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有和我一樣的感覺嗎?”


    小四走在s城的街道上,這是他為了女友從海濱城市l市來到x國首都s城後的第二個禮拜。而來到s城後沒幾天,女友就對他說她原來的男朋友來找她了,希望小四能給她時間解決。一般說完這種話就是分手的前奏,於是二人就分手了。


    他想找一份工作。


    在x國的首都可不能光呆著不工作,否則沒飯吃。s城很大,這裏生活的人們的壓力也比在別的城市的人要大一些。


    遇斷和小四認識,還是因為在一次演出中,寶瑩向遇斷介紹坐在她對麵的那個男孩是她剛認的弟弟。寶瑩有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朋友,幹哥哥幹弟弟之類,她現在的男朋友謝北說她是一個“混世大魔王”。寶瑩確實有“混”的素質和能力,周旋在一幫三流人物中間,見風使舵、笑顏如花、互相利用、自私自利,傷害別人以避免傷害自己。這個青城來的小姑娘第一次見遇斷時還是在謝北的家裏,後來有一段時間遇斷和寶瑩比較親密,很快兩個人就意識到雙方不可協調的差距。


    寶瑩用了幾個月時間就摸清了s城各種娛樂場所,用她現實和精明的品質知道哪的衣服便宜又好看,哪裏有特色飯館,甚至哪裏有一座可以進去和道士聊天的道觀。寶瑩從s城錯綜複雜的公交線路中總能找到最近的那一條,眾所周知,在s城很少能一次性地到達一個地方,除非你自己開車或坐出租汽車。而寶瑩就像一張交通地圖,隻要跟著她,總能坐三路倒四路換五路七扭八拐到達目的地。


    遇斷看著對麵那個很瘦、眼睛很大、鼻梁有點歪的小家夥——他看起來年輕,有些焦慮,雖然一直在微笑。遇斷對他說:“你長得有點像陳冠希。”


    小四笑起來:“是嗎?我倒覺得我像趙本山。”


    寶瑩也笑起來。


    遇斷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一下。她現在每天都感到孤獨,不是沒有朋友,而是那種孤獨的感覺存於她的體內已太久太久,她想掩飾,卻不禁流露出來。其實就是個傻子也能感覺到她某一秒鍾的孤獨。


    她脫下藍色毛衣,對麵小四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她裏麵穿著的是一件胸罩樣式豹紋圖案的上衣,因為用料節省而顯得暴露,尤其現在正是冬天,雖然房間裏有空調,溫度起碼在二十度以上。


    在和小四聊天時,她突然感覺有東西砸在她身上,那是用宣傳單捏成的小紙球。那宣傳單是橙色的,就像一個個的橙色小炸彈。打得並不重,像是撫摸。她意識到這是挑釁,但根本沒有在意。在這個圈子,她太有名,也有太多喜歡和討厭她的人,但幾乎沒有人真正理解她。除了以前的謝北。那確實是以前了。現在謝北就坐在她右邊,相隔不過半米,卻像在兩個世界。


    每次和謝北見麵說過話後,她都能感覺他們的言不由衷,但真讓他們敞開心扉說什麽,恐怕也很難。他們確實已經不再信任彼此。不過要是半年、一年見不到謝北一次,也覺得怪想的。


    這是一種後遺症,一種經曆過強烈、深刻友誼殘留下來的後遺症。


    後來她發現紙球是從樓上飛下來的,她瞥了一眼樓上,那裏黑乎乎的,看不清,隻是影影綽綽地有人。她知道,從樓上看樓下會非常清楚。也就是說,她處在一個非常顯眼的位置,而“敵人”,在暗處。


    好像敵人總在暗處。


    演出中有一個人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個大概十五歲左右的男孩,個頭不高,眼睛非常漂亮。可以這麽說,他是遇斷所看到的最漂亮的男生。他的漂亮中帶有一種迷惘的感覺,仿佛在思考什麽問題。後來遇斷發現他是一支樂隊的鼓手。她不知道他叫什麽,她給他起名叫:“一張年輕的臉”。


    演出過程中,小四湊過來對遇斷說:“你猜猜我的網名是什麽?”


    遇斷想了一下,然後恍然大悟道:“你就是——?!”


    “對,是我,”小四說,“我就是某某。”


    這是他們都常常去的一個網站的一個網友的名字,遇斷之所以很熟悉的原因是曾在另一個網站看到一個人給“某某”寫過的一首詩,還有一個很明顯的理由是,寶瑩和謝北也是辦punk網站的,他們認識的人基本上都喜歡punk。


    臨走時,他們互相留下了聯絡方式。第二天,遇斷收到小四的電話,他約她去網吧玩cs。遇斷帶他去了一家她喜歡的網吧。那家網吧在朝陽區,網吧設計得像太空倉一樣,用得是透明的天藍色,而廁所是黯綠色,像苔蘚。有大大的鏡子,廁所裏幾乎沒有人。半透明的磨砂玻璃門,遇斷喜歡輕快地關上門,快速地上完廁所,然後在鏡子麵前用自來水打濕頭發。


    她給那家網吧起名叫“沙漠盡頭”。其實那家網吧有一個簡單上口的通俗名字,和一種台灣出產的香煙同名,但她不喜歡,嫌太大眾化,她想讓這家網吧成為她和她的朋友的專屬網吧,那就隻有一個辦法,給這個網吧重新起一個隻有她才知道的名字,於是她叫它“沙漠盡頭”。


    她總覺得這家網吧會發生一些事。


    這裏二十四小時營業,二十四小時都有人進來上網,網吧放著輕聲的流行音樂,每個人都可以沉浸其中或隻把它當背景音樂。二十四小時這裏都可以抽煙,沒有人來管。二十四小時這裏都可以點菜,服務員會在半小時之內給你端來你需要的食物。


    遇斷到時小四已經到了。他選擇了四人的機器位置,電腦都是超薄的顯示屏,在這四人的小空間裏上網,電腦的聲音都是公共的,能讓其他三人聽到。也就是說,在這裏聽歌,有點像點播台。小四在看網站,他放了幾首punk歌曲,聲音有點大。遇斷聽得津津有味,而另兩人(一男一女,女大概二十歲,男大概二十五——三十五),女的在玩遊戲,男的則皺著眉,居然開始放歌劇。


    “真煩。”小四不滿地說。


    討厭的人。遇斷並沒有說出口,因為她看到對麵的男人似乎凶光一閃。


    在玩遊戲和瀏覽網頁的過程中,遇斷心有不寧,她不想早回家,但也不想在網吧這麽呆著。而和小四聯手打遊戲讓她仿佛又有了同伴的感覺,這種感覺讓她不再孤單。遇斷把這種心情和小四說了,小四好像也體會到這種感覺。他說,我也不想回家,哪兒還有什麽好玩的地兒嗎?遇斷說:“我想吃冰淇淋”。小四說:“我給你買”。一會兒他空著手回來了,說:“這裏沒賣的,對麵有沒有肯德基和麥當勞啊?”“那兒早下班了。”遇斷打斷他的幻想。於是兩個人坐在電腦麵前發呆。而此時網吧裏的人依然不見減少,大多數人都在玩網絡遊戲。遇斷的cs玩得很差,她很少玩,因為每次玩她都在二十秒之內必死無疑,還是回家跟機器玩吧,省得丟人。


    “s城現在越來越沒勁了。”遇斷嘟囔道。


    小四沒說話,也許他太年輕,還沒有經曆過“美好”的青春,還沒有真正地活過。也許他還能找到激情,也許他出生得太遲,激情早就被比他大幾歲的人消耗光了。小四出生於1986年,他趕上了網絡遊戲的時代,在他年輕的時候,他就知道什麽叫互聯網了。


    “我們走吧。”遇斷說。


    “再也沒有過去的激情了。”這是遇斷的真實感受。


    再也沒有當初的感覺了,再也沒有那種年輕得想跳起來,想和任何人爭論,對任何事情都不屑一顧的感覺了。連當初最喜歡的長安街也變了。我不再愛長安街了。難道是我老了?!遇斷不斷地否定,又不斷地肯定。也許是我的青春過得太快速,以至於我有些接受不過來。也許是我的青春太短暫,讓我在年輕的時候就有了蒼老的感覺。


    這種感受,小四明白不明白呢?也許他過幾年就會明白,也許他永遠都不會明白。雖然遇斷隻比小四大3歲,可在這個時代,1歲相差就有了代溝。小四似乎正在無憂無慮地走著,他隻是迷茫。為了愛情,為了一份找不到的好工作。小四對遇斷說,你幫我找找工作吧。遇斷說我試試吧。


    街上刮著風,他們的背影看起來還年輕。


    遇斷帶小四來到她家。剛下出租車時,遇斷差點沒吐,車上的汽油味讓她受不了。到了家,他們打開電腦玩聯手玩遊戲。


    小四問道:“遇斷,你有沒有過孩子?”


    遇斷愣了一下,小四沒有問她有沒有懷過孕,卻問她有沒有過孩子。“孩子”兩個字讓她有點不適應。


    “沒有過。”她說,“你呢?”


    “我有過兩個,和我原來的女朋友。”小四的口氣還是那麽孩子氣和漫不經心。


    “你女朋友多大了?”


    “和我一樣大。”


    “哦。”


    她差點脫口而出教訓小四一頓。但她最後也沒開口,小四就是一個小孩兒,小孩兒的特性不就是不負責任嘛。跟他說什麽呢?我又不是他媽。


    “對了,你上次看演出時穿的那件衣服很好看。”小四道。


    她換了另一件黑色緊身裙給小四看,小四說這一件更漂亮。遇斷沒有說裙子的價錢,小四說,天呐,你像女神!


    女神……這個詞,遇斷17歲時就聽到過,那時,她的男朋友說,如果我說我愛你你會相信嗎?你是我心中的女神。


    小四,這個沒名的年輕小子,這樣的年輕男孩,在這個圈子裏沒有80個也有100個。在整個x國,有幾千萬。年輕,有夢想或沒夢想,積極或頹廢,一文不名。要不是遇斷的心血來潮,小四根本沒有機會和她進一步接觸。


    她想起一個人曾給她的“忠告”:不要和沒錢或不成功的人做愛,甚至不要和他們接觸。


    她違背了這個原則,因為她寂寞。小四讓她想起她的過去。看到小四,她回憶起她年輕的時候。


    後來她實現了她的夢想,才知道很多事情不是表麵看起來那麽簡單,那汙穢的成人圈子讓她受不了,而年輕人還是那麽愚昧,他們像從前的她一樣,夢想著有錢有名,把她當活靶子打擊,更多的年輕人沉迷在電腦和網絡遊戲中,迷失心智,消耗能量,不思進取。她也再沒有從前的好朋友了,他們或者已經對現實感到失望,消極避世,或者看透了愛恨,早已經不出來了。他們說:“給風的預言,隻給風。因為隻有風傾聽……”還有的人,已經消失了。當初和她一起看演出的人,有很多已經不看了,當初她看演出的樂隊,大多都已解散。


    她向後望去,發現自己孤獨地站在路中央。


    到了該睡覺的時候了。遇斷在地上給小四鋪了床墊和被子,還有枕頭。做完這些她又想笑了,我這是在幹什麽呢?於是她對他說,我們一起睡到床上吧。


    在床上時,他們還不斷地小聲聊天。遇斷不知道小四在想什麽,他似乎很輕鬆和從容,並沒有試圖親密的想法,也許這一晚上(其實是半個晚上和一個上午)他們會相安無事,他們甚至沒有拉手,沒有碰到對方任何一丁點兒的皮膚。如果不小心碰到了,他們就會立刻縮回去。直到大約一個小時後,他們才親吻。沒有一點激情,像是一種形式,一種承認對方是同類而做出的行為。似乎性愛也是可有可無的,他們的做愛就像是青草發芽一樣,是一種生理形為,又是如此坦蕩、青澀、簡潔。遇斷撫摸著小四的胳膊和身體,他太瘦了,簡直就像是一個小小的骨架,似乎還沒有長大。這讓遇斷有了些罪惡感,她感到自己在和一個孩子做愛,而孩子是應該撫摸或親吻的。做愛太激烈,不適合小四他們。


    可是如果他們自己覺得適合,那就是適合。


    小四很快就平息了。這過程很快,遇斷覺得就像一場對話,非常簡潔的對話。沒有高xdx潮,沒有過程,隻是簡單的“你好”、“你好”打個招呼就結束了。後來他們才親密了些,才互相碰碰對方的手,或者輕輕親一下對方的臉。多親一下都似多餘,都似失態。


    醒來後,小四彈了一會兒吉他。


    寶瑩給遇斷打電話,小四緊張起來,千萬別說我在你這裏,寶瑩在找我。


    於是遇斷對在電話裏焦急地寶瑩說,我不知道小四在哪裏。或者你再問問別人吧。


    小四鬆了一口氣。


    而當小四走後,遇斷突然很想他。見鬼!怎麽會在一夜之後想一個男人呢?這是種幼稚的錯誤!她考慮了半天,還是給小四發了個短信,問他想不想自己。


    半天,小四才回過短信:“嗯,有一點兒想,但隻是一點兒。”


    “我知道了。什麽也別說了。”她很沮喪,感覺自己很傻,居然會對一個小孩著迷,而在對方眼裏,昨夜隻是一夜情而已。


    “你沒事兒吧?”過了一會,小四發短信過來,他反過來安慰她,讓她感到自己有點兒失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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