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耿黑夜,仿佛永遠等待不到黎明的曙光,沉淪在地獄中的人們,何處是天堂的入口?


    庭院深深,黑暗如潮,靜如墳墓。


    唯有露台上的一角,一盞小小的煤油燈,在肅殺的黑暗中忽明忽暗,仿佛風中搖曳不定的魂靈,又好像一隻流淚的眼睛,模糊而刺痛。


    “暖暖,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情景嗎?那天雨下得很大,你隔著雨幕遠遠地望著我,望得我心疼。那時我就在想,我們是不是在前世見過?”


    伊集院明緊緊抱著懷裏的人,好像怕被誰搶走一樣。可是暖暖已經意識不清了,身子佝僂在一起,像瀕死的小動物似的一陣一陣地痙攣著。


    “我把你帶回家之後才發現,你不會說話,心智也像孩子一樣。你不知道,我當時有多失望。可是,我還是想要你,說不清楚為什麽。好像心裏有個巨大的傷口,隻有你才能填補。可無論我對你說什麽,你都聽不懂,漸漸地,我便失去了耐性。可是,暖暖,我從來沒想過讓你離開我,你明白嗎?”


    他低頭望著她,暖暖的臉頰已經深深地凹了下去,巴掌大的小臉變成了蠟黃色,原本細嫩的皮膚像被風吹幹的黃紙。他撫摸她的長發,頭發像脫了根的枯草,一根根的纏在他的手上,越纏越多。一陣冷風吹過,就散了。


    “這種細菌會破壞掉人體的白血球,使體內的水分通過嘔吐排泄殆盡,過程極為痛苦。所以人死後,屍體……會縮得如同猴子一般大小。”


    伊集院明緊緊扣住暖暖的後頸,強壯的身軀與那紙片般菲薄的身體嚴絲合縫地貼在一起。他渾身發抖,他極力想控製自己,可是他控製不住。巨大的恐懼吞噬著他,撕咬著他,將他折磨得千瘡百孔、體無完膚。


    他用顫抖的手,掏出那把黑色的勃朗寧,對準了暖暖的太陽穴。


    “你知道我那天許了什麽願嗎?”他低頭親了親她的眼睛,輕風拂過,有水落在暖暖纖長的睫毛上,分明是他眼裏的淚。


    他忽然笑了,為她將眼淚擦幹,低回的聲音夢囈一般,原本近在咫尺的幸福,也終究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暖暖和明,要永遠在一起。”


    他的食指按住了扳機,隻要一下,就能結束她的痛苦。他想要她活著,哪怕多陪他一分鍾,不,隻有一秒鍾也好。可是,他不能讓她這樣活著。


    園子裏的桃花霎時謝了,瞬息之間,竟無一株獨戀枝頭。風吹過亂紅如雨,漫天漫地的飛花凋零飄落,一大片,一大片的花搬雨,如同無盡的血淚,在墨天下,在碧雲邊,漫天飛舞。


    懷裏的人好似受到感召般,慢慢張開眼睛,伸出枯幹的手撫摸著男人布滿淚痕的臉,微微翕動雙唇,貼在男人耳邊輕輕說出留在這世上最後一句話。


    “暖暖……愛……明。”


    男人淚如雨下,暖暖卻甜甜地睡著了,仿佛回到兩年前那個雨意纏綿的黃昏,淒迷的煙雨宛如巨大的珍珠簾幕,籠罩著紅塵滾滾、欲壑難平的上海灘。


    她浸在雨水中,渾身冰冷,男人們冷漠的目光如同狩獵的野獸。沒有人告訴她,這一切如何發生?又該如何結束?


    然後,他出現了,命運有了最終的答案。


    淒厲的槍聲撕裂了如磐的長夜,林間的飛鳥驚惶地衝向浩瀚的蒼穹,鮮血染紅了天邊的明月,慘烈的悲哀刺穿胸膛。


    熟睡在搖籃中的女嬰,被槍聲驚醒,聲嘶力竭的哭聲仿佛震碎了漫天的星河,卻始終無人理睬。


    宛如廢墟的庭院中,隻有一個停止呼吸的女人,和一個行屍走肉的男人。


    殘月冷輝,光影無聲,虹口別院的櫻花樹經風一吹,落紅無數。


    伊集院隆史於中庭之間席地而坐,正用潔白的手絹細細擦拭著手裏那把鋥亮的軍刀。風卷流雲,空氣中傳來陣陣腥甜,像極了新鮮的人血,又似乎隻是櫻花怒放的甜膩芬芳。


    “武田!”男人喚自己的侍衛官,平時侍立在側的近衛卻半天沒有應答。整個別院安靜得仿佛荒涼古堡,更似墳墓。


    男人驚異,剛想起身查看。隻見皓月之下,一人獨立於兩棵高大的古櫻之間,短發細碎飛揚,樹影中的麵孔看不真切,唯有右手一把滴血的冷鋼太刀,在月光下泛著嗜血的幽藍。


    “來人!”伊集院隆史喊道。


    “不用叫了,這裏除了你我,沒有活人。”伊集院明染滿鮮血的臉出現在冷峭的月光下,蒼白的皮膚,血紅的雙眸,詭異可怖的模樣宛如地獄修羅。


    伊集院隆史手握軍刀,慢慢起身,麵對失去理性的兒子,沒有絲毫慌亂。


    “你終於來了,明。”


    “我來為我的女人討還血債。”


    “害死她的人不是我,是你!你背叛民族,背叛國家,背叛了天皇賜予的無上榮耀,背叛了我對你的信任。你必須受到懲罰!”


    伊集院明諷刺地笑了,慢慢大笑不止,“我的父親是日本人,母親是中國人。我隻是在侵略與反抗,殖民與自由之間選擇了後者。我有什麽錯?母親說得對,戰爭可以把人馴化成野獸。你們遲早會毀滅自己的文明,自食其果就是你們這些人最終的下場!”


    “混賬!”伊集院隆史手上的軍刀帶著呼嘯的風聲,憤怒地向自己的兒子砍去。


    伊集院明略一側身,身形晃動,躲過這致命的一擊。就勢反手一刀,迅疾的速度,強悍的力道,震掉軍刀的同時也將利刃架在了自己父親的脖子上。


    “你老了,連刀都握不住了。”伊集院明貼近了看著自己的父親,這個威風八麵的海軍元帥,害死自己妻子的劊子手。


    男人的臉上沒有恐懼,唯有震怒:“你要為了一個支那女人,殺死自己的父親嗎?明!”


    伊集院明笑得悲涼而絕望:“我不是你,你可以看著自己的妻子活活餓死,可以把自己的兒媳當做白老鼠,我不行!你說得沒錯,母親教會了我很多你們沒有的東西,就是親情和人性。”


    伊集院明握著染滿鮮血的太刀慢慢後退,隻退到兩棵櫻花樹下。他仰起臉,看到滿樹的櫻花開得正好,繽紛絢麗得宛如壯麗的朝霞,那是希望的顏色……


    他好像看到母親和暖暖在天堂裏向他招手,她們笑得那麽燦爛,那一定是一個沒有憂傷,沒有痛苦的地方。


    “明,你要做什麽?”男人驚恐地看到自己的兒子從腰間拔出了一把鋒利的肋差,利刃冷寒的刀光,宛如一滴心酸的淚水。


    “父親,還記得你給我上的第一課嗎?你對我說,武士將他的靈魂隱藏在肚腹之內,切開肚腹,就能看到靈魂……”


    伊集院明話沒說完,就右手持刀,將那把肋差毫不猶豫地刺入自己的左肋之下……利刃破腹而入的聲音好似淒厲的風聲,如咽如訴。


    “明!”伊集院隆史驚惶地叫著兒子的名字,他想上前阻止那冰冷的刀刃,伊集院明後退一步,將肋差一字劃開,殷紅的鮮血就從右肋之下順著漆木刀把噴湧而出。


    他微笑著,嘴角流著粘稠的液體,滿身都是殷紅的鮮血,他用染滿鮮血的右手指天立誓:“伊集院隆史,我……伊集院明,要用我的靈魂、我的鮮血、我母親的鮮血、我妻子的鮮血、死於這場戰爭的無數冤魂的鮮血詛咒你,詛咒你的戰爭、詛咒你的信仰,詛咒你的國家,詛咒帶來這場災難的一切力量。”


    “明……”伊集院隆史被兒子的駭人的表情和言語逼得後退一步,驚慌之中沒有站穩,狼狽地跌坐在地上。


    “戰爭並不榮耀,帝國的軍隊將以葬禮的儀式回歸。文明坍塌,城市化作廢墟,悔恨的淚水也無法給你們救贖。母親,我,暖暖,會在天上看著這一切……看著你們最終的結局!”


    伊集院明麵朝天空倒下的時候,漫天的櫻花零落如雨,淒美的緋紅遮蔽了天空,覆蓋了大地。池塘的紅蓮瞬息綻放,風中的櫻花傷逝歎息,簾卷西風,大雨傾盆。風中咆哮的雨水,轉瞬之間,淹沒了燃燒的鮮血和漫天的飛紅……


    伊集院明不知道眼前的一切究竟是死前的幻覺,還是真實的存在。眼前漆黑一片,卻有溫暖的雨,落在他冰冷的麵頰上。不,那不是雨,是暖暖的淚水。


    他對這個世界沒有逝去的留戀,卻對另一個世界有無尚的向往,直覺那是更美好的存在。他知道,暖暖一定會等著他。


    在時光深處,在生命盡頭,張開溫暖的雙臂等待著他…


    暖暖,等等我,我去找你。我們要化作一對比翼的小鳥,飛翔在廣闊的藍天。我們要化作纏綿的雨蝶,翩飛在繁茂的花頭。


    這廣袤的天,無垠的地,總有我們攜手容身的地方,是不是?


    “明!明!我的兒子……”


    男人淒厲的叫著,仿佛一隻受傷的野獸,絕望的嘶吼震懾了天空,撼動了大地。可是,在這寂靜無人的別院裏,無人來和。


    很快,就被破空而來的炮火聲,淹沒在無涯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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