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哥,龍天佑。我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極富魅力的男人,而這種魅力不僅限於女人。他善於掌控一切,總是能站在眾人之巔審時度勢,然後做出最有效的判斷。出眾的領袖風範和個人魅力,讓我那些才華出眾的哥哥們也望塵莫及。


    以前就經常想,如果他生在戰火紛飛的年月,就算不是雄霸一方的梟雄,也會是嘯聚山林的好漢。北方男兒特有的血性,勇厲,剛烈和頂天立地的氣魄在他身上總能找到最好的詮釋。


    這些獨特的氣質讓我由衷的敬佩,所以除了父親,他理所當然的成了我兒時的偶像。


    我們關係親近,他總是對我有求必應。一半是因為念及父親的恩情,另一半是因為他真的疼我。


    所以當我因為工作無暇□的時候,我就放心大膽的把飄雲交給他照顧。


    其實對於飄雲我是向來小氣的,連朋友開一句玩笑我都會翻臉。可我從不擔心天佑哥,他是我哥哥,我就應該信任他。


    可是我一直不明白,他為什麽對飄雲總是那麽冷淡。她是我的女朋友,他卻連一個好臉色都沒給過。


    飄雲察覺到這一點,自尊心極強的她於是在他麵前總是謹小慎微,生怕被他責難。她誠惶誠恐的樣子,讓我看了很是心疼,可對方是天佑哥,我又不能說什麽。


    後來我才明白,對一個人刻意的淡漠,有時不是因為討厭,而是因為在意,因為不敢麵對,因為怕控製不住。


    於是,在我離開的那四個月中,一切都發生了。


    直到今天我依然無法想象,天佑哥到底是抱著怎樣的心情,機關算盡,步步為營,一步一個血印的走到飄雲身邊。


    飄雲又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從開始的抵死掙紮,到後來的委曲求全,再到最後的泥足深陷……


    那一定是我無法想象的哀怨纏綿,淒豔悲壯。是的,他們的愛情,在我眼中是及其慘烈和悲壯的,因為凝聚了太多陰霾的怨氣,所以很難長相廝守。


    或者說,我和另一個人都不會允許他們長相廝守。


    我坐在靠背椅上,靜靜的聽宗澤將事情的前因後果交代清楚。我很吃驚,他竟然瞞了我這麽久。如果不是飄雲在滑雪的時候發生意外,如果沒有聽說天佑哥竟然跪在雪地上為她攔車,如果沒有親眼看到他們被送到醫院的時候,手還緊緊的握在一起……他還要隱瞞我多久?


    “他是一時糊塗。”宗澤觀察著我的神色。


    我冷冷的盯著他:“他一時糊塗,你就替他瞞著?宗澤,你倒是很講義氣。”


    “我很抱歉,我真的沒有想到事情能發展到這一步。我以為……”


    “你以為他玩玩就算了,所以隻要在我回來前,將我的女人完璧歸趙的放回床上,就天下太平萬事大吉了是不是?”我怒極反笑,“宗澤,小算盤打的很精啊。”


    他看著我,隻是一聲不吭。過了許久,才低聲說:“其實他們已經分開了,如果不是你這次把他叫過去,他們不會……”


    我將桌上的文件夾猛地扔到他臉上,怒吼道:“你他媽的閉嘴!依著你的意思,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是不是?”


    文件夾的金屬鐵片劃傷了他的臉,血沿著脖子留下來,他卻始終一動不動。


    我站起來,走到落地窗前點燃一隻香煙,望著白雪茫茫的街道,過了很久心情才稍稍平複了一些。


    “宗澤,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麽做?”


    回到醫院,飄雲還沒有醒。我看著她傷痕累累的身體,愛與恨,情與欲,怨與嗔,怒與火,仿佛人世間所有矛盾複雜的情感全部交織在一起,化作地獄的熊熊烈火燒灼著我。


    我盼著她醒過來,我想用這世界上最惡毒的語言來辱罵她。童飄雲,你好,你真好。連龍天佑這樣的男人也被你弄得六親不認,神魂顛倒。你究竟還有什麽本事是我沒有領教過的?


    可我又不敢讓她醒過來,我怕她對我說她喜歡他,我怕自己會控製不住,親手掐死她。


    她終於醒了,虛弱的說不出話,隻有在我手心裏寫字,我看了半天,終於辨認出來她寫的是:天佑在哪兒?


    那一刻,我真的很想掐死她,自己就不會這麽痛苦。可落在她脖子上的不是我的手,而是我的嘴唇。過於蠻暴的動作讓她痛苦不堪,卻又虛弱的有苦難言。看著這樣的她,我的心撕裂一樣的疼。像有人拿著很鈍的刀子狠狠的扯動著,這樣的疼痛偏又刺激著身體裏的野性。摧殘,疼痛,再摧殘,再疼痛。就這樣傷害著,循環著,痛苦著,絕望著……


    直到她的血黏黏地粘在我的臉上,我才猛然醒悟,這是我愛的女人,難道真要看著她掙得血濺五步,魚死網破嗎?


    我停下手,望著她激紅的眼睛,我真的很想問問她,飄雲,你到底想怎麽樣?到底要我怎麽做你才能把你的心分給我,哪怕隻有一點……可你就是不願意。你寧肯讓我折磨你,你也不願意把心給我。


    我真的好恨……


    像個行屍走肉似的回到家裏,費盡最後一絲精力應付完父親的盤問,走進臥室,關好門。摸摸自己的臉,早已一片冰冷。


    我不想擦幹,不想偽裝,任憑淚水爬滿臉頰,讓它放肆的流個夠。


    記得飄雲以前讓我看過一個小說,隻有短短的兩萬字,故事講述的是一個富家千金,愛上一個一無所有但是才華出眾的男人。男人一點都不愛她,卻為了地位和金錢而娶了她。這個女人,明明知道男人在利用她,仍是心甘情願的嫁給了他。


    這樣的結合,必然讓婚後的生活受盡冷落。女人在男人看不見的地方愛著,努力著,痛苦著,無奈著…卑微而絕望的活著。


    最後,女人發現自己得了腦癌,瀕臨死亡的那一刻,男人才終於知道自己愛上了她。可惜,這份愛來得太遲,太晚。


    當繁華落盡,愛恨如煙,他與她終究是情深緣淺,長恨如歌。


    飄雲說,看到這裏她哭了。這是一個太過傷感的故事,傷感得讓人無可奈何。都說人生自古有情癡,可是愛情的錯綜複雜,古往今來又有幾人說的清楚?


    其實我很想對她說,看到那裏,我也哭了。為那個女人委屈而絕望的愛情而哭,也為自己委屈而無望的愛情而哭。


    以前一直在想,絕望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心境?現在才明白,原來絕望是生無可戀,死無可依的無邊落魄……


    一連幾天,我活在無邊的混亂和焦灼中,心裏明明已經翻江倒海,偏要對著所有人強顏歡笑。隻有看到飄雲的臉,心裏才稍稍安定了一些。可是,這也成了一種折磨。


    看到她為了天佑哥偷偷的掉眼淚,我恨得咬牙切齒。看到她抱著母親的骨灰盒蜷縮成小小的一團,我又難受得無以複加。


    我真的不知道,我究竟做錯了什麽?她究竟做錯了什麽?究竟是人的錯,神的錯,還是命運的錯,讓我們落到這樣一個地步。


    事情來得很快。


    她消失了。我不過離開了一個晚上,她就像陣風一樣,飄的無影無蹤。我一個人對著空空如也的病房,想笑,沒有表情。想哭,沒有聲音。


    新年伊始,正是鞭炮齊鳴,合家團聚的光景。我卻孤單一人,站在空曠的病房中,站在被世界遺忘的角落,獨自麵對一個事實。


    我的哥哥和女朋友私奔了,他們同時拋棄了我。


    回到家中,父親慈愛關切的目光讓我感到難堪的落寞。


    “兒子,你想怎麽做?”父親問。


    “我要她回來。”


    “我兩個兒子都毀在她手裏,你以為我還容得下她?”


    “爸,沒她,就沒有我,您自己決定。”


    父親長歎一聲:“你上輩子真是欠了她的。”


    我說:“是她上輩子欠了我的,所以她這輩子必須還清楚,否則,我不會讓任何人把她帶走。”


    很小的時候就聽父親說過,殺一個人不算本事,你要學會讓一個人生不如死。讓他想起你就怕的心髒抽搐,渾身顫抖,這才是最有效的懲罰。


    我明白,天佑哥的勢力正如日中天,想扳倒這樣的一個人,決不能輕舉妄動。


    於是,我學會了笑裏藏刀。他以前教過我,無論何時都要笑臉迎人,然後趁敵人不備的時候再給他一刀。他恐怕沒有想到,我竟然把這招用在他身上。


    我找來一個女人假裝我的女朋友,擺出大度的姿態,又在他麵前極力裝可憐。這些小把戲本來很難瞞過他的眼睛,可是龍天佑這個人有一個很大的弱點,他太重情意,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所以對象是我,他就不會懷疑。


    那天,我們坐在陽台上喝酒,我對他說:“哥,除了你和飄雲,我一無所有。”


    說完那句話,我哭了。像個受了冷落的孩子,靠在他懷裏委屈的哭了。我知道,要想騙人就要先學會騙自己。所以最好的戲,要動最真的情。可是誰又能想到,結果卻是戲假情真,玉石俱焚,滿盤皆輸……


    就在他們幸福甜蜜的時候,我潛伏在暗中策劃好了一切。然後選了一個黃道吉日,緊鑼密鼓的進行著。


    每一個步驟都被我設計的滴水不漏,收網的那一天,我隻需閑適的坐在家中,笑看他們從天堂墜入地獄,水深火熱。


    可是這並不能讓我感到滿足,我要親眼看到她痛哭流涕,悔不當初的模樣。我要她明白,她當初的離開,是一個多麽愚蠢而錯誤的選擇。


    可是,當我看到天佑哥被警察帶走,看到陽光下溫馨的別墅,香氣宜人的早餐,看到飄雲受不了折磨昏倒在我麵前,我終於明白,他們以前做過什麽其實並不重要,他們是我的親人,他們跟我父親一樣,是與我血脈相連的親人。


    是我在這個世界上,除了金錢之外唯一的財富。


    童飄雲,我不得不承認,這個看似柔弱的小女人又一次出人意表的讓我無所適從。我用愛與傷害的方式妄想令她屈服於我的權威,她卻拔慧劍,決絕的斬斷所有生的希望。


    她不要我的施舍和憐憫,她寧願帶著骨氣和尊嚴與他同赴黃泉路。


    我一個人坐在看守所的會客室裏,看著滿桌的殘羹冷炙,看著那枚閃閃發亮的鑽石戒指。看著自己被遺棄的愛情和寂寥的人生。


    人生最大的悲哀是什麽?是你眼睜睜的看著某件事情發生,卻無可奈何。


    正如此刻的我,眼睜睜的看著心愛的女人即將跟著另一個男人上窮碧落下黃泉,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時間一分一秒,河水一樣靜靜流淌著。明明不過一個月,我卻仿佛過了一生那麽久。在這一個月中,我沒有再見他們其中任何一個,仿佛他們從沒有在我的生命中出現過。


    以前聽人說過,人有痛苦是因為忘卻太難,記性太好。我想知道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一種叫做忘情的水,可以讓人忘情棄愛,永不煩惱。如果有,即使讓我心如死灰,情如枯井,我也甘心領受。


    可惜,我的願望老天聽不到。我畫地為牢,把自己困在命運的漩渦裏在劫難逃。


    我不知道飄雲和天佑哥這一個月是怎麽度過的?是不是像我一樣,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父親請來醫生為我治療,醫生說心病還須心藥醫。他又找來心理醫生看我,無果後,他終於承認,我已經無藥可救。


    我將自己折磨的憔悴不堪,體無完膚。欲生無力,欲死不能。父親看著我不死不活的樣子,一下老了十歲。


    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望著漆黑的天花板,望著窗外影影綽綽的樹影,回想與他們的風雲變幻起起落落。


    我忽然發現,其實我不是真的恨他們,我不是真想趕盡殺絕,非要將他們置於死地。我隻是想讓飄雲回到我身邊,隻是想天佑哥不要離開。隻希望我們可以回到從前。


    可惜,回不去了。沒有人可以讓乾坤逆轉,時光倒流,過去的種種,終究覆水難收。


    直到最後的那一刻,筋疲力盡的我終於承認,我輸了。我放手,給他們一條生路,也給自己一條生路。


    我找來宗澤,對他說:“你安心去吧,家裏的一切你不用擔心,我會安排好。”


    他並不驚訝,視死如歸般從容:“謝謝你。”


    “你不問我原因?”在他出門的那一刻,我忍不住問。


    “不用問,從你要我做這件事的那一刻起,我已經預料到這樣的結局。”他回頭笑笑,“你遠沒有自己想的那麽狠心,偏又想不開放不下。隻能把自己懸在半空中一事無成,其實你比我更可憐。”


    父親聽說這個消息隻有默然長歎:“冤孽……”


    我一個人來到城郊的寺廟,青燈古刹,曲徑通幽。我跪在眾神前,希冀這嫋嫋的檀香,空靈的佛樂,可以滌蕩我這顆沉淪於俗世泥沼中的靈魂。


    求簽的時候,寺廟裏的解簽人問我,問什麽?


    我說,問姻緣。


    解簽人看看我,眼中竟有一絲悲憫,歎道:“舍得,舍得。有舍有得,不舍不得。萬丈紅塵皆是苦,萬般無奈皆是錯。三世孽緣,錯走奈何。望自珍重……”


    回到人潮洶湧的世界,望著城市的四角天空。混沌茫然的我不知道該何去何從。愛抑或恨?痛苦抑或悲傷?溫柔抑或苦澀?所有的一切被記憶揉碎,鋪天蓋地向我落下來。過去有過什麽,將來會有什麽,我不聽,我不見,我不管,我不顧。整個世界隻有她,隻有她……


    我想見她一麵,一麵就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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