你不來還有點意思,來了就一點意思就沒有了。哈哈,我幫你留意一下動靜。


    她惆悵地掛了電話。天開始下雨。s城也下雨了。遇斷買了一份雜誌,封麵上是她麵無表情的臉,那時她的頭發還是黑色的。


    杜林給她打來電話,說剛才在洗澡,他說他現在在海邊。


    “你聽到海浪的聲音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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