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曰: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全是錯。


    (2007年?秋)九月的天空,雲很淡,東北季風很清爽,下午五點,空氣中還漂浮著陽光的味道。


    新陽高中的教學樓,安靜的像中世紀荒涼凋敝的古堡,除了沙沙的寫字聲,再無聲響。莘莘學子們聚精會神,筆走龍蛇,紙頁翻飛,將一張張試卷答得龍飛鳳舞。


    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宋真宗趙桓總結出的如鐵定律,千百年來被中國的知識分子奉為出人頭地的金玉良言,平步青雲的指路明燈。


    一張小小的答卷預示了他們未來的前程是繁華錦繡,還是暗淡無光,也難怪這些高三學生會如此拚命。明晃晃的太陽照在飄雲臉上,她打了個嗬欠,看著自己的手表,還有五分鍾,就可以解放了。不用再像條獵犬一樣虎視眈眈,時刻準備以最迅疾的速度斬斷一切可能的危險。


    考試的結束鈴終於響了,坐在前麵的童飄雲騰的一下站起來,嚇得前排學生一激靈。沒辦法,條件反射,學校的鈴聲聽起來像殺豬,撕拉撕拉的。


    “起立,檢查一下班級姓名,然後將卷子正麵朝上放好。”


    學生們紛紛站了起來,一個個耷拉著腦袋,像得了禽流感的候鳥。


    飄雲迅速掃視全場,吩咐道:“好,每組最後一個同學下來收卷,其他人,走吧。”學生們拿著自己的文具,跟她說完再見,就紛紛走了,邊走邊罵出題人變態。飄雲笑了笑,整理好試卷,關好門窗。然後送到教導處裝訂。送之前順便看了一眼卷子,唉,慘不忍睹。


    走出校門的時候,學生已經散得差不多了。一輛銀灰色benzsl65停在門口,穿著純黑色armani襯衫的男人半靠在跑車上,漫不經心的吐著煙圈。


    此刻正是夕陽西下,晚霞滿天的光景,天的胸膛仿佛被刺破了,流出玫瑰色的汁液。


    男人線條剛毅的側臉浸潤在橘紅色的餘暉中,仿佛曖昧不明。鷹隼似的眼睛望著天邊紫緋斑斕的晚霞,淡豔的霞光落進去,將那雙黑曜似的瞳仁染成了神秘的紫檀色。幾片薑黃的秋葉,隨風拂過刀削似的下巴……正是那暮寒秋遲的時候,幽渺的街道,淒迷的樹木,淡褐色的房屋,還有遠方魚鱗似的彩霞和紫黝黝的天空,都成了他身後的背景,將他整個人嵌在一幅名為《秋暮》的油畫中,如此的觸目驚心。看著紛紛側目的路人,飄雲無奈的搖了搖頭。龍天佑,北方人不可言語的粗獷和冰雪般的凜然,讓他無論在什麽地方,都是讓人看過一眼就忘不掉的男人。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隻要看到他,飄雲就覺得渾身不舒服。她不適應他修剪得鋒芒畢露的寸頭,不適應他高大健碩的身體,不適應他充滿霸氣不容置疑的手勢,尤其不適應那雙眼睛,總讓她想起天上的鷹,地上的狼,動物凶猛,生人勿近。


    “天佑哥。”縱使心裏千般不適,飄雲也盡量讓自己笑得無懈可擊。笑比哭好,伸手不打笑臉人,笑比哭漂亮,也比哭討喜。


    龍天佑隻是點點頭,別說是笑,嘴角都沒揚一下。“上車,隋洋在等你。”也不管她,自顧走了,高高在上的模樣,讓飄雲想起了港片裏黑道大哥對待賣笑的妓女。


    唉,想什麽呢?這人本就一身煞氣,對她又向來冷淡,每次見麵都一臉階級鬥爭,活像上輩子欠了他二兩香油錢,不是早就習慣了嗎?再說人家開著跑車來接你,已經是給足了你麵子,你一個小老師,要錢沒錢,要勢沒勢,能勞動他的大駕,應該知足了。所謂知足者長樂嘛,就像趙本山在小品裏說的,丫有手表就行了,還要什麽自行車呀?


    飄雲剛要去拉車門,身後就被人撞了一下,她一個踉蹌,高跟鞋細跟一歪,差點貼在車門上。


    “撲哧。”是過路的行人沒忍住的笑聲。


    飄雲的火一下子就串了出來,心想今天是倒了什麽黴,遇上這麽個黑麵煞星就算了,竟然還有人這麽不長眼,站著大活人都看不見。還沒站穩就回頭擒凶,準備發揮自己文科生嘴快、詞準、修辭狠的優勢,用最文雅的詞語罵他個狗血淋頭。


    結果,對上一雙琉璃似的眼珠。暮色淒迷,那眼珠卻像清漆一樣透亮,好像彈得出聲響。眼珠的主人穿著藏藍色的校服,書包斜挎在肩上,左手拿著籃球,右手扶住了飄雲的肩膀。飄雲楞了一下,張了張嘴,把即將出口成章的話,又咽了回去。


    晚風吹過,幾縷不馴的黑發落在少年眼前,若是平時,她定會親手為他拂開,但是今天,不行。


    “對不起,童老師,我不是故意的。”少年本來個子就高,又故意貼在她身上,形成居高臨下的架勢,飄雲又生得單薄。蒼茫暮色中遠遠看著,不免讓人浮想聯翩,詭異透了。


    你當然是故意的!飄雲在心裏暗罵。麵上卻笑得像朵花,還能亂顫的那種。長輩似的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沒事,沒事,玩去吧。啊不,回家去吧。”說完拉開車門一貓腰就鑽了進去,是非之地,趁早離開為妙。車子像離弦的箭一樣竄了出去。不愧是benzsl65,速度真不是蓋的。


    暮色四合,秋風蕭瑟,跑車的勁風卷起枯黃的落葉,少年看著遠去的車尾燈,直到它消失在茫茫的黃昏中,他還是不願離去。清冷的目光漸漸暗淡,蒙上難以言說的孤惻淒寒,仿佛在等待什麽,卻注定什麽也等不到。


    “那人是誰?”正在開車的龍天佑從倒後鏡瞧了她一眼,正好經過一個路燈,眼珠湛亮。


    “一個學生。”飄雲故意輕描淡寫。


    “他為什麽故意撞你?”飄雲心裏咯噔一聲,斷了無數條末端神經,這人眼睛真毒。


    “可能是昨天批評了他幾句,心裏不服氣,今天故意找茬。現在的孩子都不好管。”飄雲轉過頭,好象在看窗外的風景。


    龍天佑點燃一根香煙,慢悠悠的吸了一口:“需要幫忙你就說話,沒什麽事是解決不了的。”


    飄雲笑了,心想,算了吧,你的人都是敢殺人放火的主兒,用來對付一個乳臭未幹的小毛孩子,也太小題大作了。再說我這都是人民內部矛盾,主要還是以說服教育為主,不至於讓人家孩子缺點什麽回去。況且你也不過是看在我們家隋洋的麵上,順口說說,我還真能把自己當盤菜?飄雲不以為然,可人家既然說了,麵子還是要給的。


    “謝謝,有麻煩我一定第一個找你。”想想這話說的不妥,改口道:“我讓隋洋去找你。”


    說話間,車就上了大橋,橋下是滔滔不絕的江水,全城百姓賴以為生的水源。飄雲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她就站在這座橋上,迎著凜冽的西北風對向她示愛的隋洋說:“你說愛我是嗎?那就從這橋上跳下去,我就相信你是真的。”隋洋立刻目瞪口呆,嘴張得能放下一個雞蛋。那時候自己真是夠狠的。寒冬臘月,零下二十多度,嗬氣成霜的天氣。真要跳下去,淹不死也要凍掉半條命。最後他當然沒跳,飄雲是聰明人,他隋洋也不是傻子,怎麽會看不出,她是有意刁難,要他知難而退。現在想想,如果不是一年前那場突如其來的浩劫,如果不是在那個時候碰巧遇見隋洋,他們之間是否還會有今日這種種繾綣難解的因果羈絆?


    命運,還真是不可捉摸的東西。它會讓你在瞬息之間一無所有,也會讓你在頃刻之間改天換地。當你以為會碰得頭破血流的時候,它卻讓你穿牆而過,遨遊太虛。


    飄雲望月興歎,沒想到自己這麽軸的主兒,最後還是沒挺得住隋洋可聘美諾曼底大登陸的狡猾攻勢,乖乖被他攻城掠地,吸納收編,做了他名正言順的女朋友,已經一年多了。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記得今天試卷上有道題是這樣問的:為什麽河水是向東流,而不是向西流,或是向北流、向南流?嗬嗬,這個問題問得,可真夠無聊。車停在江南開發區一個新開張的海鮮城,透明的建築物在彩燈的照射下五光十色、金碧輝煌,像極了海底的龍宮。一身名貴的隋洋早就等在門口。穿著紅色製服的門童眼明手快的打開車門,最先看見的是一雙秀氣的小靴子,俏皮而幹練。然後是與靴子的長度配合得恰到好處的七分低腰牛仔褲,etam這一季的新款。時尚幹練的腰帶跨在不盈一握的柳腰上,造型藝術的卡扣閃閃發亮。上身一件窄腰小外套,複古的款式,袖口鑲著絹絲,八顆排扣全都敞開著。裏麵一件純棉低領小t恤,緊身的剪裁勾勒出飄雲大小適中的胸部。脖子上隨意搭了一條絲巾,既保暖,又有型,流蘇若有若無的遮住胸前的春光,讓你想入菲菲,卻又什麽都看不到。


    從頭到腳沒有名牌,除了那條牛仔褲算是有個正經的牌子,其餘都是“銀座”淘來的雜牌貨,如新殺的狗肉,即使美味飄香也上不了台麵。可飄雲堅信一點,隻要發揮自己獨特的品位和格調,在衣飾的千軍萬馬中搭配得當指揮若定,雜牌貨也能贏得過正規軍哩。


    傻笑,每次看到飄雲,隋洋就會傻笑。


    快步迎了上去,親昵的摟著女友的楊柳細腰:“親愛的,你今天真漂亮。”


    “親愛的,都老夫老妻了,客套話就甭說了,聽著寒得慌。”早知道來這種地方吃飯,她起碼應該把他送的那條裙子穿上,才不至於丟他的臉。


    “我說真的,你在我眼裏永遠是最美的。”隋洋是所謂的桃花眼,笑起來的時候,一雙水盈盈的吊眼梢幾乎斜飛入鬢,嘴角的弧度卻總是透著幾分稚氣。


    飄雲笑了,這話說得夠俗氣,但是受用。隻要她的男人說她漂亮,哪怕人人說她塌鼻齙牙身高一米二八是個矮冬瓜,她照樣拽得二五八萬,不知今夕是何年。翹起腳尖親親他的嘴巴,以示獎勵。光天化日之下又如何?隻要他喜歡,她高興,有什麽不可以?


    “喂,注意影響啊。”龍天佑笑得爽朗,對著隋洋,他永遠是個好哥哥。


    “天佑哥,謝了。”隋洋摟著飄雲滿意的向他揮揮手。


    “傻小子,自家兄弟,謝什麽,你們幾點結束啊,用不用我派人來接你們?”


    “不用了,那個,今天晚上我們還有安排。”隋洋寵溺得親了親飄雲的額角,一臉曖昧甜蜜。風吹得落葉沙沙作響,他們的世界瞬間的沉默,仿佛隻是一秒,仿佛地老天荒。


    龍天佑輕笑幾聲,從車裏拿出一小盒東西扔給了隋洋:“注意保險措施,別玩出火。”飄雲看了看,哦,原來是一盒帶香味的“傑士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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