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因為期待愛與被愛,而曆經磨難的活著。這驚世駭俗的戀情,不是我們的恥辱,那隻是我們的命運。


    “寒城,你忙嗎?”


    “還好,今晚客人比較多,想偷懶不容易。”電話另一端傳來喧囂的吵鬧和狂躁音樂。


    “噢,那你忙吧,我不煩你了。”


    “飄雲,你怎麽了?聲音怪怪的,身體不舒服?”


    飄雲捂住自己的嘴,硬把即將洶湧而出的眼淚化做一根堅硬的骨刺,哽在喉嚨裏:“沒,沒什麽,我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


    寒城笑了,那笑聲真是悅耳動聽,飄雲貪婪的抓著手機,把那些快樂的音符滴水不漏的收進耳朵裏。


    “想我了嗎,我下班就過去,等著我。”寒城的聲音溫柔如水。


    飄雲好想對他說,你來吧,讓我看看你,隻要看到你快樂的樣子,所有的痛苦和哀傷,都可以化做過眼的浮雲。可惜,不可以。


    “不,你還是別過來了。”


    “為什麽?”


    “我,我要睡了,明天還有早課呢。”眼淚打在話機上,飄雲聽到它們在空氣中破裂的聲音。


    “這樣,那你好好休息,我掛了。”寒城多少有些失望。


    “等一下,寒城。”飄雲突然想起了什麽。


    “還有事嗎?”


    “那份工作不要做了,咱們換個地方好不好?”想起剛才的情景飄雲冷的牙齒打顫。


    “為什麽?這裏才剛做,報酬也不錯。”寒城感到奇怪。


    “我不喜歡那裏,環境太複雜。寒城,你今天就跟領班說,好不好?”飄雲幾乎是在乞求。


    “飄雲,是不是發生了什麽?我覺得你今天很不對勁。”寒城握緊了電話,語氣變得凝重起來。


    飄雲從淚水中擠出一抹微笑,聲音輕快的說:“哪有什麽事。不是你說,不喜歡我去酒吧跳舞嗎?現在我不跳了,你又亂想一氣。”


    “真的沒有?”寒城狐疑道。


    “真的,不跟你說了,我累了,掛了啊。”


    飄雲飛快的關上手機,她知道,如果在晚一秒種,如果再多聽聽他的聲音,她一定會讓自己哭得聲嘶力竭,驚天動地。


    從龍天佑的家裏跑出來,失魂落魄、狼狽不堪的童飄雲跌跌撞撞的走在闃無聲息的江邊小路上。那一帶地處市郊,人煙稀少,隻有黯淡的月光,清涼的露水和哀囀的鳥鳴與這個慌不擇路孤苦無助的女孩相依相伴。秋風正冷,夜色正濃,飄雲用袖子抹幹臉上的淚水,看著天上那輪昏黃的月亮,月亮變成了血紅色的碎片,分裂在暗黑色的蒼穹上。不再圓滿,也不再銀白。將片片殷紅的碎屑灑落人間,血絲如藤蔓延,悲戚籠罩大地。


    沒有星星的夜晚,冷寒入骨,即使蜷縮在房間的角落裏,悲傷依然如影隨形。曠世的孤獨猶如奔騰的海嘯,壁立而來。無邊的黑暗如同一隻無形的鬼爪,將紊亂的思緒拉回無法回避的過去。


    過去是什麽?是擔驚受怕,是軟弱無能,是悲情歲月,是困苦不堪。


    媽媽被帶走的那一夜,飄雲記得,天上也掛著一輪這樣的月亮。不諳世事的她,翻遍了家裏所有的電話簿,卻找不到一個可以打的電話。人生中,第一次,她明白了什麽叫做: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孤兒寡母,相依為命。沒有人願意幫助她,如同當年無人阻止父親的暴力。她一個人蜷縮在那間不足四十坪的屋子裏,點亮所有的燈,依然冷得透骨寒心。


    終於忍耐不住,她跑出了家門,也是如此的慌不擇路,舉目無人。眼前看到隻有淒涼的天與雲,還有那厚雪堅硬如冰的街道,迷茫的黑暗一直延伸到世界的盡頭,將她瘦弱的身影吞噬的一幹二淨。


    跑到檢察院的時候,已經是滿頭大汗,她不知道自己來這裏究竟能做什麽,在門口徘徊了很久。夜已經很深了,她趁著門衛打瞌睡的時候,俏無聲息的溜了進去。


    三層樓的檢察院白天熱鬧非凡,夜晚卻像座荒涼的墳塚。她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在黑暗的走廊裏空曠的回蕩著,緊縮的心髒幾乎在寂靜中死去,每走一步,都是膽戰心驚。


    所有的房間都關著燈,隻有一個房間,有渾濁的光暈從門縫裏傾瀉出來,審訊室。


    女人的哭聲,伴著響亮的耳光和男人的辱罵,從那虛掩的門縫鑽了出來,像條恐懼的臍帶,緊緊纏住飄雲的脖子。


    她用力擰著自己的大腿,才克製住奪路而逃的欲望。每走進一步,如履刀鋒。那暴戾的噪音漸行漸近,她用顫抖的雙手推開審訊室的大門,看到被人動私刑的,正是自己的母親。


    後來發生了什麽,飄雲的記憶有些模糊了。苦難太過慘痛,鮮血淹沒了記憶。在那一瞬間,瘋狂就是整個世界,顛覆破碎,沉淪悲愴。飄雲的大腦聰明而慈悲的做出了選擇性的遺忘。


    她隱約看到自己顫抖孱弱的手,向那空虛的黑暗中伸去,向那時間的彼岸伸去,卻始終觸及不到她那可憐的母親,母親的臉,紅腫蒼白,顫抖的身體像暴風雪中搖曳的枯草,卑微的,伶仃的。無數驚惶震怒的吼叫在她耳邊咆哮著,無數隻強壯的手臂拉扯著她的身體。她沒有力量,所以任人宰割,無能為力。


    當理智與身體合而為一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已經被人扔到了門口。大門禁閉,任憑她怎麽拍打哭喊,就是沒有任何的回應。天空飄起了鵝毛般的大雪,肆虐的寒流席卷了這片沉默堅忍的黑土大地。寒風狂嘯,冰雪凜冽,萬物寂寥,人世無情。


    飄雲抹幹了淚水,挺直了腰杆。用一種最幼稚,最無奈,最卑微,最激烈的方式,來表達她的憤慨和不平。第二天一早,她舉著一塊“抗議執法者濫用暴力”的紙板,跪在檢察院的大門口,跪在無情的雪地裏。她不相信這個世界沒有公理,沒有慈悲,沒有正義。即使是犯人,也應該得到合理的對待。她要讓所有人知道,那些貌似正義的執法者根本是一群道貌岸然的敗類。他們喪心病狂,他們肆意妄行,他們用無恥的暴力玷汙了神聖的法律賦予他們的神聖權利。


    這一跪,就是一天,卻始終無人問津。終究是年輕啊,她根本不知道,在這個天高皇帝遠的北方小城,她所謂的不公,不過是大家習以為常的不成文的慣例。


    當遠方的落日像件血紅的棉襖,一滴一滴把血樣的棉絮抖落人間的時候,飄雲已經不知道自己疲倦的靈魂在黑暗與光明的邊緣飛行了多久。她頭暈腦漲,四肢無力,幾乎要躺倒在地上。人們紛紛議論和猜測著這個女孩的目的和來曆。好奇,鄙夷,同情,刻薄的目光在她冰冷顫抖的身體上遊移逡巡。圍觀的人,一波看夠了,心滿意足的走開。另一波又興致勃勃的圍上來,繼續指指點點。


    在她快要支持不下去的時候,從人群中走出了隋洋。她抬起頭,看到了隋洋眼中的驚訝和心疼。她哭了。


    在那之後,飄雲常常會想:這就是命運吧,所以不可抗拒吧。


    當一個人麵對生活的折磨已經到了無可奈何的時候,宿命感是很強的。


    隋洋用金錢和權勢編織成一張堅固的鐵網,把她和她的母親從狂暴的海底打撈上來。在母親被送進高間的那一夜,刻意邀功的隋洋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女人奉獻出的身體和感激。


    命運有時候就是這麽離經叛道,特力獨行。卻偏又擁有不可逆轉的魔力讓人束手無策,除了俯首聽命,你別無選擇。


    飄雲知道自己不愛隋洋,從來沒愛過。可是除了潔白無暇的身體,她真的不知道自己還可以還給他什麽?他家境富裕,錦衣玉食,嬌生慣養,他什麽都有,唯一惦念的,就是她。她兩手空空,家徒四壁,一貧如洗,她什麽都沒有,唯一的財富,就是她自己。


    一切就是這麽順理成章。


    隋洋的愛,是衝動而尖銳的,仿佛萬花筒裏的碎片,有的鋒利,有的細小,有的如朱玉般清脆悅耳,有的如絲線般緊張華麗。


    飄雲如在鋪滿荊棘的花園中誠惶誠恐的躑躅穿行,有時被繁花迷了眼,有時被芒刺傷了身,有時把理想和心泡進苦水裏。


    每次躺在隋洋身下,承受著他或衝動或溫和的激情,柔順的撫摸著他的臉,飄雲總是舉重若輕的想,這個男人是愛她的,愛就可以解釋一切。所以這不是出賣,不是交易。沒有人對不起她,她不用覺得委屈。


    她沒把自己當作偉大犧牲的女人,自然不必忸怩作態的可憐自己。可憐自己也是一種卑鄙行徑,她不想卑鄙。


    生活的喜怒無常往往厚顏無恥的讓人無從逃避,既然逃不了,那就隻有一件一件的扛在肩上。飛刀一樣的變故和人性,刀刀精準,見血封喉。飄雲對自己說,哪怕眼前是地獄,她也要在那支離破碎的傷口上,綻放出美麗的蓮花來。隻有這樣,她才能說服自己,不要悲觀,不要絕望,生活沒有忘記你,世界沒有拋棄你。你,依然是你。


    而且,你還有寒城。


    寒城……龍天佑……


    想起那個無所不能、又冷酷刻薄的男人,飄雲像隻受傷的小動物蜷縮在床的一角,倍受折磨的身心隱隱做疼。她用細瘦的雙臂環住自己,看到一顆受傷的靈魂躲在房間的角落裏獨自飲涕。


    寒城,我們可憐的,唇齒相依的相知相惜,是不是就這麽不可饒恕,罪大惡極?


    你了解我的一切,多少破碎,多少凋零。多少委頓,多少迷失,多少情不由衷,多少身不有己,多少不能說與外人的感慨歎息,如果沒有你,我又能說給誰聽?


    飄雲拿著手機,看著它,如同看到那雙美麗憂鬱的眼睛。她一直相信,當它們望向金色陽光的時候,那曠世的憂傷,早已飛躍千裏。滄海桑田,驀然回首,他仍在那個彌漫著樹葉清香的秋日午後,守侯著屬於他們的那場美好的相遇。


    寒城,我們因為期待愛與被愛,而曆經磨難的活著。我們彼此守望,彼此擔當,彼此安慰,彼此珍惜,這驚世駭俗的戀情,不是我們的恥辱,那隻是我們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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