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ssica住的小區出乎我意料的殘破,老孫連給自己情婦弄個好點的房子都不肯,真不知道她們圖他什麽。我抱著沉重的水果籃和紙箱戳在大門口,十分艱難地向門房打聽jessica的具體地址,我頭一次來這裏,打她手機她也不接,反複打,她一直不肯接。


    看門人嘀咕“哪個曉得嘛”,樓下幾個聊天的中年婦女卻停下手上的毛線活兒,防賊一般齊齊盯牢我看,精明而輕蔑的眼風掃過,表現良家婦女的矜持。


    我身子一僵,頓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紙箱實在太沉,手足無措原地轉了幾個圈,硬著頭皮上去向她們打聽可知道jessica在哪裏住。


    中年婦女們耷拉著眼皮,待笑不笑,眼裏全是精明,“每天出來遛狗的那女的?七樓,你是她同事?你找她有啥事呀?”


    我懷疑她們當我是來抓奸的原配。全在等著看好戲。


    我跌跌撞撞、轉彎抹角了無數回才摸到jessica的房間,拍著門喊她名字,房間裏有輕微的狗叫,小狗嗚咽著用爪子撓門,jessica常拿些她和小狗的合影給我們看,樓下的中年婦女也說她常出來遛狗,應該就是這裏了。


    抬頭看看房門號,是對的。


    再拍再喊,樓道轉角堆著不知誰家扔的菜葉和果皮,碩大的油光錚亮的蟑螂爬來爬去,高傲清秀的jessica居然住在這種地方,不是親眼見到,真不敢相信。


    做三做到這個份上,真是一種悲哀。


    我找門鈴,沒找著,隻好拍門。


    jessica不肯開門,靠在門上哀哀哭泣。


    媽的老子又不是你相好你衝我哭個屁啊。


    這回對了,我聽到她在裏麵哭。


    我喊她名字,她聽出是我,不哭了,抽抽鼻子問我,“你一個人嗎?”


    廢話還有幾個人。


    她又哭了。


    我怎麽敲她都不肯開門。


    在這棟破樓上連手機都沒有信號,我隻好抱著紙箱累累贅贅地跑下來給老孫打電話,“她不肯開門。”


    老孫正忙著在家扮演好爸爸,沒空理會小情人的負氣,“那算了,你回去吧。”


    我心裏有些沮喪,jessica的紙箱子很沉,我可不想再抱著它們來這鬼地方把自己累個半死,不如把箱子給她扔回去,要不要隨她的便。


    我又萬水千山地把箱子扛回去。七樓啊,沒電梯。


    本想好言好語地告訴她箱子放在門口了,請收好,我還有事要先回去。誰想這次更邪門了,任我敲破門,也沒人應聲。


    我聽到悉悉碎碎的響動,扭頭去看,一隻老鼠歡快地跑進垃圾道。隨即聞到一股淡淡的臭味。惡心,我皺皺眉。


    難道要我代老孫下跪磕頭,宣誓隻忠於她一人?姐姐,你已經被大奶趕下堂,還當這是當準老板娘的時候呐?


    我忿忿離去。


    一路小心不要踩到狗屎和垃圾。這裏太髒了。


    已經有人家開始做飯,油下鍋嘩的一聲響,炒菜的香味飄過來,我餓了。


    小區門口有幾家小館子,看起來也比jessica的香閨幹淨的有限,我的腳疼得厲害,一屁股坐下要了一個沙鍋魚頭。跑堂很髒,砂鍋很舊,魚頭寡淡無味,味如嚼蠟。


    腦子裏揮之不去的仍是jessica門前的臭味。不像黴味,怪得很。


    腦子忽然映出明明白白的兩個大字,煤氣。


    一鬆手扔了筷子,提起包往外衝,店主不幹了,追出來問我要錢。


    我一邊掏錢一邊向他解釋。最後他帶我回到小區去找物業,幸好有他,我是無論如何不認得路。那些曲折的走廊詭秘地折疊起來,所有的出口看起來都一樣蒼白肮髒。


    一進單元門就聞得到淡淡的煤氣味。越往上越濃,到了三樓樓梯口,店主拉著我不讓我上去了,濃烈的臭味已經清晰可辨。店主跑下去找人。


    我大喊jessica的名字,沒人答應。


    我尖叫起來。


    非常害怕,根本不知道自己叫了些什麽,完全是用本能在慘嚎。一邊慘嚎一邊哆哆嗦嗦往出跑。


    腿是軟的,不大邁得動步。


    走到底樓,想起可能很多人還不知道自己家進了煤氣,這時候煤氣的味道已經很淡薄了,多少有了點膽子,於是啪啪啪地拍著住戶的門喊人。


    大家都很警惕,誰也不開。


    好在這時候陸續有人回來,聞到煤氣的味道。物業來的人也驚呆了,跑到門口聞聞,立刻高聲喊起來,樓上的人陸續湧出來。我眼淚汪汪地瞪著他們,原來你們還活著?原來你們還沒死絕?


    jessica的房門也被撬開了,煤氣果然是從她家裏出來的。人也早已不省人事。


    “聞到煤氣是幾點鍾?”


    警察端著本子問我。


    我不知道,我根本沒心情看時間。


    “七點十八分。”一個染著枯黃稻草色頭發的女孩替我回答,我親眼看見她從底樓一扇我拍了很久的門裏跑出來。


    我白她一眼,婊子你是掐著表聽我慘嚎?


    我火速給老孫打電話,對方提示關機。我隻得跟上救護車,jessica臉色潮紅,嘴唇是鮮豔欲滴的怪異的櫻桃色,開始我還以為她尋死前化了妝,醫生撩撩眼皮,很有經驗地吐出兩個字“中度”。


    “要緊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看命大不大了。”


    jessica在本地無親無友,我握著她脈搏微弱的的手腕,原本還想罵她十三點,人家做情婦換房換車換首飾,你神經兮兮跑來和一個半禿老胖子玩生死相許?上班被虐待習慣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爆發了麽?可看她那副可憐樣,又覺罵不出口。


    車突然停下來,我趕忙問,“怎麽不走了?”


    司機一攤手,“堵車怎麽走?”


    我心跳到嗓子眼,“能不能繞道?”


    司機不出聲,兩手一放,做個“不關我事”的姿勢。我隻得陪笑敬煙,對方笑納,遞錢,司機叼著煙一揮手,“不是難為你,就這一條路,神仙也沒辦法。”


    我渾身的水份都變成汗從頭流到腳,人命關天,看看外麵也確實堵得嚴實,左想右想毫無辦法,聲音也變了,“求你們了……想想辦法吧。”


    周圍人都沉默。我心中焦躁,恨不得也跟了jessica去。我一生沒做過壞事,沒招過誰沒惹過誰,為什麽這種事總是碰到我頭上。種種不如意,許許多多說也說不得的齷齪,這樣那樣的委屈,全都湧了上來,我蹲在地板上嚎啕,整個人像樹葉一樣飄起來,一絲力氣也沒有。


    這麽用力掙紮,與人傾軋不休,其實也從來沒有快活過一天。闖蕩江湖人人有絕招,我使的卻是七傷拳,拳拳傷的是自己。


    正哭得high,jessica忽然嗚咽一聲,悠悠醒轉。


    我呆呆的看著她。


    醒了也還要送醫院,進高壓氧艙,我一個人守在空蕩蕩的走廊裏,越想越害怕,隻得打電話給丹朱求她來陪我。


    “我不來”,丹朱抱怨,“誰聽過兩個女人一起過周末晚上?會遭雷劈的!”


    我們不止兩個女人,還有一個奄奄一息的半死女人。


    丹朱很仔細地盤問了一番jessica尋死覓活的原因,聽說她是個失敗的第三者,大吃一驚,“做小三做得這麽失敗?難怪她要去死,太丟人了。”


    “也不一定會死,說不定運氣好會變成植物人。”


    丹朱考慮了一下,說她很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感覺,覺得還是在jessica變成植物前來看一眼比較好。於是匆匆趕來,晚上認不得路,停在離醫院還有一段的一個路口給我打電話要我去接她。


    我見到她時,她正坐在街邊長椅上悠閑地抽煙,風衣下麵還露著修長的大腿,招得出租車司機都一個勁兒衝她按喇叭。


    我歎口氣,不出意料的話這家夥裏麵八成隻穿內衣。


    果然,丹朱同學是從床上匆匆爬起來赴約的,我去7-11買了兩罐啤酒,我倆一邊閑聊一邊慢慢晃回醫院。


    “我虧大了”,她抱怨,“比爾要生我氣了。”


    “怎麽會?他對你多好啊。”


    “所以我也得對他好啊”,丹朱叨咕著。“也不能老是這麽提起褲子就不認識人啊,多傷感情啊,男人也是人啊。”


    “你對他已經很好了——你不會是真喜歡他了吧。”


    “當然是真喜歡!”丹朱嘿嘿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隻喜歡兩種男人——國產的和進口的。”


    比爾是她最近的男友,由一夜情而多夜情而情人。丹朱最近在拍一個短片,忙得連軸轉,比爾覺得委屈,丹朱也沒心情多理會他,兩人經常吵架,而一旦對罵起來肯定是比爾吃虧,因為丹朱好歹還會幾句結結巴巴的英語,而他隻能聽懂幾個中文單詞。


    每天早上比爾一唧唧歪歪,丹朱就用家鄉話罵他,“儂則戇卵!”


    比爾聽不懂,隻好一臉無辜地接受下來。


    等到晚上,丹朱氣消了,回到家看到比爾也回來了,剛要做小鳥依人狀撲上去。就聽到比爾得意洋洋,口齒清楚吐出早上那句罵詞的回應,“儂則戇b!”


    原來他在公司找上海同事刻苦學習了一早晨髒話。


    我大笑,一晚上的怨氣總算有了個出口。


    丹朱很珍惜比爾,雖然常常吵架,但他們感情非常好,她覺得這次有望修成正果。


    “老吵架還感情好?怎麽好?”


    “我說感情好當然是有根據的!嗯,我們有個骰子,每天回去擲一下,擲到什麽數字,當天晚上就做幾次。”


    我奸笑,“那要是擲到一呢?”


    “找個借口再擲唄。”


    我很羨慕他們,到底是年輕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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