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後,寒城背著書包走出校門,一聲響亮的汽車喇叭,龍天佑從車裏出來:“我們找地方談談。”


    寒城麵無表情的看了他一眼,跟他上了車。


    龍天佑把車開到郊外風景區,停下來。


    寒城下車一看,前麵是當地著名的瀑布湖。夏天的時候瀑布飛流直下,冬天水小,潭底隻有靜得像鏡子似的湖水,瓦藍碧透。他們此刻就在瀑布邊上,向前一步,就是萬丈深淵。


    “怎麽,想在這裏殺了我,然後毀屍滅跡?”寒城冷笑。


    龍天佑靠在車上看他一眼:“要你的命不用我親自動手,有的是人替我收拾你。把你帶這兒來,是有事問你,你要是敢對我說一句謊話,我就把你扔下去。”


    “你想知道什麽?”


    “真相。你知道,而我不知道的所有事實的真相。這對我很重要。”


    “真相?”寒城睨著他,笑容諷刺,“那你之前自以為是的真相是什麽?你的好弟弟對她千依百順,你對她萬般溫存,她卻不甘寂寞,厚顏無恥的跟自己的學生苟且偷歡,是不是?”


    龍天佑無言以對,在昨晚之前,他的確是這麽想的。


    “所有人都會這麽想。你們在自己的世界裏活得高高在上,隻相信表麵看到的,以為那就是真的。沒有人會去在意事實的另一麵究竟隱藏著什麽,你們沒那個心情。”


    龍天佑皺眉,覺得這小子是話裏有話。


    “她是他的女朋友,他對她一直很好,有什麽問題?”


    寒城哼笑一聲:“好?對你來說好的定義是什麽?要你的女朋友為親人磨得心力交瘁的時候陪著你夜夜笙歌,這叫好嗎?要你的女朋友發著四十度的高燒跟你做愛,這叫好嗎?要你的女朋友聲淚俱下的向你求救,得到的永遠是曖昧不明的答複,這叫好嗎?如果這都叫好,那麽我告訴你,最初的那段時間,飄雲快被你弟弟的‘好’逼瘋了。”


    “什麽?“龍天佑驚訝,“隋洋,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因為他愛她,因為他心血來潮,因為他隨意,因為他跟你一樣不懂什麽是愛,什麽是好。一年前的冬天,那是飄雲最無助的時候,親眼看著自己的媽媽在檢察院被人虐待,她幾乎要崩潰了。一個涉世不深的女孩子,走告無門,你弟弟是她唯一的希望。她一次次的去求他,你弟弟每次都說他知道了,漂亮話說了一大堆,就是不說她媽媽什麽時候能出來。飄雲流了多少眼淚?沒人知道。可你的好弟弟,竟然要她擦幹眼淚,一邊對她說‘我愛你’,一邊把她壓在辦公桌上跟她做愛,一次又一次。”


    寒城看著龍天佑震驚的臉,一字一句的說:“你弟弟,飄雲的男朋友,當初就是這樣對她‘好’的。怎麽樣,與你所謂的‘好’是否如出一轍?”


    “為什麽會這樣?她不是那種逆來順受的女孩,為什麽要這樣忍隋洋?”龍天佑覺得自己的腦子亂了套,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他真快要瘋了。


    寒城冷笑:“這種話隻有你們這種不知人間疾苦的人才會說。不會逆來順受?生死攸關之際,尊嚴算什麽?換不來親人的安全,它就一錢不值。她媽媽還被關在那個不見天日的地方翹首企盼,等著你弟弟從指縫裏施舍點滴仁慈來保她周全。所以飄雲沒有辦法,一點辦法都沒有。那些日子,每次從你弟弟那裏回來,她都會失眠,整夜整夜無法入睡。一閉上眼睛,看到的就是她媽媽在獄中的樣子,聽到的就是你弟弟那句重複了無數次的‘我愛你’。或許你弟弟是無心的,可是這種心理上的損毀,沒人受得了。”


    龍天佑覺得自己的喉嚨發幹,手心冒汗,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無知,對這個女人的無知,對悲哀的無知,對苦難的無知,對過去和未來的無知。


    “你一定在想,為什麽這些事她對我說,卻不對你說。為什麽她可以對我無所顧忌,對你卻總是障礙重重?如果我告訴你,我占了一個便宜,占了又窮又有骨氣的便宜,你能理解嗎?如果我告訴你,在這場糾葛中,我不是第三者,你弟弟才是,你相信嗎?不用把眼睛睜那麽大。我們那時什麽都沒做過,飄雲說,她要去農村教書,我要上大學。等我們把自己該做的事情完成了,如果對彼此依然不失不忘,我們才能在一起。她對於感情和人生,一直認真而理性。”


    “她想去農村教書,這是真的?”龍天佑一直以為這不過是她不想為他生孩子的借口。


    “當然是真的。一年前她支教的申請都交了,去山東,她媽媽的老家。我忘了具體在什麽地方,隻知道是一個偏遠的小山村。她媽媽當年就是從那裏走出來的,嫁給她父親,卻因為農村的身份,在他父親家連吃飯都不敢大聲。所以她一直有個願望,可以讓農村的孩子受到好的教育,跟城裏的孩子一樣揚眉吐氣。”


    說到這裏,寒城諷刺的笑了笑:“可惜,這個夢想因她媽媽而生,卻也因她而夭折。有時候看著她受苦,看到她從你弟弟床上回來,身上那些又青又紫的吻痕。我真希望她媽媽幹脆在看守所裏死掉算了,可是我知道,她其實毫無過錯。這對苦命的母女,隻是希望對方能過得好一些,結果把自己全都賠上了。”


    龍天佑拿出煙來抽,可是怎麽都打不著火,手抖得厲害,最後他幹脆把香煙和火機順著山崖扔下去,落入湖底,如同往事沉澱,悄無聲息。


    寒城目不轉睛的看著他:“知道我今天為什麽能這麽平靜的跟你說這些嗎?我猜到你會來找我。那你知道我最初是怎麽想的嗎?我想了一萬種方法跟你同歸於盡。可我現在不會這麽做,殺了你,賠上我的一生和飄雲的期望,不值得。飄雲說過,人的眼睛是用來尋找光明的,我們沒有必要為了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隋洋本性不壞,隻是被優渥的生活驕縱得隨心所欲。你的本性也不壞,隻是被蠻暴的過去蒙蔽了感知。你們在她眼裏,都不壞。”


    “可是我不明白。”寒城停頓了一下,上前一步揪住龍天佑的衣領,激動得聲音都在顫抖,“明明是你們強取豪奪,憑什麽用那麽殘忍的方式來懲罰她?隻因為她不喜歡你們?隻因為她的心傾向我?隻因為你們占盡了金錢道義名分,就可以為所欲為,是不是?可是你們想過沒有,她憑什麽要喜歡你們?而我們,除了她是我的老師,我是她的學生,她的年紀比我大,我們究竟做錯了什麽?”


    這個男孩,在龍天佑麵前極力壓抑著自己,可是最後,還是忍不住淚流滿麵,聲音嘶啞哽咽。


    “你們的年紀都比我大,怎麽樣去愛一個人,你們應該比我懂。可是,為什麽愛情在你們麵前就變得這麽利欲熏心?你們用金錢和權勢交換愛情,換不來,就暴力相向。你知不知道,那天晚上,你差一點就毀了她。她好不容易才擺脫她父親的陰影,你卻輕而易舉的把她拉回那場惡夢。你跟你弟弟,一個恣情縱欲,一個仗勢欺人。而我,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她被你們糟蹋,我一點辦法都沒有,一點辦法都沒有。”


    龍天佑不知道自己怎麽回的市區,耳邊一直徘徊著寒城刀子似的話,還有為愛神傷的少年那撕心裂肺的哀嘯。


    看到市區的高樓大廈,他才想起來,竟然把寒城一個人扔在了風景區。


    可是他沒有意願去接他回來,甚至怕見到他。


    真相是如此的不堪入目,他不忍淬睹,唯有落荒而逃。


    他甚至怨恨自己為什麽要來見他?為什麽要聽他說這些?如果不知道她受過的苦,會不會更好?


    抬起頭,天高雲淡,時光正好。是誰說過,摔倒的時候仰望天空,天空也會對你微笑?


    是你說過,飄雲,為什麽你總是讓我在你麵前醜態百出?讓我看到自己有多麽的可笑?多麽的醜陋?


    回家的路上,經過一家音像店,龍天佑走進去,跟老板說,他要最搞笑的電影。老板雜七雜八地給他裝了滿滿一箱。當天晚上,他坐在家裏一張一張的看。一張石膏臉木然的看著屏幕,全然不知所雲。


    後來看了《鍾無豔》,是一部老片子。電影裏,鄭秀文演的鍾無豔,問張柏芝演的狐狸精,到底愛是什麽?狐狸精說,愛就是為心上人無條件的付出,犧牲,一心隻想讓她得到幸福,快樂。


    心灰意冷的鍾無豔說,錯!愛就是霸占,摧毀,還有破壞。為了得到對方不擇手段,不惜讓對方傷心,必要的時候一拍兩散,玉石俱焚。


    看到這裏,龍天佑哭了。這是他成年後第一次落淚,為了一部做作的電影的一段淺顯的對白。


    大顆大顆的眼淚還沒破裂,就已墜落,衣襟被泅濕了一片。


    在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龍天佑每每想起那段對白,依然心疼如絞。


    愛是什麽?他現在才懂。


    可是,飄雲,這一切都太晚了,是不是?


    記得小時候,母親對我說過,每個孩子都曾問過自己為什麽來到這個世界上,越是長大,越想知道存在的意義。每個人都是被神遺棄的孩子,等人認領。


    你發現了我,卻不能帶走我,我隻有一個人,躺在曠野中,仰望晝夜蒼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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