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入學一個月的時候,中秋節到了。班長通知我們說:今晚一人交三十塊錢,出去活動。


    “去不去?”我捂著電話問。


    “不去,”老馬相當堅決,“都說好咱自己出去玩,飯都訂好了。早幹什麽去了?一個個那副嘴臉!”


    老馬鞍山人,身高一米七六,身材凸凹有致,相當惹火。有一段時間我經常流鼻血,老馬身為寢室老大經常衣冠不整地跳下床來幫我擦臉,害得我的鼻血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軍訓時老馬站在前頭,一舉手一投足都透出颯爽英姿,人稱城環學院的珠穆朗瑪。有幾個男生常賊溜溜地看著她有說有笑,老馬卻自居冰山美女,豔若桃李冷若冰霜地照樣踢著正步一絲不苟地前進。直到有一天聽到背後傳來驚天動地的一聲“慰安婦”,老馬木著臉走過牆角,氣得渾身亂抖。


    在校醫院,她把我的手攥出兩條血印子:“我沒有……”


    我手上火辣辣地疼,感覺跟被獸夾夾住一樣。


    “我就知道他們當初沒安好心!”她哭了,女人哭起來一點不好看,沒有梨花帶雨那一說,鼻子眼睛皺在一起像隻小核桃。入學活動時老馬與某男同學一見如故,言談甚歡,兩人稱兄道弟拍肩打背地熟過一陣,那時的馬豔光彩照人俠女十三妹似的。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突然有一天老馬怒氣衝天地回來把該男同學一頓大罵,然後宣布:斷絕關係。


    本來我們還惋惜著,後來聽說當天晚上某男拎著白酒瓶子向寢室的兄弟宣布:他把馬豔拿下了。


    我們好歹也是重點大學,聚集了很多有賊心沒賊膽、有賊膽沒賊能耐的祖國棟梁。人民群眾在茶餘飯後的創造力是無窮的,沒有機會製造緋聞的人們總是熱衷於傳播緋聞,很快不同版本的離奇故事開始在學院間傳播。緋聞女主角馬豔好幾天氣得茶飯不思,以淚洗麵,要不也不用在這兒吊個瓶子輸液,麵黃肌瘦的哪有當初站在領操台上打軍體拳的風采?


    “我知道,你放心,誰信他們胡掰?別哭了啊,咱又沒做虧心事。你越傷心,那些胡掰的狗男女越高興,別哭別哭。來,給你講一笑話啊。”我努力醞釀情緒,其實也是剛聽交通之聲的天牛雪梨那倆流氓說完現學現賣的,“有一船長吧,特別驍勇善戰。有一次一艘敵艦逼近,船員害怕了,船長說別怕,把我的紅襯衫拿來。穿上紅襯衫的船長奮勇殺敵,打贏戰鬥。第二天,三艘敵艦跟來,船長穿起紅襯衫,又把敵人打敗了。勝利後船員就問啊:‘船長啊,你咋那牛逼呢。穿紅襯衫就能打啊是咋的?’船長說:‘其實我穿紅的是因為這樣我就看不見自己流血。看不見就勇敢了。’正牛著,船員突然發現對麵來了十艘敵艦!船長臉也變了,船員問:‘我給您拿紅襯衫吧?’船長考慮了一下,說:‘不,你還是把我的土黃色褲子拿來吧。’”


    老馬笑了,露出酒窩和一顆小兔牙,非常嫵媚。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紅顏薄命還是有理論依據的。


    古龍說:越胖的女人吃得越少,越醜的女人花樣越多。女人的生活盛產悖論。外表越強悍的女人內心也許越細膩,越玩世不恭的女人也許越在乎世俗的眼光。馬豔看似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張飛,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容易受傷的女人。


    天色見晚,我抱了抱老馬,去打飯給她吃。


    這廝自從負傷後就賴著不下床,經常叫囂說我們虐待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隻給她吃四食堂的盒飯不說,還給她喝食堂的斷魂湯。上次她在湯裏撈出個蟑螂來一頓尖叫——真是不開眼!食堂的飯沒小強那還叫飯嗎?我當即把我碗裏的一隻瓢蟲夾給她看,丫立刻安靜下來不叫了,數數還是個七星的。晚上她爬到我床上說,等她有錢了,天天請我吃大餐,省得我拿著隻瓢蟲還舍不得扔。


    “你?”我不屑,“你也就能到招聘會上蹲著給待業大學生樹立個典型,傍上大款的可能性都不大……上次還說送我一輛勞斯萊斯呢,光會說好聽的你倒是替我刷個碗唄?算了不打擊你了,除了我找不到第二個像你這麽膈應的。”


    我們倆說話時很多人都會旁觀,可能是因為我們的口氣比較駭世驚俗,不符合大家想象中文靜的大學美眉形象,不過話說回來,那是他們見識短。許多人喜歡對我們說不要這樣不要那樣,我媽就常常抱怨我:講話不許那麽快,慢一點斯文一點,女孩子家家的;走路別像土匪一樣,小步輕輕走;不許對長輩翻白眼……不許了半天也沒見有什麽好處,並沒有人因為我是個淑女就對我高看一眼,況且我早就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光了,現在就是抱著人家腿流鼻涕也沒用。所以我依然風風火火地馳騁在長春這座東北最大的縣城裏,形如土匪。


    回來時我在醫院門口遇見了李明雨,也是我們班的斯文小男生一枚。我們班才成立一個月,講究男女授受不親,大家都繃著臉互不理睬,以示兄弟我素質甚高,不是俗人。第一次班會自我介紹時,他站在門口介紹他家的地理位置,“我家就在本省,前麵是麻袋廠,後麵是麻繩廠,左麵是拖拉機廠,右麵是養雞場……”大家鼓掌大笑,倒掀起個小高xdx潮。


    他來這裏幹什麽?


    見我盯著他看,李同學的臉上泛起了羞澀的紅暈,一扭身一溜小跑不見了。


    我心裏說,邪門。


    回屋裏發現馬豔自己坐在床頭看窗戶,我進來她也沒回頭,自言自語:“我怎麽這麽傻呢?”


    “好啊,知道自己傻是進步了。”我喜逐顏開,看來李明雨把她思想工作做通了,好好好,本來我還怕她想不開,一哭二鬧三上吊。


    手機響起,我接電話,是一陌生女聲:“林曉蓓嗎?”


    “嗯,請問您哪位?”


    “我在你寢室門口,你能回來一下嗎?”


    再開口對方已經掛機了。我一愣,牛啊姐姐。


    最近怪事真多。


    2


    匆匆辭別老馬回到寢室,陰暗的樓道裏一美女倚門而立。


    美女一雙秀眼寒光閃爍:“你就是林曉蓓?”


    她直視著我,聲音鏗鏘有力,不認識的人一定以為我欠她很多錢。


    “我就是,有事嗎?”


    “喏,”她將手上一個大袋子遞過來,“我們班長給你的。”


    “你們班長是哪位?”


    對方投來鄙夷的一眼:“許磊!”


    我的愚鈍惹惱了美女,她連聲“再見”都沒留下便絕塵而去。


    我心說你媽逼,許磊是誰啊?


    我提著袋子回到醫院,老馬以為是她的病號餐,非常開心。


    “咱姐倆還用這麽客氣啊!買簡裝的就行,何必破費呢,嘿嘿嘿。”


    “沒準備和你客氣,爪子拿開,我還得還回去呢。”


    “就你?拉倒吧!這麽多水晶之戀,夠倆人的了,還有巧克力!姐,你不能再吃甜的了。”


    “不許打小算盤!我怎麽不能吃?”


    “小肚子都長出來了你還吃?你看你看……”她伸手來抓我,我倆對打成一團。嘻嘻哈哈地把護士都招來了。護士就是護士,把我倆訓得跟孫子似的。


    “這娘兒們怎麽這麽磨嘰啊?”我低聲抱怨。


    “小聲點兒,要不明天她肯定給我輸點氰化物什麽的,誰幫你吃東西?”


    說話工夫又接一短信:“豬八戒去化齋,哭著回來了,說:‘師父啊,我化齋吃,她們不給還打我。’師父問:‘你怎麽說的啊?’八戒說:‘明天的明天,你還能送我水晶之戀嗎?’”


    又一個從沒見過的號碼。


    誰啊這是?


    “肯定是暗戀者。”老馬一邊啃雞腿一邊推斷,“你最近都勾引誰了?”


    “天啊冤枉,我最近不是一直跟你混一起嗎?人家都當我拉拉了。”


    笑歸笑,我還是有點不好意思。


    “嘿嘿,小樣兒吧臉激動得跟柿子似的。不想楊瓊了?哦,羅密歐!為什麽你是羅密歐呢……”


    “去死!”


    我找張床背對著她躺下。有時候我希望自己的大腦像一張硬盤,格式化之後可以忘記所有想要丟棄的回憶。可惜人腦畢竟和電腦有區別,愚鈍如我,也許得用一生去忘記一個背影。


    “你想柳爍嗎?”


    老馬的笑臉凝固了,“呃……”


    “想嗎?”


    “柳爍是誰啊哈哈哈……不認識!”


    我不用回頭也知道她現在的表情,臉上一定是誇張的笑,就像我談起楊瓊時那麽春光燦爛。


    說起來我們還是因為談論初戀情人熟悉起來的,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看斷腸人,每天對床躺著交流心痛,倆怨婦。


    3


    我從沒見過柳爍,但他有多高,籃球打得多帥,飆車飆得多猛,穿衣服喜歡什麽品牌我全知道,都要歸功於對床的怨婦。


    “關於他,你最深的印象是什麽?”


    “……是下雨天。”


    “初吻?”


    “被拋棄了!”


    此事說來話長,簡而言之,柳爍就是一混跡於重點高中的西門慶,這類高人本該留給潘金蓮式的美女來擺平。但是老馬——當時還是不諳世事的小馬——流年不利,本來老師把語文課代表小馬放在柳爍旁邊是指著課代表起榜樣作用的,誰想男不壞女不愛,小馬不顧一切地愛上了大流氓,千依百順近墨者黑。最後發展到老師讓她每天在黑板上寫三句古詩以備高考時她就寫些“春宵一刻值千金”什麽的。老師仰天長嘯:共產主義又走丟一個好孩子。


    要西門慶守節,就像要太監生子一樣,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咱小馬是東北人,直率,但絕不傻,打起架來也是一把好手,一條椅子腿舞得呼呼生風。幾次和柳爍見了血。


    放學後小馬一個人走進學校車棚取車。當時正值早春,小雨淅瀝,車棚外麵幾株桃花兀自妖嬈。眼看著細雨迷蒙,落紅無數,小馬也是一才女,乃吟詩道:“唉,落花人獨立。”


    正感慨著,柳爍車後架帶著一個嬌小的美女一閃而過。


    “我操,剛說完人家就來應景兒了,微雨燕雙飛啊。”老馬擠出一臉極不自然的假笑。


    我想起《東邪西毒》裏的一句話:“當你已不能再擁有的時候,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忘記。”


    “回家胸前衣服都是濕的,我說車棚天花板漏雨了,漏我一臉水。”


    我摸出一條紙巾,包幾顆糖衣杏仁扔到對床去。自己也知道這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


    可我又能做什麽?


    能安慰她的人,隻有那個傷她的人。


    而我,再同情,也有心無力,除了做一個安靜的傾聽者,什麽忙都幫不上。


    4


    晚上回到寢室,寢室的女生都出操了,我一個人坐在黑暗裏聽操場上傳來的口令聲。我在軍訓中表現平平,從心理上說,我始終不信服這種僵化的管理,覺得這是給新生搞的一個下馬威,和《水滸》裏牢頭給新犯人的一百殺威棒是一個意思——“你這廝隻是俺手上一個行貨”,經過一場操練後混起來就會比較老實,知道自己是在誰的地盤。基於這些落後思想我不怎麽喜歡軍訓。我既不在休息時抱怨也不會在分別時拉著教官的手淚眼婆娑。幾年後我穿著短裙搖曳多姿地走過一群正在軍訓的大一新生麵前時,小教官的眼直了一秒然後突然反應過來,孩子們大笑,鼓掌。那時我突然發現,原來曾經的神聖和感動,都是如此反諷。


    楊瓊現在在幹什麽呢?


    我記得他剃須水的香味,我記得他灰色t-shirt的領子,那時我洗完手總順手抹在他的褲子上,他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有一段時間總停電,我的蠟燭光芒搖曳不定,他總把我攬到他的座位邊,他的應急燈雪亮雪亮的,我倆像一對小老鼠一樣傻傻地依偎在一起,什麽都不管。因為成績好,老師也對我們睜一眼閉一眼。我給他講英語,他給我講數學,然後我們包攬各科的冠亞軍。


    上課時他也隔了千山萬水回頭看看我,微笑一下,那笑容有青草的味道。


    記得那時年紀小,你愛談天我愛笑。


    冬天的夜來得早,我們跑出去吃點什麽就要回來自習。他說,最初他喜歡上我時就是在校外的小攤上,每次他看我揣著個煎餅急急忙忙往回跑的樣子就很心疼,就想找個溫暖的地方喂我吃東西,抱在懷裏不讓我那麽瑟瑟地顫抖。


    你在學校那麽驕傲,可是實際上,你還是個小孩。他說。


    那時我的數學不好,考完試就去操場哭,以為夜裏沒人知道。可是我回頭時,他就在不遠處。


    那時我們真是單純啊,牽牽手能偷著樂好幾天。


    那時……


    手機鈴聲不合時宜地響起來。


    “林曉蓓?”


    “啊,我是,您哪位?”


    “你猜猜看?”


    我心說,你大爺的,我閑得慌嗎?


    強忍著關機的衝動,“我猜不著,您哪位啊?”


    對方似乎比我還失望,“我許磊呀。”


    “許……”許磊是誰啊?你又不是許文強,我非得知道你嗎。


    “你忘了?開學報到的時候我幫你辦的手續。”


    噢,他啊。


    開學那天我進辦公室報到時沒看見老師,隻有三個高年級學生幹部在辦理新生入學手續。一個分頭油亮,酷得堪比一頭犀牛,進進出出隻看見倆鼻孔。一個光頭穿一大花褲衩,一邊抄東西一邊左一眼右一眼地打量新生。還有一位兄台坐在辦公桌後麵整理資料,捎帶著招呼我們,三人的共同特點是腳上隻穿一雙拖鞋。整理資料的兄台腳上還打了繃帶。


    上大學以後就可以穿拖鞋出門了吧?一想到這個我就心花怒放。


    左顧右盼半天,忽然有人問,“你家哪裏的啊?”


    我回頭,正是整理資料那位兄台。


    笑眯眯的,問我呢。


    我如實答來。


    師兄說,他叫許磊,比我們高一級,學生會幹部,沒有女朋友。


    最後一條是他自己說的。


    我覺得氣氛有異,岔開話題,“你腳怎麽了?”


    “踢球踢的。”


    “怎麽就你一人幹活兒啊?”


    他笑著示意我去看分頭哥哥:“那是咱學生會主席。”


    都主席了,肯定不用幹活。


    “那你呢?”


    他笑:“我啊,就是個小幹事。”


    分頭哥哥和花褲衩哥哥聞言都抬起頭來,神秘地相視一笑。


    有人進來給新生發寢室鑰匙,又有幾個剛來的新生又要查號。許師兄手忙腳亂地招呼著,一邊不忘喊光頭花褲衩哥哥:“老孟你去送人家一下。”


    花褲衩哥哥利索得很,二話不說就提起行李準備上路。


    我正待離開,許師兄一轉身塞我手裏一張字條:“有事找我。”


    又指指自己的腳:“腳傷了,不然我自己送你過去。”


    我不好意思:“謝謝,不必了。”


    路上我悄悄打開字條,上麵是個電話號碼,不知道什麽時候寫的。強啊,沒想到這窮山惡水的地方還潛伏著泡妞快手。


    進到寢室裏我才被結結實實地震撼了——一屋子巨人,男男女女十幾口子人站在裏麵,目測估計沒有一米七五以下的。


    正蒙著,一個高個女孩走過來,笑嘻嘻伸出手:“老妹兒你好!我馬豔,鞍山人,你哪疙瘩的?”


    我一米六三,一直以為自己不算矮了,今天脖子酸酸地仰視著這姐姐還是不由得自卑了一把。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哪。


    老馬的家人很好,很和善,很親切,帶了很多吃的來。我和同寢室剛到的廣州姑娘何晶晶大飽口福。馬奶奶擔心我們欺負馬豔,不停地勸我們吃這吃那:“來,吃點這個,豔豔小啊,不懂事兒,你也多吃點,豔豔不會做家務,你們多擔待她……”好像我們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小灰狼就等著算計這高出自己一頭的大紅帽。我們幾個大快朵頤,一邊狂吃一邊不停口地保證奶奶放心吧,您孫女兒就是我孫女兒,有我們在絕不會讓豔豔受一點兒委屈雲雲,馬豔在一邊憨厚地咧嘴笑。


    等奶奶一走,這家夥關上門就撲了上來:“誰是誰孫女兒,啊?”


    以後很久一段日子裏我一看到馬豔就聯想到拳皇裏生龍活虎的不知火舞,奶奶年紀大了,難免受奸人蒙蔽……


    四天後六個舍友陸續到齊,我們開始了傳說中的軍訓。發下軍裝那一天我們手挽手在校園裏逛了好幾圈,模仿著五六十年代雕刻上的經典造型到處擺pose留影,回頭率非常之高,間或有人笑,我們也沒羞沒臊地回笑一個,年輕就是資本,不趁現在犯點傻以後就來不及了。路上還見到了我們班長,班長假裝不認識我們,紅著臉看天。


    九月的中午依然炎熱,也沒準兒什麽時候忽然下暴雨,我們在烈日和暴雨下度日如年,終於明白了為什麽那麽多人說軍訓難忘。期間我往大三的代班長那裏送過幾次身份證檔案袋什麽的。好像別的班都是交給本班男生代轉,我們代班長不知道為什麽這麽別扭。每次我都得向門房老頭大費口舌,好像我是一心懷不軌的女流氓就想進去占人便宜。


    那一次我剛把老頭說動搖了,突然有人在耳邊說:“大爺,她是新生,進來開會的。”老頭看他一眼,居然點頭放行了。


    “你怎麽不和我聯係呢?生活還習慣嗎?”糯糯的聲音,聽起來很有幾分溫柔。


    我不抬頭也知道是誰了。


    5


    通常情況下我是假裝看破紅塵俗事,勘透男女情關的。“其實世上本沒有愛情,說的人多了,也就有了。”當年稱霸四班靠的就是這句經典,顯得很牛逼。


    但我內心深處還是迷信這個的,人總得有點信仰,要不活著多沒意思。“我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他一定會乘著五彩祥雲來接我”,朱茵說這話時眼睛亮亮的樣子打動過許多女生,我是一俗人,也相信將來會有人開著加長大卡(卡迪拉克啊!)來接我。千不該萬不該在熄燈後的臥談會上把這夢話說出來。後來這群臭女人經常安慰我說:“不要急啊不要急,你的白馬王子遲早會開著一汽的解放大卡來接你。”


    此刻,我看著那一袋子巧克力心生憤懣,知道我意誌薄弱還這麽考驗我?按老馬那刁民的意思,最好我把東西留屋裏給她吃了,絲毫不關心我的死活。我想了想,回屋脫了短裙換上軍裝紮上武裝帶,中華兒女多奇誌,不愛紅妝愛武裝。這兩天軍訓曬得像奧巴馬,誰要能對這樣的我起色心我還真服他了。


    我穿著一身散發著汗味的軍裝,雄赳赳氣昂昂地奔赴約會。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文學院的女生約會大概是要吟吟詩的,難得這麽好的月色。


    可惜我學理,也不能迎風長嘯麥克斯韋方程組。


    見我提著原封不動的東西下來,他的臉色一下就變了。


    “你不要誤會……”他口才不錯,連篇長辭如同滔滔江水,好像給新來的小女生送巧克力是學生會的日常組織工作。


    我心說你大爺的,玩我啊這是?老子好歹也是有人追求的人。仨瓜倆棗的,黃鼠狼給雞拜年,早看出你小子圖謀不軌還在我跟前耍花槍,欠抽是吧?


    “我沒誤會,我媽不讓我拿別人東西……”我把袋子放到他身邊。


    他又放了回來,“其實你真想多了……我就覺得,你這麽小的一個人,離家又遠……”


    我使勁看著他,想知道他會不會臉紅。希望工程那麽多失學兒童流離失所的都沒招來多少捐款,我隻是單身異地求學就有人主動獻愛心,希望工程不找我代言真是瞎了眼。


    “反正我不要……”


    我倆擊鼓傳花一樣把袋子來回推了幾個回合,最後一次我索性推完拔腿就走,“你忙去吧,我出去溜達溜達。”


    他提起袋子跟上,“我也去。”


    我倆大眼瞪小眼,相對無語,實在找不到什麽話題,隻好沿著文化廣場一圈又一圈溜達。


    “你的腳好了嗎?”


    “還沒有……”


    “那你正需要營養啊,拿回去自己吃吧。”我把袋子往他手裏塞,他死活不接,我倆推推搡搡像練太極拳一樣,引得不少人駐足圍觀。


    我徹底抓狂了,“你!拿不拿?”


    這一什麽人啊,我上輩子欠丫多少錢啊現在受這折磨!


    “你這讓我怎麽拿回去啊?”他臉上也冒了汗。


    周圍的情侶們探頭探腦往這裏看。我不習慣這種不正當的回頭率,趕緊換個人少的地方。


    “你別生氣啊……”


    我看看他一臉的汗,忽然有點同情他。這兄弟也夠倒黴,怎麽偏就遇到我了呢?


    “算了,回去吧。”


    我們灰溜溜地回了學校。


    “我不是想冒犯你……真的,那什麽,我們還能做朋友嗎?”


    “行行。”我已經不耐煩,趕緊把他弄走算了。


    6


    寢室還沒熄燈,我拍門:“查熱水器的!”


    裏麵乒乒乓乓一陣忙亂,老二用廣東腔喊:“等一下啦,有人換衣服。”


    不管,使勁砸門:“快開快開!不許藏了!”


    進門後我差一點被憤怒的群眾點了天燈。


    老三從枕頭下麵掏出十多件內衣慢慢往晾衣繩上掛:“嚇死我了。”


    “你以為是誰啊?”


    “我還當三班的四十五度帥哥來查寢了,教導員來我才懶得收內衣呢。”


    “靠,幾天不見你又發展新人了?誰是那個……多少度帥哥?”


    “軍訓的時候,第二方隊第一排第六個男生,三班班長,哎,你不覺得從斜後方四十五度看他很像金城武?”


    “我覺得他正麵像馮小剛!你什麽審美啊?”


    “在這裏就得將就,你看咱們班男生,西服球鞋再配一紅背心兒,淳樸得都接受不了。”


    “人家是心無旁騖搞事業,愛江山不愛美人呀。”


    “搞個屁的事業,你沒聽郭創造他們說咱班的八個女生是七龍珠麽。”


    “八個女生,怎麽會是七龍珠?”


    “呃……七隻恐龍一隻豬……”


    郭創造長得小蘿卜頭兒似的,沒想到還存這心,天下男人果然沒有好東西。


    聽她們埋汰了一陣男生,又研究了一下年級大勢。老六對排頭的大彪情有獨鍾,老三堅決擁護四十五度,“關鍵是氣質好”,好幾個我聽都沒聽過的名字反複出現,看意思這有限的資源已經被瓜分得差不多了。我才告別一線兩天,就已經失去了無數機會,將來得讓老馬賠償,我悻悻地想。


    “姑娘們睡覺熄燈了……”大媽一口氣拉得很長,隨即一片黑暗。


    “老五,”老四握著手機爬到我床頭,一張臉被手機屏幕的藍光映得像個剛爬出墳的僵屍,“老大說你晚上和一神秘男子去約會?還有人送好吃的?”


    四雙冒著饑餓火焰的眼睛包圍了我。


    “嗯,但我沒要。”


    “為什麽啊?晚飯就二兩米你不餓啊?你不餓還不考慮集體利益啊?”


    “那也不能掙賣身錢!俺早從良了。”


    餓鬼們一聲歎息。


    “你們是不是準備一頓飯就把我賣了?太壞了你們!我受傷了啊!”


    “拉倒吧,你把我的餅幹全吃了,還不給我帶夜宵。你跳樓我都不帶拉你的。”


    “真的嗎?”我一骨碌爬起來拍著老四的床,“我跳樓你真不拉?”


    “不拉!殺父之仇!奪餅幹之恨!罪不可赦!”


    “晶晶……姐?”


    “不拉啊,你又不是靚仔,你自己決定了,我沒有理由阻止你耶。”


    “企鵝……”


    “對不起啊……”


    “就沒個伸把手的?”我也沒幹過什麽傷天害理的勾當啊,咋就人緣這差呢?


    “我拉你!”老馬沉著的聲音響起。


    “姐姐你真好!”我拉著她的手狂擦眼淚。


    “不是……咳咳,那什麽,你今兒中午買盒飯是用我的錢。三塊,你先還了,然後再那什麽……”


    大家笑岔了氣。


    金錢真是萬惡之源。


    大家陸續睡著,呼吸聲此起彼伏。枕邊的手機充電完畢,屏幕開始亮了。


    打開電話簿,看著那個熟悉的名字,在黑暗裏閃爍著幽藍的光芒。


    楊瓊……


    有細碎的針,穿越厚厚的笑聲紮進來。


    原來心,真的是會疼的。


    一旦有一天,當我們在愛情中,可以清清楚楚地計算,那麽,愛情離開我們的日子,就不遠了。於是轉過身去,背對著愛情離開,把自己關在門裏,把愛情關在門外,隻是,這一轉身,往往就是一生。


    我像一個幽靈,遊蕩在陌生的世界裏,久而久之,也忘了自己來自何方,去向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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