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個子女生站在樓道門口,像是等人的樣子。她一見到我就快步跑過來,對我說,“你好。”


    我以為她是問路的,“你有什麽事情?”


    她表情很激動但又壓抑著聲調:“請問你是韓荊的女朋友嗎?”


    我詫異了,“你是誰?”


    就在問出口的一瞬間我突然有種五雷轟頂的感覺,我認出她了。我知道她是誰。


    她說,“我是孟湄,韓荊的女朋友。”


    我點點頭。豆腐袋破了,水一滴一滴地滴在我腳麵上。


    她是韓荊的前女友。


    我想過很多次,如果有一天她回來看韓荊,我該怎麽應對,但我從沒想到會是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


    她身材嬌小,不失豐滿,穿件白色大毛衣和平跟棕色靴子,毛衣太大,把小巧玲瓏的她完全裹在裏麵了。天很冷,她穿得有些單薄,凍得微微打著哆嗦,但即使這樣,也完全無損於她的鮮活嫵媚,她的一雙眼睛清澈明亮,皮膚白裏透紅,臉是圓的,卷發裏麵透著燈光的影子,整個人完全像拉斐爾畫中的聖母像。


    我提著豆腐和黃瓜,手足無措,豆腐忽然變得很重,墜得我手腕酸酸的。


    “你……回來了?”


    她苦澀地微笑一下,“我是專門為他回來的。”


    “……”


    “我們一直都保持著聯係。”


    我覺得自己很懦弱,但也不想和她爭辯,“要上樓去說麽?”


    “不用了,我隻是想看看你。”


    看我?我有什麽好看的。


    孟湄有著所有漂亮女孩特有的驕傲,也帶一點點聰明人受挫時特有的苦澀,她說,韓荊對她提起了我,她就立刻飛回來了,剛出機場,行李往酒店一扔還沒來得及收拾就過來了,韓荊還不知道她回來。她隻是想看看我到底是什麽樣子。


    她認識韓荊以前的同事,通過他們知道了他現在的地址、單位。她問韓荊要過我的照片看,所以在樓下等到我的時候,立刻就認了出來。


    我問她,要不要上來見見韓荊,她說現在還不必,今天她是專程來看我的。一會兒她就回酒店。


    “很冒昧吧,希望你不介意。”


    我苦笑。


    她說,請你別生氣,我隻是覺得很難過,每一年的生日都是他陪我度過。今年突然臨近,發現沒有他,心裏很難過。就不管不顧的來這裏了。但是他告訴我,他已經有了你。我不知該怎麽辦?——後來又夾雜了幾句英文。大意是我是不是已經有點太瘋狂了。


    因為在外麵凍了很久的原因吧。她的語調都在發顫。


    她說她已經在樓下等了我將近一個小時,從她凍得發紫的嘴唇來看,這也是真的。


    我麻木的說:“如果你想找他,他在樓上,你去吧。”


    這句話很反常。可是我麵對孟湄,看著她凍得像隻小動物在那發抖,臉色慘白。第一反應卻是這樣回答的。


    已經是秋天了,雨一下,分外的涼。孟湄說她來的時候看見我出門,但來不及攔下我,於是就一直等到現在——有一個多小時了。她就在這裏等我下來。


    我說:要是我沒有下樓,或者韓荊和我一起出去買菜呢?你怎麽辦?


    她說:等到受不了的時候我會回酒店的。


    為什麽每個人都會對某個人莫名其妙的死心眼?


    她說:我不想找他,我要先找你。我要看看,他的新女朋友是什麽樣的。我曾以為自己很了解他,他不會忘記我。沒想到,大家這麽快就都開始了新的感情。


    她的臉透露著一種倔強。


    這番話有一定挑釁意味,隻是她的自白,也算坦誠。也能看出她說這話時內心強烈的不開心。她以為韓荊愛自己一生一世。沒想到,轉身已是別人所屬。


    她說,你能不能和我聊一聊,我飛了十四個小時才到這裏,我真的需要和你談談。


    從身高上,我比她高很多。從年齡上,我比她大。從地域看,她出來乍到。從曆史淵源看,我們倆並沒有坐在一室聊天的必要。但是,當天我居然答應了。


    也許也因為我還有一些好奇心吧。如果我也就這麽走了,當天晚上我說不定會遺憾,為什麽沒和她多聊一些。


    於是,她帶著我回了香格裏拉酒店。


    她是當天到的中國,行李都還沒整理,就直接出門來尋覓韓荊的公寓。如果說她這樣隻是為了探親訪友,任誰也不會相信。


    我看著她,年輕就是好,能為了一時的念頭翻山涉水,做一些不可理喻的瘋狂事。比如這位跨越太平洋的不請自到的孟湄。我不知道是該可憐她還是該可憐我自己。


    孟湄主要是想看看我和韓荊相處到了什麽程度。我是不是很愛他?他對我又是怎麽樣?是不是比他對她更好一些?她詳細的講述了她和韓荊戀愛的過程,他們怎樣相遇,怎麽相愛,韓荊怎麽在晚上跑很遠去給她買零食,怎麽哄她,她生病的時候怎麽照顧她,怎麽陪著她準備考試,怎麽幫她寄申請資料。


    我麻木地聽著。


    她傾向於相信,韓荊愛她比愛我多。但從我嘴裏是問不出答案的。如果我是一個誇張型的情敵,那我很可能添油加醋的說很多韓荊如何愛我的肉麻話,來傷她的心。


    但我永遠永遠,都不屑於告訴任何人我和韓荊之間的事。這是對自己的褻瀆。


    從情敵的嘴裏,是永遠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的。她卻選擇: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


    她接著補充了一句:請你現在不要告訴韓荊,今天晚上我們倆在一起。


    我答應了。


    走出酒店我發現自己提豆腐和鯽魚的手都被塑料袋勒出血印了,鯽魚流了不少血,幾滴血珠蹭到褲子上,變成深紫的色斑,髒髒的,很狼狽。


    一進門韓荊就臉色大變,“你上哪兒去了?我找了你半天。”


    我把鯽魚放在水池裏,“買了條魚,燉湯。”


    韓荊看著我,神色驚疑不定,“你臉怎麽這麽白呀?沒事吧?”


    我笑笑,說,“沒事。”


    他還是不放心,伸手探我額頭。我條件反射地想到孟湄說過她生病的時候韓荊怎麽照顧她的事情,抬手推開了他。


    韓荊在原地愣了幾秒鍾,沒說什麽,拎起豆腐進了廚房。


    我想道個歉,又覺得很多餘。


    不知不覺進了洗手間,我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真邋遢啊,頭發亂七八糟地挽了一個髻,臉色青白,眼袋和黑眼圈都在這張臉上寫著我的疲憊。笑一笑,眼角已經有了魚尾紋。


    孟湄確實是個非常驕傲的女孩子,她回來後連續兩天沒有聯係韓荊,第三天下午,我在工作的時候,韓荊在msn上對我說,豆豆,剛才孟湄給我打電話,說她回國了。


    我心頭一震,說,噢。


    該來的早晚會來,她萬水千山地跑回來,總不會是隻為了見見我。


    我不知道孟湄對韓荊說了什麽。他的態度是,對於孟湄的回歸很驚訝,但是也不抗拒。很少有男人能硬下心腸對曾經深愛過的女人說不,何況當初是她提出分手,一去不回頭。


    我不知道該對韓荊說什麽。因為早就知道了孟湄的到來。應孟湄的要求,我沒有告訴淩風。


    那次和孟湄在香格裏拉的會麵,兩人並沒有談出什麽實質的東西。隻是作為前後女友會麵了而已。當我從香格裏拉走出的那一刻,我是希望這輩子永遠不要聽到孟湄的任何消息,也不要再見到她。


    但是,嗬嗬,當然了,那隻是我的一廂情願罷了。


    孟湄第二天晚上來看韓荊,我禮貌備至地奉茶,然後退出去。


    倒是韓荊有些不自在地拉住我的手,“豆豆你……不要走吧。”


    孟湄的臉瞬間變得慘白,那神情我看了都有些不忍。


    我輕輕拍拍他手背,“小孟大老遠回來,你陪人家說說話也好。”


    他們在韓荊房間裏待了很久,兩人聲音時大時小。我抱著蛋撻喝茶,看報紙。


    一聲清晰的脆響。聽聲音像是我的骨瓷茶杯摔在了書架上。


    我聽見孟湄在哭,韓荊在低聲地說些什麽。


    蛋撻瞪大眼睛。我摸摸它。


    晚飯時分韓荊送她一起出門,還特意拐到我這裏一趟,“豆豆,我去送下她,你晚上想吃什麽?”


    我苦笑,“隨便。”


    這一送就沒了影蹤。


    大約淩晨兩點多的時候,他回來了,不知道取了什麽東西,又走了。門鎖輕輕地一響,他還挺周到,怕吵醒我,沒像平時一樣隨手把門磕上,用鑰匙小心地轉了半圈,推了推,確定鎖好,走了。


    我豎著耳朵聽他關門。


    也許是因為深夜的關係,門一關,我的眼淚唰地流了下來。我已經很久——已經有幾個月沒流過眼淚了,為什麽會這樣呢,在晚上我們的神經總是比較脆弱吧。


    我站起來,拉開台燈,從窗戶裏往外望,韓荊步履匆匆走向小區大門,如果他回一下頭,他就會看到我窗戶裏的燈光,但是,他沒有。


    算了吧。


    我從不知道一個人看著遠處的天色從漆黑變成深藍再變成魚肚白會感到這樣孤寂。孤寂很大,我很渺小,我被它堵在牆角裏,動彈不得。


    天快亮的時候迷迷糊糊睡著了,做了幾個亂七八糟的怪夢。


    第二天一大早就起來對著鏡子照,發現自己眼圈全黑,眼袋碩大,就像一隻哀怨的熊貓,不,就像早乙女玄馬。


    我衝進廚房,方便麵,速溶咖啡,我是靠垃圾過日子的人。


    蛋撻的飯盆空了,跑來衝我喵喵地叫了一陣。


    我不知道韓荊把它的貓糧放在哪兒,隻好從冰箱裏摸了塊冷火腿扔給它,它挑剔地聞了聞,不大滿意,拖拖拉拉地吃了,一邊不滿地衝著我端著的方便麵叫。


    隻好夾了一筷子麵條給它,這回它吃得很香,我也餓了,昨兒一晚上什麽都沒吃,人和貓都吃得唏哩呼嚕的。


    我記得韓荊說過孟湄隻喜歡狗不喜歡貓,如果他們在一起的話,將來蛋撻大概就隻能跟我在一起了,也好,這貓皮實,好養。


    他們的故事完美得簡直看不到瑕疵,現在公主不顧一切飄洋過海來看他,正該上演破鏡重圓的好戲,而我,完全沒有出現的必要,不管說什麽,看起來都會像那個惡毒的後媽。畢竟人家是完美的初戀,而我們……哈哈哈,永遠別忘了炮友之交淡如水。


    我冷靜地估計了一下雙方實力的差距,結論是我基本沒有勝算,我現在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是既丟臉又丟人——抱著他的腿哭求他不要拋棄我,一直哭到他厭倦疲憊,躲我就像躲瘟疫。


    二是笑容滿麵拍拍他肩膀,說“買賣不成仁義在”,再開個歡送會,嫁閨女一樣吹吹打打把他送到初戀床上。


    我覺得還是後者可行性較高,而且很陰險,存在死灰複燃的可能性,可惜我做不到。


    我無法想象把自己心愛的人拱手相讓。


    韓荊一整天沒有上班。朋友打電話告訴我,學生證已經搞到了,一男一女,問我什麽時候過去取。


    我說,再說吧。


    掛了電話,放下話筒前還聽見對方一聲交織著驚訝和不滿的“我靠……”


    下午韓荊才回來,他說,他一直在孟湄那裏。


    我“嗯”了一聲。


    韓荊神色很憔悴,顯然這一天一夜他也過得不輕鬆。


    他說,孟湄明天要過生日,她唯一的要求是有他陪著過最後一個生日。


    說的好像過完生日她就活不下去了,我看看日曆,“明天是周末,公司集體出去旅遊的日子,你不去了麽?”


    他一臉無奈,“竇白……”


    好吧,明白了。


    我轉身走開。


    韓荊在我身後帶點哀求地說,“竇白……”


    我心裏咯噔一聲。韓荊從沒用過這種口氣和我說話,現在他對我這樣低聲下氣,卻是為了另一個女人。


    他說,她說準備回來,次貸危機後,學金融數學的想找個好工作太難了,孟湄又是一個心很高的不甘平庸的女孩子。


    我聳聳肩,如果她學破產法就好了,次貸危機後一定被大批瀕臨破產的客戶圍住,誰能想到次貸危機會以如此曲折的形式介入我們的生活。


    他說,她飛回來第一件事就是來找他,行李還堆在酒店沒有打開。


    是啊,你們的愛情故事真纏綿悱惻曲折動人,作為觀眾我很感動,鼓掌。


    我心裏疼得像針紮一般,臉上還強笑著,做個請他閉嘴的手勢。


    再任他信口胡柴,估計就該說什麽前女友為他打過幾胎他是堂堂男子漢不能不為自己的女人負責之類的胡話了。


    這些,所有這些,其實都是沒必要的,我是個最知趣的人,不用做出這幅唯恐我會死纏爛打的樣子。我竇白從不倒追男人。


    有些遺憾,在一起這麽久,其實他並不認識真正的我。


    我和藹可親地問他,“你什麽時候搬家?先說清楚這個月房租我可不準備退你了。”


    韓荊一愣,“搬家……”


    “噢,那好”,我做出無所謂的嘴臉,“慢慢找不著急。”


    韓荊的眼神複雜起來,“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為什麽……”說到後半句,我嗓子哽咽了,挺丟人的,我低下頭擦眼淚,其實並不想讓他知道我在為他難過。


    韓荊緊緊拉著我的手,“豆豆請你相信我,我知道什麽樣的女人適合我。我和孟湄早就分手,現在隻是普通朋友,如果做得太難看會被人笑話小氣,既然這樣,我會跟她講清楚,好嗎?”


    我說不出話來,隻是非常非常委屈,你明明什麽都知道,為什麽還要這樣折磨我。


    韓荊低聲說,“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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