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下的黃浦江,褪去了白日裏汙濁喧鬧的市井氣,宛如一條蜿蜒遊動的裂帛,倒映著滿天的星光,倒為繁華冷漠的上海灘,平添了幾分兒女情長的詩情畫意。


    不過,在這樣的日子談浪漫的頂不適宜的。四年前的淞滬抗戰,日軍瘋狂的空襲曾使整個閘北近一百萬的平民陷入一片汪洋火海中,無數的家庭支離破碎,無數的難民流離失所,無數的孩子失去了親人,無數珍貴古籍化為灰燼,那裏的人們依舊沉浸在山河破碎、家破人亡的悲痛裏。


    可是,上海租界卻是一派光怪陸離的太平勝景。國泰戲院的大銀幕上,費雯麗灰色的大眼睛天真無邪地閃爍著,明眸善睞,顧盼間萬種風情。一身華貴的老爺太太們,坐著漂亮的洋轎車,去丁香園賞花,去戲園子聽濃妝豔抹的梨園名伶唱家國天下,春秋大義。


    一線之逾,卻是一邊天堂,一邊地獄。


    “先生,去哪兒?”開車的墨羽問端坐在後座的人。


    伊集院明從煙盒中掏出一隻香煙輕輕一敲,用卡地亞火機點燃,深吸一口,方才幽幽開口道:“百樂門。”


    天空飄起了淅淅瀝瀝的雨,或許是沾染了過多的煙火氣,今年的春雨來得有些遲了。


    可是百樂門,大上海最有名的風月場,依舊輕歌曼舞,燈紅酒綠。金碧輝煌的舞台上,有嫵媚的歌女,搖擺著纖細的腰肢,唱鏡花水月、歌舞升平。曼妙的燈光下,有丹唇皓齒的交際花,魚兒般遊移逡巡。香鬢麗影,紅男綠女,眼神不用幾個來回,話不用多說幾句,覺得順眼,便可一夜風流。天亮之後,銀貨兩訖。


    也有落魄的白俄女子,媚眼如絲,衣著豔麗,混跡在黑發黑眼的中國舞女中,亮麗的青春被欲望和金錢磨損晦暗,淡淡的幽藍是她們怯生生的眼睛。


    這就是亂世中的上海灘,遍地黃金,紙醉金迷,冒險家的樂園,投機者的天堂。隻是沒有人知道,那氣勢恢宏、奔騰不息的黃浦江裏,究竟埋了多少屍骨,葬了多少冤魂。


    伊集院明喜歡這裏群魔亂舞的氣氛,隔些日子就要來這裏解悶散心,偶爾也帶個女人回去。他來這裏從不帶戍衛,隻喜歡帶著墨羽,一個三年前剛剛結識的中國人。聽說他來自一個煙雨纏綿的江南古鎮—南潯,因為家境貧寒,獨自一人來上海討生活。在碼頭當過苦力,在街邊當過小販,也給車行拉過黃包車。


    他們相遇實屬偶然。因為墨羽會說上海話,為人又頗為樸實厚道,伊集院明就把他留在身邊當向導。後來,又做了他的司機。


    在二樓的角落裏挑了一個非常隱蔽位置,剛剛落座,便有煙視媚行的女子貼了過來,還沒沾到桌邊,又被伊集院明冰冷的眼神擋了回去。


    他掏出煙盒,侍立在一旁的墨羽拿起桌上的火機,用手護著為他點煙,熹微的紅光透過手指間的縫隙,仿佛攏著薄薄的晨曦。


    煙霧繚繞中,他看了看墨羽,低聲說:“坐。”


    墨羽遲疑了一下:“先生……”


    “坐吧,難得出來,不必那麽拘束。”


    墨羽依言坐下,衣冠楚楚的適應手擎托盤送來一瓶金黃透明的hennessy和漂亮的水晶酒杯,工藝上乘的瓶盞在昏黃的燈光下晶瑩剔透,仿若造型精美的藝術品。


    墨羽為他斟酒,滿滿的一杯,幾乎要溢到外麵來。


    他搖頭笑道:“洋酒不是這麽倒的,二分之一為佳,三分之二尚可,再多就要貽笑大方了。”


    墨羽尷尬地撓撓頭,滿臉憨厚:“我老家的習慣是客人的酒杯一定要倒滿,如果你倒不滿,人家還以為你小氣,舍不得那點酒,背後就要戳你的脊梁骨了。”


    伊集院明爽朗地笑了起來,眉眼全部舒展開,更顯得豐神俊朗。


    “羽,你是我來中國後結識的唯一朋友。能不能給我講講你的家鄉?那一定是個山清水秀,人傑地靈的地方。”


    “山清水秀,人傑地靈……”墨羽的目光有些飄遠,聲音也變得低回幽轉,“是的,那裏真的很美。有白色的牆,黑色的瓦,翠綠的竹林,金色的花朵,家家戶戶屋簷相連,沿河而居。每天早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在橋頭開小吃鋪的阿媽,總是弄得廚房滋滋的響,吵得我們睡不著。她做的陽春麵蔥香濃鬱,麵條滑爽,炸的臭豆腐金黃酥脆,十裏飄香。我的阿姐是個船娘,她長得美極了,歌唱得也好聽。總是有年輕的後生,躲在水岸邊的梧桐樹後偷偷地看她。當梅雨季來臨的時候,老街的石板路總是濕嗒嗒的,河邊的石頭長滿了綠色的苔蘚。在河邊洗衣服的小妹,總是抱怨台階太滑,偶爾還有樹葉上的水滴落進她脖子裏,真是又涼又冷……”


    伊集院明拄腮聆聽,仿佛已經不在這裏,而是在那座溫山軟水、杏花春雨的小鎮。綠堤春曉、煙雨淒迷,這婉約娟秀的江南勝景,與母親口中金碧輝煌、巍峨壯闊的北京城同屬一片山河,風華卻迥然不同。


    “可是,後來,戰爭開始了。來了很多穿著不同軍裝不同派係手執武器的人,他們有著同樣的膚色同樣的麵孔,卻把我的家鄉當做廝殺的戰場。這邊還沒打完,日本人又來了,我的阿姐和小妹……”


    墨羽沒有再說下去,回憶變得比杯中的烈酒更加苦澀。


    沉默半晌後,伊集院明說;“戰爭總有結束的一天,苦難也是。”


    墨羽的唇角不經意地溢出一絲冷笑:“恐怕我們對結束的定義並不相同,你們所謂的結束,或許隻是我們的開始,隻是一個開始。”


    伊集院明在百樂門姹紫嫣紅的燈光下,凝目望著墨羽。他驚訝的發現。今天的墨羽與以往任何時候都不一樣。幽黑的雙眸,仿佛泓洄的寒潭,深不見底。


    “羽,你恨日本人,卻又為我工作?”


    “我恨每一個殺我同胞,侮辱我姐妹的日本人。不僅是日本人,還有那些德國人,法國人,美國人,英國人。他們用鴉片、快船、火槍和大炮,敲開了我們的國門,踐踏我們的國土,蹂躪我們的同胞。我們究竟做錯了什麽?要遭受這樣的苦難和侮辱,隻因為我們的國家比他們的更加廣闊富饒?”


    伊集院明手裏搖晃著酒杯,輕輕搖了搖頭;“還因為你們的政府、軍隊、武器比他們的更加無用懦弱。羽,我沒有親臨過任何一場戰爭,可是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它的冰冷和殘酷。戰爭是力量的強弱對比,而不是熱情的消耗。中國在爾等蠻夷、天朝大國的舊夢裏睡得太久了,你們現在需要的是強盛的國力,強大的軍隊,先進的科技,新鮮的思想,和一個可以開天辟地、絕不對外妥協的政府。”


    墨羽望著他,凝視良久,方才沉聲道;“你說的話很中肯,但是我們的國家,她不會一直沉睡下去。在這個世紀,這個年代,這樣的亂世,會有一些改天換地的英雄出現,拯救中國千百萬人民於水深火熱之中,你相信嗎?”


    伊集院明舉杯向墨羽致意:“我相信,來吧,羽,陪我喝一杯。我們今天的話題過於沉重了,你知道的,我向來隻談風月不論政治,別浪費這裏的美酒。”


    墨羽推脫不過,唯有舉杯。伊集院明天生貴氣,本不是一個貪杯之人,今天卻意外地喝了個酩酊大醉。出門的時候,整個人靠在了墨羽身上。還好墨羽人雖生得高瘦,力氣卻不小。攙扶著如雲端漫步的伊集院明,走得還算平穩。


    外麵的雨還沒有停,門童去取車,不知為何,遲遲沒有回來。廣闊的天幕仿佛一個巨大的黑洞,冰冷的雨水無窮無盡的墜落,直直地砸在人身上,身心俱冷。


    車終於來了,墨羽為滿麵潮紅的伊集院明拉開車門。


    就在這一刻……


    淒厲的槍聲劃破了漆黑的雨夜,空氣仿佛靜止了一秒。接著,百樂門前一片騷亂。等待取車的老爺太太紳士淑女們,跑不動的抱頭鼠竄,跑得動的奪命狂奔。這種暗殺事件在這種龍蛇混雜的地方雖說是屢見不鮮,可是流彈無情,沒有人願意無辜受累。


    混亂的場麵,直到租界的巡捕吹著哨子趕到才得以平息,槍卻沒有再響,因為那一槍已經正中目標。


    墨羽瘦削的臉上有幾點飛濺的血花,很快,被迅疾而來的瓢潑大雨吹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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