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熟的鴨子又飛了?”猴子逗我。


    “不是,是突然對丫沒興趣了”,我有氣無力地解釋,“我覺得我現在陷入一個怪圈——那什麽,愛無力。”


    一直以來我覺得自己很齷齪,和沒有多少感情的人,也能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上半天話,我知道很多人以為韋君和老許都是我男友,我對此不置一詞——是不是讓他們自己看吧。一度我以為笨笨是個癡情種子,現在看來也和我們一樣。大家都是要吃喝拉撒過日子的,林黛玉也要上馬桶。


    長久以來我習慣抱怨,抱怨我考進這個我並不喜歡的大學,抱怨生活空虛無聊,一度我以為自己喜歡笨笨,很高興,因為生活裏總算又有了點寄托。而且這個寄托在美國,就是他想耍流氓也存在技術難度,所以我可以談一段安全的純精神的博拉圖式戀愛。談戀愛這個東西跟下棋一樣,棋逢對手你來我往才有意思,結果笨笨不太開竅,我剛一搭訕就忙不迭撲上來表示好感,從泡人轉到被泡,害得我一點成就感都沒有。當然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是笨笨已經修練得爐火純青,不像別人還得廢話半天,直奔主題要求看照片不說,瞎編的恭維話張嘴就來,算是把流氓做到了一個境界。但是人家要玩真的了,我還的確不敢招呼,所以倉皇而退也是必然的了。


    “認識到差距了吧?嗬嗬,其實你真的還小,你和人家沒法比的。”


    “沒啥,小流氓栽大流氓手裏,不跌份。”我擦一把汗,昨天為了擺脫笨笨的脈脈含情我不得不矯情之極地把老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背了一遍,意思是你看你都這麽老一棵幫菜了,就別摧殘80後的小丫頭了,沒想到笨笨根本不吃這套,他很奇怪地說,我同學的女友有的比你都小呢,再說天大的理也架不住一見鍾情啊,人家瓊瑤阿姨的戲裏麵植物人都能活過來抱著老婆哭,咱們這點年齡差距算什麽?


    “那是,誰不愛玩嫩的啊?還有十五六歲就出來做小姐的呢。”我心想笨笨我也真服你了,連一見鍾情這麽不要臉的詞兒都用上了,每次都整得跟初戀似的,瓊瑤見了你也得繞著走啊。


    笨笨異常憤怒,表示我侮辱了他白雪一樣純潔的感情。


    我隻好一狠心一閉眼說,“那你趕緊給我寫個邀請函幫我辦去美國的簽證吧,咱們啥也別說直接洞房。順便告訴你,我還在讀書,沒有什麽經濟來源也不會賺錢,不過咱們感情都這麽深厚了,這點小麻煩也可以克服吧?”


    笨笨一言不發,拂袖而去。


    我擦幹一頭冷汗,好險,不過還好我有殺手鐧,這才剛使了一招逼婚,我還沒跟他借錢呢。


    你、我、我都不再是純情的小孩了。這個發現真讓我悲哀。所有的甜言蜜語都是虛的,所有那些所謂止不住的思念都是假的,所有的興奮與憂傷都是自己製造出來的。那我他媽的還跟這兒瞎忙什麽呐?


    裝模作樣地網戀,漫不經心地揮霍。


    莫怨情字重,無愛一身輕。


    “小蓓,我真的讓你弄迷糊了,你不是很喜歡他麽?”


    當然喜歡,我都拿他當愛情偶像了,一度我私下有點希望他能為一笑多守一陣子的寡——我知道我這個念頭很無恥,把自己的歡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但是我太想看到有一個完全、純粹讓愛做主的人了,哪怕是像瓊瑤大媽的男主人公那麽堅守愛情陣地的呢?我也好對愛情有點信仰。另一方麵我還希望他一見我就驚為天人魂不附體,但是那樣就難以表達出他對一笑姐姐的堅貞,他要是真變了節我還得懷疑這小子根本就是個大花花公子,yboy,根本靠不住。我這種兩難的心態很像元世祖遇到了文天祥:一方麵覺得是個可以起用的忠臣,想用;另一方麵一旦文天祥真的願意跟自己,也就是兩朝臣子不是忠臣了,還是看著不放心,早晚要推出午門。


    “小蓓?”老猴子喊我。


    “喜歡是不假”,我老實說,“但是我喜歡的是作品中那個幹淨、詼諧、有點矜持,見著漂亮姑娘還愛端著的陳笨笨。老覺得他一定特別愛一笑,對別的女人看都懶得多看一眼,結果今天一驗貨原來也是個見一個愛一個的凡夫俗子。另外……”


    “另外怎麽?”


    “沒怎麽。”我閉了嘴。另外的原因就是我自己的賤毛病了,我爸說我一直眼光短淺目標模糊,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麽。就像從前喜歡阿迪的鞋,攢了很久的錢去買,買回來以後看著總覺得不過如此,失去了感覺一樣隨便糟蹋。我很容易對輕易到手的東西產生厭倦。笨笨要不是撲得那麽迅速,我對他的興趣還能持久一些。


    “網絡上流行著一個故事,佛祖問一個已經修煉了千年的蜘蛛,世界上什麽才是最珍貴的。道行尚淺的蜘蛛說是得不到的和已經失去的。後來又過了若幹千年,其間佛祖又問過多次,蜘蛛的回答都一樣,於是佛祖讓蜘蛛投胎輪回。最後那隻蜘蛛終於明白,世間最珍貴的其實是已經得到的,蜘蛛因此也找到了她的幸福。”猴子說。


    “我覺得不是。”我說,“世界上有兩種事最令人沮喪,一是:想要什麽東西,卻得不到。二是:想要的東西,得到了。”


    “猴子,我們為什麽要長大?”


    “小蓓,沒有什麽是十全十美的。”


    我突然想起《這個殺手不太冷》裏的小女孩,睜著一雙異常早熟美麗的眼睛問:“是隻有童年這麽苦?還是從來如此?”


    “從來如此。”


    我趴在顯示器前,忽然感到累。


    楊瓊、韋君、許磊、笨笨……越走離愛情越遠,我記得和楊瓊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在沒人的時候默默牽手,臉紅著,心裏又歡喜又害怕。那時我天真地想我將來會嫁給他,恩,那簡直是一定的。美滿幸福地像歌裏唱的:


    “第一口蛋糕的滋味


    第一件玩具帶來的安慰


    太陽下山太陽下山冰淇淋流淚


    第一次吻別人的嘴


    第一次生病了要喝藥水


    大風吹大風吹爆米花好美


    忽然天亮忽然天黑諸如此類


    遠走高飛一二三歲四五六歲千秋萬歲


    ……”


    讀李碧華的《煙花三月》,她問:午夜三時十六分乍醒,你最思念的人是誰?你相信世上有一個人,無論如何天涯海角,注定會遇上?很累很累,要聽過誰的聲音才肯入睡?你有為一個不值得的人長夜不眠嗎?你試過某一天轉身,才發覺睡在身邊的人、或愛情,不知消失到何方再也找不到嗎?


    是的,我記得許多海枯石爛的諾言,那些煙花飛散的過往誤我半生,我並不想這樣背著假麵具在人群中冰冷地走來走去,也不想在聊天室和陌生人打情罵俏,無數次我在黑夜醒來,孤寂地看著漆黑的天空泛起魚肚白,我隻想要難過時有人肯聽我說話,清早有人喚我的乳名督促我起床。可是我老老實實想了一遍,終於發現我已經基本喪失了愛的能力,我不再會關心誰,在我心裏除了我爸我媽,誰也沒有我自己重要。我不再信任別人的感情,學會了審慎的觀望和估價。


    有時候覺得自己的心像一家當鋪,別人的投入總得大於他們的付出。或許揭開那層熱鬧繁華的外殼,我的靈魂已如城市堅硬混凝土下的地麵一樣,一片荒蕪。


    你看那街道上,匆忙晃動著的,全都是無幹的人影。


    竟沒有一個,能打動我心。


    “小蓓,人間還是有真情在的,不要灰心。你爸爸媽媽不是也堅守了一輩子麽?”


    “嗬嗬,猴子,你說話跟我們馬哲老師一個味兒。他們那個年代造就了他們的人生觀,再說我爸也是年老色衰泡不著更好的了。而我隻想找一個活在現在的人,來好好愛我。可是找不著,猴子,你說我媽怎麽就那麽有預見性呢?‘好男人都死絕了,就有也撞不到你這樣的馬大哈手裏。’哼哼,我要是嫁不出去了就賴家裏,就讓她說的。”


    “啊……你一直都沒有遇到什麽好男人嗎?”


    “沒有啊!除了我爸,但是我也不能對他下手不是?”


    “你還小啊,將來會有適合你的人的。”


    “將來還會有共產主義,就怕我等不到嘍!”


    “你真的不愛笨笨了麽?”


    我忍不住笑了,猴子這一腦袋的純情實在出乎我意料,“我就是玩兒個開心,哪兒那麽多愛不愛的。跟你似的見誰稀罕誰?多俗啊。”


    猴子不說話,大概是鬱悶了。


    “猴子你別費勁了,從年齡上說,三年一代溝,我八三年你七七年,咱倆差六歲,兩條代溝那是你說跨就能跨過去的嗎?你以為你梁錦鬆呐?告訴你也就財神爺才敢填那麽大的工程;從星座上說,金牛和天平相配指數才五十五,及格都困難啊!從生肖上說,豬蛇犯衝,不是我踩你就是你咬我,你每天就在政府部門混吃混喝給國家添負擔,死了也就死了,我可不一樣啊!我這麽一個才貌雙全的美女作家死你手上?人民也不答應啊!從血型上說……算了我煽陰風點鬼火說了這麽多也說累了,反正你也明白,這些東西雖然是封建迷信,但是經過這麽多年流傳下來肯定也有它的道理,估計咱倆最好的結果也就是此恨綿綿無盡期了,你就死了了這條心吧。”


    猴子悶了一會兒,“可是我也不老啊。我穿休閑裝的時候還是很年輕的……唔,我們單位的人說看著和剛畢業的學生也差不多嘛……至於代溝,老猴子雖然不敢和李澤楷比,填個代溝也不是什麽大問題吧……”


    我忍不住狂笑,“哈哈哈,哥哥你聽過什麽叫老黃瓜刷青漆麽?裝嫩!就是說你呐!至於代溝……”我努力把自己弄莊嚴了一點,“你丫當我什麽人?拿錢填?口氣真大啊大哥!您以為您比爾蓋茨呐?我告兒你啊!今兒念你是初犯不多追究,熟歸熟再敢跟我這麽扯皮我一樣告你騷擾!”


    猴子悄然下線了。


    我獨自回味了一會兒,忍不住嘿嘿偷笑。


    和猴子在一起就像喝純淨水,他的世界裏沒有肮髒、齷齪的概念,或許有,但是不會讓我看見。他隻給我看最好的那一麵,清澈,幹淨,舒服。我一度認為覺得公務員這個職業很惡心——沒什麽權力的公務員都恨腐敗,一有權力後都比較喜歡腐敗,猴子應該屬於後者。我死也不信一個參加工作六年的公務員能憑自己的薪水攢起一輛bmw來,但是考慮到猴子他爸也曾經是地方上一領導,而猴子本人又在全中國也數一數二的富庶地區給某領導做秘書,先又搭著一個招商辦公室主任,bmw就還是有可能的,前不久不是剛判了一個“河北第一秘”什麽的嗎?可見秘書裏麵好東西不多。


    但是猴子不給我了解社會陰暗麵的機會,他隻講那些音樂、古玩、散文和其他一些小情小調的東西給我聽。有些講得特別內行特別專業,就跟幹這個似的。張國榮去世後他寫了一個《紅》的樂評,算是給自己偶像的悼詞,活活把我看傻了。國貿係敢情也出才子,真不得了。


    猴子就像一個吸塵器,把所有不快埋在心底,無私地為周遍人民展現純潔的新天地。他把自己偽裝得太純潔太完美了,以至於我總忍不住要給他添點堵,在他高大全的形象上抹點黑,糟蹋他的牌坊並引以為樂。


    第二天上午猴子遲遲沒有打morningcall,我一直等到八點快上課的時候。我想大概是我說話過了,於是發個短信:“猴兒,你不至於吧?我就是嘴上那麽一說,你別這麽小氣行不行?”


    等了十分鍾沒回話。


    我有點擔心,想想可能是自己說得重了,於是再發,“方哥,我錯了還不行麽?年輕人犯錯誤上帝都會原諒的……別生人家氣嘛……”發完我自己都被嗲出一身雞皮疙瘩來。


    還是沒有回音。


    我心裏有點忐忑也有點委屈,但是也不好再接再勵發下去,女孩子總要有點矜持,還是端著點吧。不過這人可真各應,人家一句玩話都當真,虧丫還是個爺們兒。


    好不容易等到下課,我滿懷希望開機一看,居然還是一個信息都沒有。


    “……還生氣啊?人家都道歉了……不理我……55555555……”


    “猴子,你說你這樣合適麽?就算我犯了錯誤你也不能這麽狠毒吧?回個話會死啊?”


    “猴子,你很過分哦,我警告你,你再不理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猴子,我到底是做錯什麽了你說個理由不行嗎?告訴你我最煩別人跟我裝酷了!行,算你狠,從此以後就當我不認識你了!”


    一口氣發n個短信都石沉大海,我很傷心。


    第三大節課上到一半的時候,猴子突然來電,“嘿嘿,幹嗎呢?”


    我抱著手機鑽到桌子下麵,“方語冰同學,你幹擾了我們的課堂秩序。”


    “嗬嗬,我錯了……真心請求林小蓓同學的處分。”


    “我們這疙瘩紀律很嚴的,像你這種蓄意擾亂課堂紀律的一律拖出去,先xx後xx殺了再奸奸完還殺再殺再奸,……”


    “哦……耶…eon,baby,嗬嗬。”


    “……老猴子你個大流氓。”


    “嗬嗬,晚上在線等你。”


    “給你看個好玩的東西!”晚上猴子上線的時候興致勃勃。


    我拭目以待,上次他給我看了一個淮海路買的大瓷瓶,號稱鈞窯產物,鐵線銀溝。猴子興奮得不行,捎帶著連他那一櫃子小古董全拍下來給我看了。那時候我突然想起以前看三毛的《我的寶貝》,也是把自己心愛的小東西的照片做了一本書,標明來源時間地點。猴子坐在一堆曆史悠久的破爛中間,眼睛笑得眯眯的,能看出來是發自內心的快活。我不懂這些,但是要撐著文人的麵子,隻好虛情假義地嘿嘿了兩聲,煞有介事地讚美了半天,猴子得到鼓勵,越發精神,又翻箱倒櫃不知道要給我看什麽奇珍異寶,我隻好坦白說,我都是外行看熱鬧,其實是瞎說的,您甭費勁了我看不出什麽名堂來。


    猴子兩隻水汪汪的小眼睛不眯了,深情地眨巴了幾下,“嗬嗬,我知道的,可是你願意為我瞎說,我就滿足了。”


    猴子發來幾張照片,“看看。”


    我打開照片細細打量,說猴子像猴子其實是有點委屈他,他隻是偏瘦而已,麵相是典型的南方男孩子的模樣,個子不算高,纖眉修目,白皙膚色,笑容清淡而略透苦相。眉眼間有點楊瓊的影子。


    有一張在威尼斯歎息橋下的照片,是最近的一張,他坐在月牙形的黑色貢多拉上淡淡地笑,仍帶三分苦意,周圍輝煌的古建築物被小船模糊地甩在背後,金色的陽光照在水麵上,波光瀲灩。如夢如幻的威尼斯。


    眉目如畫。


    記得歎息橋有這麽一個無奈的名字,傳說是一名死囚,看見從前的戀人在橋的另一端與新歡親熱,不禁深深歎息。現在的歎息橋,已成了戀人見證愛情的地方,據說隻要在橋下擁吻,愛情就能天長地久。


    猴子這瘋子居然一個人跑去,嗬嗬,正應了他說過的“最喜歡自己”的話,一個人的地老天荒。


    “今年三月份去的,好看麽?”


    “好看”,我由衷地說。


    我,素來是,憐香惜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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