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實地說,“我不好。”


    “怎麽了?為什麽?”


    “我失業了。”


    陶然一聽到“失業”兩個字立刻變得清醒無比,開始做掛電話的準備工作,“哦,那你保重身體,早點休息,也不早了現在。”


    “你有什麽事嗎?”


    陶然躊躇一會兒才說,他有一個幹姐姐來看他,結果被一個幹妹妹看到,發生了“誤會”,幹妹妹把他家都砸爛了,所以他現在無處可去,想問問我能不能收容他。


    我說,“可以。”


    陶然的聲音立刻恢複了磁性和溫柔,“豆豆……”


    我說,“一天二百。”


    陶然努力做出一副心都要碎了的腔調,“我知道我曾經傷害過你……”


    我打斷他的表白,“我家有熱水,有空調,有網線,二十四小時供水供電,房子在市中心,步行五分鍾可以到你們單位,比這附近任何一家賓館酒店都便宜,想好了打我電話。”


    陶然還要喋喋不休。我關了機。


    我認識陶然的時候還在念書,陶然在當時的我眼中就是一個標準的精英青年,他每天慷慨激昂地在網上宣揚民主思想,熟知政府各界領導人的小道消息,每天都對著世界地圖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平生最大愛好就是冥思苦想中國應當走向何方,逮誰和誰討論世界趨勢是否正常。


    他最恨執政黨和李宇春,執政黨發布的每條新政策和李宇春發布的每張新專輯都能引起他的猛烈攻擊,戰鬥檄文動輒上萬字。有一個時期他在那個小圈子紅得很,不少妹妹都躍躍欲試搶著跟他有一腿。


    多有才啊,比我那幫隻會焊電路板的男同學強到哪兒去了。何況還帥呢,當時我暈頭脹腦的也沒注意那些照片都是十年前的了。


    在一起以後才知道他紅顏知己無數,最經常上門的是一位三十五歲的大姐,兩人心有靈犀,陶然的每一任女友都要拿給大姐鑒定,大姐也時常和陶然抱怨幾句自己不理想的性生活。當然他們沒有絲毫不良動機,因為他們人品都很好,都是道德模範,早已約好年過半百後一起去西部支教。我在崇拜之餘有些疑惑,為什麽支教還非得男女搭配,僅僅是為了幹活不累麽?


    可憐我當時年幼無知,不理解有人善於打著崇高的幌子行猥瑣之事,如果是今天,老娘必然一記耳光扇過去,媽的軋姘頭就軋姘頭,還想去深山毒害祖國下一代。


    真正認識到陶然的本質是在我畢業找到工作後,他提出共同供房,樓盤也看了,首付也交了,陶同學提出,房子寫在他名下。理由是房子應該由男方供應,不然大家會笑話他。


    “但你不是說,房子要大家一起供嗎?”我傻乎乎的問他。


    “沒關係,房子雖然寫在我名下,但我們將來買車可以寫你的名字啊,男方買房女方買車不是挺好的嗎?”


    我再愚昧也咂摸出了味道,錢是大家一起出,相對穩定可以升值的房子是你的,一路貶值的車是我的,你他媽的倒是不吃虧。


    我沒說話,咳嗽一聲,“再說吧。”


    有了這件事墊底,慢慢看出陶然的許多毛病。有一次他買煙的時候收了一枚一元的假幣,這枚一元的假幣讓陶然憂心忡忡了一天。我勸他別想了,他堅定地說,不,我一定要將這枚假幣花出去。


    最後他決定用它來坐公車,我覺得這樣不好,他不屑的笑一聲,執政黨把我們的社會搞成這個樣子,難道還不該為泛濫的假幣買單?


    結果他投假幣的時候被人辨認出來了,羞得我頭都抬不起來。


    一旦虛構的光環脫落,所有的毛病都迅速露出來,提醒我這個人是多麽不堪信任,我初入職場需要買幾件充場麵的衣服,拖著陶然在商場轉了幾圈,陶然差點被衣服的標價嚇死,為什麽要這麽奢侈呢?身外之物真的那麽重要麽?


    我買了一套四百多的職業裝,看了陶然一個月的臉色,最後我決定不忍了,媽的老娘花自己的錢還用看你的臉色?你倒真是不拿自己當外人。


    我再不會聽信這個人渣的片麵之辭,也不會崇高到像個傻逼一樣免費供他食宿,何苦為了讓傻逼肅然起敬,而自己去變成個傻逼呢。


    在風中徘徊良久,賣煎餅的大姐都走了,我才覺出冷來,慢慢踱回家。


    餘姍姍開了門,笑得神秘,“你有客人。”


    陶然那隻鐵公雞居然來了?他幹妹妹一定把他的房子燒了。我該要多少押金?要一千他會給嗎?


    我胡思亂想著進了門,客人從沙發上站起來,“竇白,是我。”


    “韓……韓荊……”


    韓荊站在這裏,我們的小破客廳就像水晶宮殿一樣發起光來,古人說蓬蓽生輝,真是的,連天上的星都亮了。


    我立刻忘掉了陶然和他的混蛋幹妹妹,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現在哪怕他和他幹媽搞我也絲毫不放在心上。


    “凍著了吧”,韓荊看著我的臉,臉上的神情分明就是憐惜,“打你電話關機,也不知道你在哪兒,幸好問到了你地址。還沒吃飯呢吧?”


    我果斷地點頭,同時不忘把包裏吃剩的小半個煎餅塞得更深點。


    韓荊立刻拉我出去吃飯。


    我心花怒放地假裝不好意思,“不用的呀,該我請你……”沒說幾句就被韓荊拉出門去了。路上一邊暗爽一邊焦慮,今天太匆忙我都沒來得及補妝,而且……內衣也不是一套的……*!竇白你這條無恥的色狼!但是……但是……今天的內衣真的很平常……要回去換一套嗎?太變態了我真是……要換一套嗎……


    糾結啊糾結~~~~


    韓荊把我拉到了“悅灣會所”,我一臉豔羨的看著菜單上漂亮的照片,我一向認為悅灣會所就是個吃環境,吃排場的地方,我從來舍不得到這種清炒豌豆尖比外麵的清炒蝦仁都貴的地方吃飯。


    他一定看穿了我強作鎮定下的手足無措,溫和地笑笑,向我推薦八寶盒子和清蒸扇貝。


    看了一眼扇貝,立刻被價格嚇得手足冰涼。


    一會兒吃完了要不要搶著付帳呢?我激烈的思想鬥爭著,不搶一搶似乎不像回事兒,搶的話……萬一他搶不過我怎麽辦?我身上的錢可不多了。韓荊不像會讓女孩子買單的人……但是……萬一我搶得太有誠意他不好意思呢?


    服務員妹妹長得小乖小乖的,笑得很甜,“先生女士可以嚐試一下我們的情侶套餐,很不錯的,兩人份也不浪費”。


    我紅著臉,“不,我們是朋友。”


    情侶套餐九百多一份,殺了我吧。我們村兒裏一頭生豬也就是這個價錢。


    “請問您要什麽酒水?”


    韓荊征詢的看我,我長出一口氣,“玉米汁”。


    手心裏都是濕濕的,一把冷汗,土包子進城。


    “多吃點”,韓荊安慰我,“工作上的事沒必要太計較。”


    我不好意思地笑,“沒什麽,都怪我沒用也沒幫上你什麽忙,這兒菜太貴了,我都不好意思點。”


    “沒關係,我有vip卡”,他微笑,一個男人怎麽笑得這麽好看,“不過我記得你以前說過,對商家來說vip就是veryimportantpig。”


    我以前說過的屁話還真不少,我訕笑,“吃不著葡萄才說葡萄酸。”


    初戀情人而不是應該見麵說點少年情懷,誰把你的長發盤起誰借你半塊橡皮什麽的嗎?我們怎麽從豬開始呢?不祥之兆。


    “人總有點缺點,就覺得像你這麽大方的女孩子難得。來,為我們的缺點幹杯!”


    可是玉米汁還沒上來。韓荊建議,“來點酒?”


    我躊躇。


    他挑挑眉毛,“來一點點吧,如果不墮落,地獄的存在還有什麽意義。”


    “好吧,那我少喝點,因為我的缺點少。”


    他大笑,“好吧。”


    酒過三巡,賓主雙方進入微醺狀態,漸漸放鬆下來,開始胡說八道。我暈暈地看著韓荊,韓荊神誌還算正常,正把這十幾年的事一一從頭細說,原來他高考失利後頗受刺激,躲在南方一所小大學裏刻苦攻讀,三年就修完了全部學分,托福考了六百六,但是專業不好,隻有香港新加坡澳大利亞的學校給他offer,他大學時代的女友非常優秀,去了哥倫比亞大學,常春藤盟校的offer足以使她在異鄉謀生,於是他又一次落單了,那麽英挺自信的一個帥哥,在酒後慢慢說起前塵往事,也是吃力的,憔悴的。


    “我想有些人是上帝的寵兒……他們的想法、做法,是我們這些平庸的人所不能了解的。”韓荊慢慢地講,不時長長呼出一口氣,“而我們……隻是他們舞台表演中的一件道具,最好遠遠的躲開,站開,隻有在角落裏欣賞他們……才不會傷害到自己的生命與感情。”


    聽得我百感交集,眼圈也紅了。


    韓荊強打精神,“對不起,害你陪我傷心。”


    “沒什麽沒什麽,不怨你,我喝多了。”


    或許是酒精的原因,或許是溫暖的燈光,原本期待的豔遇硬是變成了同學會,我們都遠離家鄉,遠離親友,可以用來溫暖自己的隻剩下對過去的共同記憶。無論那記憶是關於奧賽培訓還是校門口賣瓜子的老太太。最後就完全是拉著手安慰對方,要好好活,相信自己,沒什麽邁不過去的坎坷,失敗了麻利兒爬起來,暫時起不來就順勢躺地上歇會兒,沒什麽,都會好的,總會有的,諸如此類。早知道吃的是這麽一頓團結的飯一頓勝利的飯,我也不擔心內衣的問題了。


    飯後韓荊送我回家,一直送到公寓樓上。


    我真心實意地道謝,他擺擺手不準我多說,“說這些就生分了。”


    餘姍姍一個人在衛生間洗衣服,見我一個人回來,有點詫異,“帥哥呢?”


    “回去了。”


    她擠眉弄眼,“今晚打到幾壘?”


    “哪有?吃個飯罷了。姐姐人品好,坐懷不亂。”


    “嘁,偷情都是從吃吃喝喝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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