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疲憊不堪地走出機艙。我的座位偏後,走在後麵。一抬頭就看到有個人斜靠在機場大廳的柱子上,穿著風衣,戴著墨鏡,正在饒有興致地看著我。是周。


    我嚇了一跳,怎麽這麽出其不意?簡直像電影一樣。


    周見到我的時候我身著一身黑色,素麵朝天,像是地獄中的來客。


    我讓他先到門口等我,對那些好奇的作家們說我要見一個網友,先告辭了。大家嬉皮笑臉地看著我,我急匆匆地離開了。


    周在門口等著我,我一把抓著他的胳膊。他帶我到停車場。我跳上那輛黑色寶馬汽車,和他揚長而去,同時長出了一口氣。


    他帶我到“中國城”裏逛街。


    “自從地震後,我就沒有什麽購物欲了。”我脫口而出。


    “地震改變了你什麽?”


    “很多。”過了一秒鍾,我又補充了一句,“我沒有太多的要求,隻要活著就行了。”


    我被這次地震完全改變了。某種內在的、深刻的變化。總結出來也僅僅是些耳熟能詳的大白話。


    他帶我去海邊。歌劇院抬頭就能看見。我有一種終於和同誌接上頭的感覺,兩個人看起來都神經兮兮,竊竊私語。周圍的人會不會感覺我們很奇怪?


    我總是稱呼他為“周同誌”,他哭笑不得地說:“現在也隻有你叫我同誌了,就連別的國內來的人都不這麽稱呼了。”


    周發現我在哼著的歌是《軍港之夜》,我耐心地給他解釋是這首歌的歌詞感動了我,我總在最無助和沒有安全感的時候想起它。比如說即使我沒有任何人的懷抱,唱起這首歌,就會讓我感覺到我在祖國母親的懷抱裏。


    “你怎麽沒有在任何人的懷抱?你在我的懷抱啊!”


    “拜托,我的意思是在異國想到祖國母親就感到溫暖嘛,我是過去的你呀!”


    “是呀,你就是過去的我,我不應該太苛求你。我原來比你還左,你這算什麽呀?我以前做的不知道比你過分多少……”


    ……


    我們幾乎都是邊走邊談,兩個人之間有說不完的話。任何話題都能談論起來,與他對話,就像與一個異性的更成熟些的寧在對話。寧一直堅定地站在我身邊,是我最後的陣地。周則衝在我前麵,無論思想還是別的,他都走在我的前麵。我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如此強勢的人,而且對我如此溫柔。簡直就像做夢一般。


    夜裏我們住在藍山,離悉尼城開車一個半小時的地方。他開車的時候,我睡著了。


    半夜我們出去吃宵夜,他啟動車,我隨口說去藍山看看吧。他說好,便立刻開上了藍山方向的高速公路。


    寂靜。除了馬達的聲音。他開車的時候會把一隻手放在我的手裏。我坐在他旁邊,望著無言的黑色的山,風吹拂著我栗色的短發。


    寂靜。美麗的月亮與星空。空氣裏夾雜著一絲南半球冬夜的寒意。


    汽車在幹淨而順暢的公路上駛過。我讓他扭開廣播,廣播裏在放電子音樂。不知道為什麽,我特別喜歡聽西方廣播電台主持人說話的聲音,那一定流露出他們生活中最值得讚美的一麵——歡快、自然、完全平等的交流。隻要聽到他們說話的口音,我便感覺心滿意足。


    我仔細看他的臉。那雙小眼睛炯炯有神地與我對峙。一瞬間我有點恍惚,無法把這個人與我想象中的人對上號。可是他們明明就是一個人,並且都極具魅力。但是……他們的性格和狀態是相反的呀。天呐,我到底愛上的是哪個人?也許同時愛上了他們。


    我怎麽能愛上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呢?哦,明白了,我不也是分裂的幾個人嗎?


    是的,我們生活在一個分裂的世界中。人格分裂是正常的,一如時空是平行的。


    整個夜晚我都睡在他的臂彎裏,像是認識了許久。他的過去就是現在的我,我的未來就是此時的他,那現在的我正在哪裏呢?


    周駕車帶我飛馳在悉尼僅有的那條高速公路上。陽光很好,如果不是有些風我就會把窗戶打開一些了,開闊的藍天上有幾縷淡淡的白雲,剩下的天空都是純粹的藍。我心無旁騖地坐在他身邊,音箱裏連續不斷地放著babyshambles的albion,這是我曾經e-mail給他的音樂,他居然把它刻了下來。


    還有那首我曾經聽過無數遍的yellowmoon。我曾傳給john這首歌。這是首悲傷的日語歌,聽不懂意思,裏麵隻有兩句英語歌詞在反複詰問著是非對錯。


    我聽得入神。車窗外的異國風景也給我一種熟悉的感覺,隻要放著我喜歡的音樂,是哪個國家又有什麽區別呢?


    那晚我們居然吵起架來。隻是因為我不認同他對某個詞的解釋。第一次他說要下樓走走,清醒一下。然後他上樓,說我想好了,我們分手吧。我打開房間的門,說那你走吧。他拿著行李走出門。片刻後門響了,他走進來說可以原諒我嗎?


    我直接就倒在了床上。哥們,你在演電視劇嗎?


    “我們到樓下走走吧。”我披上一件衣服,和他走下樓。街上有許多行人。許多喝醉了酒的和手裏拿著酒邊走邊喝的澳洲人及世界各地的旅客。這其中最憂心忡忡的一個就是我。


    地上有些白天留下的垃圾。許多年輕的小夥子和姑娘們相擁要去酒吧尋歡作樂。我這才想起今天是周六,這是周末的夜晚。


    風吹在身上還是有些涼。我拿出香煙,點上火。


    “我告訴你,你最大的問題是價值觀混亂!沒有邏輯!如果你再這樣反叛下去,遲早要把自己給毀了!你們這種人最終將會反叛自己。這樣你們就完全毀了。”他指著路邊一個正在喝酒的流浪漢,“也許他就是你們的前身。”


    “我確實價值觀混亂,我該怎麽辦啊?”我迷惑地問。


    “你是個天才呀,你應該是精英裏的精英,可你現在卻一心想紮到地下去,就像你現在決定去當妓女一樣,再努力也頂多是個三流的妓女。可是你的思想決定了你的與眾不同,為什麽不能往上走呢?”他明顯比我激動,他說話的時候不時拍打著我的胳膊,勁道比較重,很快我的胳膊就開始感覺到疼了。


    “我需要點時間。”我抵觸地回答道。


    “你現在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就知道他會這麽說。


    “我確實價值觀混亂,我該怎麽辦啊?”我懊惱萬分。


    “我相信你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怎麽辦。我不能給你指條路,說應該怎麽樣怎麽樣,如果這樣我也太自以為是了,因為我確實也不知道該怎麽做。”


    我頭疼欲裂,好像又回到了平麵世界一樣。明顯的是兩種價值觀的對立。我想說什麽,又欲言又止。好像在該說些什麽的時候,我總是欲言又止。我決定冷靜下來,聽聽他是怎麽說的。


    “你是不是經常幻想一個理想的男人?”周緩和了一下語氣。


    我們正在等待綠燈,當綠燈終於亮起來時,我們隨著過馬路的人群走過人行橫道。


    我整理了一下思維,開口道:“我更多想的是一個理想的組織或者事業。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但我總是在想某一天有個組織找到我,說現在要給你分配任務了。那我就會特別高興。我以前的所有日子都在為這一天的到來與這一天到來之後的未來而活著。”


    “其實我想過一種準軍事化或半軍事化的生活。我希望自己能夠樸素一些,可是偏偏有時候卻是那麽虛榮。”


    人潮洶湧。很多人手裏拎著酒。女孩畫著黑眼圈穿著短裙。我還以為崇尚自然的澳洲沒有夜生活呢。看來我想錯了。


    很多人隻穿著t恤。我還是緊了緊身上的風衣。


    他的話令我出汗,但溫度仍然很低,我其實是不知道要說什麽的,每當我真要開口的時候,他已經在滔滔不絕了。


    從沙灘回來後的幾天,我的胳膊開始脫皮。也許是曬傷了。以前從來沒有這樣過。幾天後我發現我黑了。我在想是不是我反應慢,怎麽連變黑這種事都要幾天後才能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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