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暈了多久,忽然一盆冷水當頭淋下,廷宇終於迷迷糊糊地逐漸清醒,剛開始感到腦後疼得不得了,想伸手去摸,卻手腳動彈不得,全身要穴都被封住,還有七八條粗鐵鏈捆住了他。廷宇一驚之下,完全醒了過來,這才注意到自己被扔在一個寬闊的大廳的正中央,四周站滿了人,總數竟不下四五百人,場內人聲鼎沸,吵得不得了。


    旁邊傳來一個得意洋洋的聲音:「妙手空空兒,好久不見了!」


    廷宇掙紮著抬起頭來,隻見一個青年低頭睨視著他,那青年相貌平平,鼻梁卻有些歪斜,衣著華麗卻十分俗氣,讓人望而生厭。不過,廷宇卻覺得他有些麵熟。


    沒一會兒就想了起來:「啊,你是剛剛醉香院裏那個……」


    此人正是剛才躲在妓女被窩裏發抖的那名嫖客。青年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狠狠地往他身上踢了一腳,大罵:「少給我裝蒜!你敢說你不認得我歐鐵城?」


    原來此處正是智德山莊,這個人就是一年前率領除惡軍前去捉拿天翔,結果被兩兄弟狠狠教訓一頓的歐鐵城。


    廷宇身上痛極,怒道:「我當然認得你!你是個沒膽又愛瞞著老婆嫖妓的大少爺!」


    歐鐵城氣得全身亂顫:「你還敢胡說八道?」


    提腳正要再踢,身後傳來一個老人的聲音:「阿彌陀佛!此人再怎麽說也是一代高手,少莊主不可隨意折辱。」歐鐵城這才恨恨地收腳。


    廷宇看見出聲的是個六十來歲的老和尚,十分威嚴,顯然地位極高;老和尚身邊圍著十幾個青年僧侶,個個都用非常憤恨的眼神瞪著廷宇。不隻是這群僧侶,這大廳內幾百個人,沒有一個不是咬牙切齒,深惡痛絕地看著他。有人似乎隨時會衝過來喝他的血吃他的肉,還有人不斷拿東西扔他。


    廷宇心中驚駭無比,正打算開口喝問,歐鐵城倒是自動回答了他:「妙手空空兒,上次被你好狗運逃掉,這回你可沒處跑了吧?在場的都是被你殺害的死者的親朋好友,今天你就得血債血還!」場內立刻有許多人齊聲附和:「沒錯!血債血還!」


    廷宇終於明白了原因,卻更加慌張了:「不好,妙手空空兒惡名昭彰,造了一大堆孽,這群人全都要算在我身上了。我該怎麽脫身才好?」此時也顧不得後果,開口高呼:「各位聽我說!我不是空空兒!諸位認錯人了!」人群中立刻爆出哄笑聲,人人都說:「這小子真是沒種,死到臨頭還在拚命抵賴。」


    歐鐵城冷笑道:「哼,你要不是妙手空空兒,我就是你兒子!」


    廷宇著急地說:「我真的不是!我姓謝,叫謝廷宇,裂風穀主謝長江是我父親,不信你們去打聽打聽!」


    歐鐵城對眾人說:「各位看看,這小子平常一副凶狠的模樣,等輪到他自己赴死了,居然怕到亂認起爸爸來了!」眾人又是一陣恥笑。


    方才的老和尚又開口了:「稍等一下。老衲也有耳聞,裂風穀謝穀主一年前多了個義子,他說的話未必是假的。萬一真抓錯了人,那我們可太對不起人家了。」


    歐鐵城說:「覺清大師,我以前會過這狗賊,不但損兵折將,死了一堆手下,連我自己都差點沒命,他就是化成了灰我都認得!這人最擅長胡說八道,您可千萬別讓他騙了。裂風穀收義子的事就算是真的,八成也是他順便拿來利用;再不然講得難聽點,就是裂風穀主被他蒙騙,糊裏胡塗收留了他。還有,昨晚我在城裏,明明看見他跟驟雨狂揚在一起,這兩兄弟向來狼狽為奸,這回又不知道他們打算如何加害武林同道了!」


    覺清身旁一個黑膚的青年和尚怒火衝天地說:「是啊,師祖!徒孫也記得清清楚楚,殺害覺明師叔公和慧遠師弟的凶手,就是這個人!」


    覺清搖頭道:「即使是這樣,我們還是得向謝穀主打聲招呼。」


    歐鐵城說:「還打什麽招呼?我們今天料理了這狗賊,等於是幫裂風穀清理門戶,謝穀主感激我們都來不及哩。否則,就是謝穀主跟他狼狽為奸,存心包庇他!」


    覺清仍是搖頭,走上前來對廷宇說:「謝施主,如果你真是謝穀主的義子,那麽請問你本姓是什麽?本籍何處?」


    換了是天揚,絕對會先胡謅一套身分應付他,但廷宇不擅作假,一時竟無法回答,隻得說:「這個……我受了重傷,過去的事全都不記得,所以義父才會收留我。」


    歐鐵城「哈」的一聲:「哦,你不記得?沒關係,在場的大夥兒記得清清楚楚。」


    覺清露出惋惜的神情,說:「施主,我再問你一次,究竟是你『不是』空空兒,還是你『不記得』?」


    廷宇數度張開口又閉上,最後終於心一橫,說:「我不記得。」但是他在其它人出聲之前又立刻大聲說:「那也不能說我就是空空兒啊?證據在哪裏?你們總不能誣賴一個失去記憶的人吧?」


    歐鐵城說:「你要證據是吧?好,我歐鐵城,智德山莊少莊主,去年六月,親眼看見你在陳州城外行凶,我就是人證!」


    黑臉青年和尚也站出來,說:「我是少林寺弟子慧印,去年六月在少室山上親眼看見你把我慧遠師弟踢下山崖摔死;還重傷本寺二三十名弟子,你還涉嫌殺害我覺明師叔公,所以我也是人證,若有半分虛言,慧印願死後下拔舌地獄,永世不得超生!」頓時叫好之聲四起。


    廷宇心裏一寒,知道再辯解也是無用。他心裏有數,這些罪過十之八九是自己犯的,就算死在這裏也是應有的報應,但是他以前到底做過什麽事,腦中實在半點也想不起來,要他就這麽糊裏胡塗地待宰,從此再也見不到青嵐,他如何能甘心?不禁開始後悔,早知道就跟天揚好好學那套什麽神劍掌,今天就不用落到這種下場。


    想到天揚,忽然心口痛了起來。他最後的眼神浮現眼前,其中的怨恨絕對不輸給在場的任何一個人。廷宇很清楚,他說不想再看到自己的那番話是真心的。兄弟之間必然曾經發生過一段慘烈的糾葛,他才會恨成這樣。但是他為什麽卻又緊緊地抓著自己,拚命地要他想起來?當他頭痛發作時,天揚不惜耗費自己功力為他運氣治療;醒來後,也是他站在床邊,一臉關切地凝視自己;他還指導自己劍術,還說要教他絕世神功,這又是為了什麽呢?


    定下心來一想,才發覺天揚其實待他不薄。雖然不斷刁難他,總是開玩笑居多,事後想來還覺得挺有趣的;即使他似乎有意離間青嵐和自己,但也都是點到為止,正如他所說,如果青嵐信得過他,好好解釋一下一定可以解決的。此刻身在這群人之中,感受到四處不斷射來強烈的憎恨和殺意,更讓他覺得天揚身邊簡直像天堂一樣。


    覺清長歎一聲:「謝公子,你若果真不是妙手空空兒,老衲絕對不會讓你受冤;但你不能證明自己身分,老衲便難以為你開脫了。畢竟一個人的所作所為,絕不是一句『不記得』就可以抹消的……」


    廷宇冷冷地說:「那你們這又算什麽?真想報仇,就拿出骨氣來,跟我轟轟烈烈戰一場,而你們就隻會暗施偷襲,然後幾百個人圍著對無力反抗的人亂吠。這要讓死掉的人在地下看見了,還奇怪怎麽家裏的人全變成狗了呢!」


    門外傳來慕天揚清亮的聲音:「說得好!」


    語聲未歇,隨即大門整扇朝內飛起,四個人走了進來。廷宇見到其中那名女子,喜出望外,大叫:「嵐妹!」青嵐也叫道:「廷哥!」聲音又是欣喜,又是擔憂。


    天揚的表情忽然扭曲了一下,隨即恢複鎮靜,對歐鐵城笑道:「喲,歐少莊主,好久不見了呀。」


    歐鐵城嚇得臉色慘白,看了覺清一眼,鼓起勇氣大喝:「驟雨狂揚,少林寺覺清大師在此,不容你放肆!」


    天揚說:「怪不得你這麽得意,原來是找到靠山了呀。可是你鼻梁怎麽還是歪的咧?這樣一點也不神氣了嘛,來來,我幫你接回來。」


    歐鐵城猛然後退,厲聲大叫:「別過來!」


    這一年來驟雨狂揚戰無不勝的名聲在江湖上已是人盡皆知,此刻見他出現,眾人都是心裏一震。大家都曉得他是空空兒的哥哥,見到空空兒有難絕不會不吭氣,隻怕待會要發生一場血戰,不禁心頭沉重起來。


    覺清說:「阿彌陀佛,施主,此次前來智德山莊,不知有何見教?」


    天揚笑道:「見教不敢。這位姑娘是裂風穀謝穀主的千金,旁邊的仁兄則是謝穀主的高徒,聽說裂風穀的少穀主被請來智德山莊作客,專程過來迎接。我老人家閑來無事,跟來玩玩。」


    覺清說:「施主,眾人皆知謝少穀主便是令弟妙手空空兒,在場諸位同道都有親人喪生令弟之手,所以群集在此,要向令弟討個公道。還請施主明辨是非,切勿尋釁阻擾。」


    天揚笑道:「大師,不明是非的是你們哪。謝少穀主就是謝少穀主,哪裏是我弟弟了?」此話一出,在場眾人都是驚訝不已,連廷宇都脫口而出:「什麽?」


    天揚搖頭道:「雖說這小子笨頭笨腦,連自己是誰都搞不清楚,你們也不能就順便把罪名往他身上推,這不是冤枉人嗎?」


    覺清說:「你說少穀主不是你弟弟?」


    天揚冷笑道:「當然不是。我弟弟比他聰明百倍,能幹百倍,他哪裏比得上?」


    歐鐵城叫道:「胡說!胡說!他要不是你弟弟,怎麽會跟你混在一起?」


    天揚說:「什麽叫『跟我混在一起』呀?是我看得起他,特準他跟我同行!」歎了口氣:「老實跟各位說了吧,其實是兄弟最近手頭緊了點,想弄點錢花花,看這小子長得有幾分像我弟弟,又傻傻地容易騙,這才借機賴著他,讓他供我跟小兄弟兩個人吃喝玩樂。沒想到大家反而因此發生誤會,真是罪過罪過。」


    慧印怒道:「胡說八道!你隻是存心袒護你弟弟!」


    天揚冷冷地說:「小師父,每天念經禮佛雖然是好事,可也不能把腦袋念成漿糊呀!你仔細想想,我何必袒護他?要是我自己弟弟真被你們欺負,我還會讓你們活命嗎?」說到後來笑容消失,目光凶狠無比,人人都是心裏發寒。


    覺清說:「阿彌陀佛!施主不可再造殺孽!眼前歐少莊主和本派弟子慧印都能夠指認,這位的確就是令弟,人證俱在,我們並沒有誣陷謝少穀主。」


    天揚又恢複了笑容:「歐兄就不用說了,這位慧印小師父好象被我兄弟折斷了一隻指頭是吧?」


    慧印憤憤地說:「我折一隻指頭算什麽?我覺明師叔公跟慧遠師弟死在他手上,這才是不共戴天的大仇!」


    天揚奇道:「咦?我老弟殺了覺明師父?我那幾天一直跟他在一起,怎麽我沒看見,反而你看見了?」


    慧印猶豫了一下,說:「我沒看見,但他在前一天對我師叔公十分不敬,所以八成就是他。」


    覺清叱道:「慧印,沒有真憑實據,不可妄加推測。」


    慧印低頭懺悔了一下,隨即又大聲說:「可是慧遠師弟的的確確是被他踢下山崖摔死的,這是我親眼所見!」


    天揚說:「嗯,當時情況如何,小師父要不要說給大夥聽聽?」


    慧印說:「當時我們要拘他回寺,他就動手行凶,我們幾個師兄弟圍攻他,慧遠師弟繞到他身後……」


    天揚說:「停!接下來我幫你說。你師弟繞到我老弟背後,舉起禪杖就砸下來。覺清大師,你可知道我老弟背上背了什麽東西?」


    覺清說:「什麽東西?」


    天揚怒吼道:「我!我那時身中劇毒,全身癱瘓,我兄弟這才帶著我上少室山找藥草,誰曉得你這些徒子徒孫這麽無禮?要是讓那隻禪杖敲到了,驟雨狂揚還有命在嗎?我弟弟不殺他要殺誰?」覺清呆了一下,臉上逐漸浮現愧色。


    天揚說:「那回上少室山,真是大開眼界。少林寺無憑無據亂指別人是凶手,這是第一件奇事;以多欺少對付一個背著病人的人,這是第二件;以多欺少還打不過,這是第三件;打不過人家就直接對病人出手,這是第四件。我說這少林寺果然是名不虛傳!」


    覺清望了慧印一眼,似是責怪他魯莽,隨即歎了口氣。


    天揚又說:「然後你們又找來了另一批人,四五十個人打他一個。空空兒若是發起火來,一劍收拾一個,也不是什麽難事,但我弟弟看在你們死了長輩,心情不好的份上,不想多下殺手,隻好直接閃人,結果被你們逼得無路可走,還得徒手攀懸崖,差點把兩條命都送掉。要是真掛在山上,少林寺又有哪個人來給我償命?」


    廷宇聽他說得驚險,也是心驚肉跳,更不由自主生出一股自豪之感:「原來妙手空空兒也頗有豪傑之風,倒不全是個殘忍好殺之徒。」


    天揚想到當初如果不是眾僧圍攻,也不會發生嗣後種種變故,弄成現在混亂的局麵;不禁怒火中燒,恨恨地說:「說穿了,你們應該感謝我弟弟殺了那個什麽慧遠,若是當時不殺他,等我自己殺上少林寺找你們算帳,到時那小子的下場可就沒那麽輕鬆了!」話才剛說完,廳內牆角放的一支大花瓶,立刻鏗-一聲碎裂,然後又是幾聲巨響,掛在牆上的幾幅圖畫紛紛掉落,廳內眾人麵麵相覷,都是一片駭然。


    覺清長長歎了一聲,說:「少林寺有虧施主在先,不勝慚愧;徒孫之死,今日本寺也是無顏再追究了,我們走吧。」說著縱身一躍,便出了大門,他手下的小和尚們,也是垂頭喪氣地跟了出去。


    歐鐵城大叫:「大師,大師,別走啊!」少林寺眾僧又怎會理他?


    天揚笑道:「歐少莊主,現在證人隻剩你一個了,你可得好好認清楚,當年把你跟你的手下打得落花流水,又好心放了你們一馬的,可是躺在地上那個人?」


    歐鐵城嚇得麵無人色,說:「我……我……我……」


    歐鐵城在陳州吃虧之後,心下不服,後來又帶了一群人去找天揚的麻煩,下場之慘當然是不言自明,從此他一聽到「驟雨狂揚」四字就嚇得魂不附體;這次仗著有少林寺高僧做靠山,這才有膽對廷宇下手,沒想到少林寺中途抽手不管,歐鐵城這下是再也得意不起來了。


    天揚說:「你再仔細看看,這人可是妙手空空兒?」


    歐鐵城哆哆嗦嗦地向廷宇看了一眼,說:「很……很像,但是仔細一看,好象又……不太像……」


    人群中有人叫了出來:「什麽叫好象不太像?你剛剛不是說化成灰都認得嗎?」


    歐鐵城說:「我沒看清楚。」


    天揚笑道:「窩在妓女被窩裏,多少總是會眼花的。」


    一人喝道:「歐鐵城,到底是不是?講清楚!」


    歐鐵城雙腿一軟,跪了下來,說:「我我我……我不確定……」


    天揚說:「既然少莊主不能指認,就是不能證明他是空空兒了;可是我敢人頭擔保,這人絕對是裂風穀的少穀主,各位胡亂冤枉少穀主殺人,又把他捆在這裏,這……這可不太妙了。」


    青嵐叫道:「沒錯!你們這些人膽敢對裂風穀如此無禮,本穀將來一定加倍討還!」


    天揚說:「加倍討還倒是不必了,我看各位還是早早放人吧!」


    「放人」兩字一出,廷宇立刻感到一股勁氣向他噴來,隻聽得鏗-一聲,身上綁的七八條粗鐵鏈居然同時被切斷。眾人都是大驚失色,雖然對天揚自說自唱的舉動十分不服,卻沒一個人敢開口。


    青嵐叫:「廷哥!」便奔了過去,廷宇身上鎖煉雖解,被點了七八處要穴卻無法解開,因此仍是無法動彈。天揚躍了過來,手按在廷宇肩上,將內力輸給他,沒一會兒,廷宇被封的穴道便全部衝開了。他一躍而起,一時忘情,竟和青嵐緊緊擁抱在一起。


    天揚心中一陣刺痛,蹙緊了眉頭,別開頭去。沒一會兒便站起來,對著廳內眾人朗聲說:「我知道各位這次沒報成仇,心裏一定不服;這樣吧,你們聽好了,我是驟雨狂揚,妙手空空兒的哥哥,我年紀沒比他大多少,功夫比他強二百倍,你們對空空兒有什麽不滿,盡管衝著我來好了,驟雨狂揚隨時候教!」說著腳下使勁,人已出了門外,飛飛跟著出去。


    天揚出了智德山莊,一路越走越快。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後悔學了飛龍神劍掌。因為學了這功夫,他便可以清清楚楚感覺到,廷宇在見到青嵐時,身上那種歡天喜地的氣息。而他從不記得,天翔在自己麵前曾經這麽開心過。


    看見這情況,顯然他們是真心相愛。若是自己硬要揭露廷宇的身分,謝長江一定不肯將青嵐嫁給廷宇,如此豈不是變成他拆散弟弟的姻緣?他又怎麽忍心看見廷宇傷心欲絕的模樣?


    後麵有人叫道:「喂,等一下!」正是廷宇等三人追了上來。天揚一咬牙,臉上淒苦的神色便即消失,換了一副笑臉:「什麽事呀?」


    廷宇站在天揚麵前,心中又是疑惑,又是氣憤,然而感激之情也是不少,臉色變了數次,這才說:「你剛才說的話……可是真的?」


    天揚漫不經心地說:「哪句話?」


    廷宇說:「你說……我不是你弟弟……」


    天揚哈哈一笑,說:「那個啊?當然是真的呀。這幾天害你破費,可真是不好意思。錢我以後一定還你的,隻是你大概得等個三十年吧。」


    廷宇臉色一變,右拳便毫不思索地揮了出去,一拳將天揚擊倒在地,嘴角滲出血來。


    飛飛連忙去扶他,怒道:「你怎麽打人哪?」


    廷宇指著天揚怒吼:「你居然這樣騙我!」


    天揚站起來,拍拍自己身上的泥土,笑道:「你既然不相信我,又怎麽能說我騙你?就當我跟你開個玩笑好了,又何必這麽生氣?況且現在你真正洗刷了汙名,從此再也沒人誤會,你該感謝我才對呀。」


    廷宇也知道他說的沒錯,自己的身分得到澄清,無異是沉冤得雪,應該高興才是。但是他自從聽到天揚指出自己的身世,雖然不願相信,自己心裏卻也清楚是八九不離十,也因此增添了無數煩惱掙紮,現在天揚居然輕描淡寫地說這一切都隻是在消遣他,怎不讓他氣煞?


    青嵐生怕廷宇又惹事,連忙拉著他,對天揚說:「這次就算我們運氣不好,撞上你們兩個無賴,你們也不用還錢了,從此我們井水不犯河水,兩不相幹!」


    天揚笑著說:「好個兩不相幹!你們的寶貝經書怎麽辦?」裂風穀三人都是一驚,柳振英喝道:「快交出來!」


    天揚取出經書,說:「交就交,凶什麽?」將經書往柳振英擲去,柳振英正要伸手去接,誰知經書飛到他麵前,竟然筆直往上升去,柳振英連跳了兩次,才把經書截下來,待落到地上,已是麵無血色。青嵐看到天揚這種妖法似的功夫,也是驚駭不已。


    天揚哈哈大笑,帶著飛飛大步離去,一次也不曾回頭看他們一眼。


    走了一段,與裂風穀三人相距已遠,飛飛問:「揚哥,你為什麽要幫他說謊?」


    天揚說:「他什麽都不記得,叫他擔這麽大的罪過,實在太可憐了。」


    飛飛很不屑地說:「好漢做事好漢當,有什麽好可憐的?」


    天揚苦笑,說:「我知道。可是……飛來橫禍這種感覺,真的很不好受。」飛飛自己也嚐過這種滋味,就不再開口了。


    此時天揚的心中,也是一片死寂。昨天在城外一陣大吵,他就知道兄弟二人已經完了。此刻他更確定,廷宇的心早已留在裂風穀,根本不可能喚回來。


    其實又何必一定要他恢複?隻要知道他平安無事,過得很幸福,這不就夠了嗎?比起一年來連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這種結果是好得太多了。就做哥哥的立場而言,這樣已經足夠了……


    放手吧。這樣就好了。從此再也不用為他牽腸掛肚,自尋煩惱。過去兩人間的恩怨,就當它從沒發生過。在那個風雪之夜,從此扭曲的命運,就這樣導正過來吧。這樣,不但弟弟可以從此得到幸福,自己也不用再受那件事的束縛,可以自由了。


    想到「自由」二字,心中一陣輕鬆,又是一陣淒苦。長長呼了口氣,回頭對飛飛笑道:「好了,我們也該往蘇州去了。大姐等著我們過中秋呢!」


    廷宇三人如期將四十二章經送到了白馬寺,清定禪師本來留他們多住幾天,但是廷宇心亂如麻,第二天一早就死命拖著青嵐跟柳振英上路返鄉。他已經受夠了這詭譎混亂的外界,隻想快點回到熟悉的,安全的地方去。


    果然是縮頭烏龜。想到天揚的責備,不禁自嘲地笑了。


    這一天來到城鎮,正在飯館裏吃中飯,卻看見天揚和飛飛有說有笑地走了進來。二人看見廷宇等人,也是一怔。天揚雖然心情大受影響,但是他既已決定跟廷宇劃清界限,便一定貫徹到底,因此隻是隨便跟他們點了個頭,算是招呼,便和飛飛在另一張桌旁坐下,開始興高采烈地談論和聶隱娘一起過中秋的事。


    廷宇呆呆地凝望著天揚的側臉,心中混亂不已。這幾天他左思右想天揚的舉動,實在是一頭霧水。他若不是自己哥哥,為什麽會同一套劍法?為什麽自己身上的傷痕,他會了若指掌?他若是自己哥哥,為什麽又要否認?


    天揚一麵跟飛飛說話,一麵感覺到廷宇心中迷惘混亂的感情不斷朝自己射來,雖然心中刺痛,但他除了視而不見之外,別無他法。


    沒一會兒天揚和飛飛酒足飯飽,付了飯錢,又向廷宇他們一揮手,就走出門外。


    廷宇望著他們越走越遠,心中波濤洶湧,怒火開始升起。他受不了天揚背對他,他受不了天揚把目光移開不看自己,他受不了跟天揚並肩而行的人是飛飛而不是他……忽然全身一震,滾倒在地,腦袋裏便好象有烙鐵燒熾一般地劇痛了起來。他抱著頭,大聲哀號起來。


    青嵐跟柳振英看他頭痛發作,都是手足無措,青嵐連忙去扶他,說:「廷哥……」


    此時廷宇正痛得死去活來,容不得別人碰他,一把將青嵐推開,怒喝:「走開!」


    青嵐從來沒見他這麽凶過,嚇了一跳,伸手覆住了嘴,眼淚已在眼眶中滾來滾去。


    廷宇痛到快昏倒了,也不知是為了什麽原因,張口大叫:「天揚!天揚!」


    天揚本已走遠,此時忽然聽到廷宇的叫聲,聲音中充滿了痛楚,一時不及細想,衝了回來。一看到廷宇發病,立刻像上次一樣,將他扶起,手搭在他肩上,將內力送入他體內。廷宇逐漸平靜了下來,將頭靠在天揚肩上休息,手則伸過去拉住了天揚手臂。這種姿勢讓天揚十分尷尬,卻也不便推開他。隻覺得身後飛飛等三個人六隻眼睛盯著他們兩


    人,不禁背上流下一道冷汗。


    當廷宇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客店的床上,青嵐紅著眼睛陪在他身旁,看見他醒來,笑了一笑,連忙問:「廷哥,你怎麽樣?頭還痛不痛?」廷宇笑著搖頭,她這才放下心來。


    廷宇說:「現在什麽時候了?」


    青嵐說:「太陽已經下山了,我們今天就住這店裏。」


    廷宇說:「好。你回房去吧。」


    青嵐搖頭說:「我要在這照顧你。」


    廷宇苦笑:「我已經好了,不要緊的。而且,男女不得獨處一室,你忘了嗎?」青嵐急著想再說話,眼睛已先紅了起來。


    廷宇又問:「對了,驟雨狂揚呢?」


    青嵐臉上飄過一陣陰影,說:「他們也在店裏,說等了你醒了再走。」


    廷宇急忙說:「不能讓他走!想辦法留著他!」


    青嵐說:「為什麽?」話中大有委屈怨懟之意。剛才廷宇推她又大聲吼她,她心中已是難以釋懷,若說廷宇是劇痛之餘失卻常性,倒還情有可原;可是現在他清醒了,對那驟雨狂揚卻好象比對自己在意,這叫她情何以堪?


    廷宇也被她問倒了:「為什麽?為什麽要留他?」卻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想了很久才勉強想到一個說詞:「你想想,我們到裂風穀還有十幾天路程,在這期間要是我又發作了,你跟師兄處理得來嗎?要是能說動他跟我們同行,必要的時候隨時讓他幫我運氣治療,豈不是最快的解決之道?等回到裂風穀,我們就可以另尋良醫治我的病,不用拖著


    他了。」青嵐想想說的也是,說:「好吧……」


    這時房外傳來陰森森的「哼哼」二聲冷笑,正是天揚的聲音。廷宇「啊」的一聲,心中不斷叫苦。


    原來天揚來探望廷宇,好死不死竟聽到他二人談話。廷宇跟青嵐說話原不是很大聲,但天揚聽力何等厲害,雖不是存心偷聽,聲音一樣自己鑽進耳裏。


    他原本擔心廷宇的病情,著急得不得了,現在聽見廷宇居然一醒來就算計著要利用他,當然是氣得火冒三丈。他冷笑了兩聲,縱身躍上牆頭,叫道:「飛飛,咱們走了!」飛飛應了一聲,飛到他身旁。


    廷宇知道他這一走就絕不會再回頭,一時也不知來不來得及,張口大叫:「聶隱娘!」


    天揚一頭霧水:「喊聶隱娘做什麽?」回到房門外,冷冷地問:「你說聶隱娘怎麽了?」


    廷宇示意青嵐開門,對著門外的天揚說:「跟你們約了去賞月的聶隱娘,可是隱湖派的賤人嗎?」


    天揚瞪他:「天底下隻有一個聶隱娘,可是照你這種問法,我要是答『是』的話不被她砍死才怪哩!」


    廷宇冷冷地說:「你放心,沒人會砍你,也沒人會陪你賞月。」


    天揚一楞:「怎麽說?」


    廷宇說:「今早我義父在驛站裏給我們留了一封信,說隱湖派掌門聶隱娘擅闖裂風穀,給我們拿住了,現在關在地牢裏。」


    天揚驚道:「胡說!」


    廷宇從懷中掏出信件扔給他:「你自己看吧。」


    天揚一看信的內容,果真不錯,頓時焦急起來:「你們想對她怎麽樣?」


    廷宇說:「我裂風穀跟隱湖派這種邪魔外道向來勢不兩立,這次又是她擅闖在先,我們還客氣什麽?現在穀裏正是齋戒月,不方便殺生,所以先留她活命;等齋戒月過了,哼哼,我可就不敢保證了。」


    天揚又問:「那你跟我說這事,是什麽意思?」


    廷宇緩緩地下床,說:「你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是家裏殺了你的好友,我對你也是過意不去。不如你跟我們同去裂風穀,跟我一起向義父說說情,說不定義父會給我個麵子,放她一條生路。」


    天揚蹙緊了眉頭,心中萬分地不願意去裂風穀,但是他說什麽也不能放著聶隱娘不管,考慮了許久,冷笑一聲說:「有人要招待我去作客,那當然好啊。要我路上幫你治頭痛也行,不過本大夫的診療費可是很高的。」


    廷宇看他一臉鄙夷,顯然真將自己當成了存心利用他的小人,明知是自己失言,仍是怒氣上升,冷冷地說:「你放心,我若是再向你出聲哀求一次,就讓我腦袋裂成八塊,活活痛死!」


    夜裏,廷宇怎麽也睡不著,便到院子裏散心,不巧又碰到了天揚。兩人對白天的爭吵都是餘怒未消,天揚當場就想轉身回房,廷宇喊道:「你稍等一下,我有句話要問你。」


    天揚停住腳步,冷冷地說:「什麽事?」


    廷宇說:「你真的要把空空兒的罪過全擔下來?」


    「我是他哥哥,那群人早晚會來找我麻煩,還不如我自己先認了。」


    「你弟弟罪孽深重,這擔子隻怕你擔不起。」


    「笑話,我的功夫比他強兩千倍……」


    「不是兩百倍嗎?」


    天揚說:「一天加一倍。」廷宇哼了一聲。


    天揚又說:「再說,擔不起也得擔,事情都已經做出來了,說什麽都沒用,總不能把他塞回我娘肚裏。」


    廷宇怔怔地聽著,低聲說:「你還真會照顧弟弟。」


    天揚反而慚愧起來。其實他們兄弟二人自幼感情淡漠,幾乎是不相聞問,「照顧」二字從何說起?想到這裏,頓時氣消了大半;他原本覺得廷宇算盤打得太精,十分不滿;但是再一想,廷宇會頭痛也是因自己而起,自己幫他運功療傷,乃是應盡之義,又何必跟他嘔氣?當下幹笑了兩聲,低下頭去。


    廷宇說:「你以後還要去找你弟弟嗎?」


    天揚搖頭:「他現在八成正在哪個地方逍遙快活,我又何必去吵他?」微微一笑,又說:「隻可惜,以後我再也沒機會知道,對他而言我到底是什麽?」


    廷宇說:「不就是哥哥嗎?」


    天揚苦笑:「所謂的哥哥,也不過是同一個娘胎裏出來的陌生人,要他是仇人就是仇人,要他是……親人就是親人,說不準的。」


    廷宇點頭說:「這倒也是。不過,他既不避危險背著你上山找解藥,想必心裏對你也是很敬愛的。」


    天揚「噗」地一笑:「敬愛?那小子向來隻會嫌我邋遢,從來就沒尊敬過我。」


    廷宇心想:「你本來就很邋遢,他不嫌你才奇怪。」


    天揚又歎了口氣:「少室山上那幾天也真是難為他了,而我,大概一輩子也沒機會向他道謝了。」


    這話說得極為真摯,聽得廷宇心頭熱血翻湧,忍不住大聲說:「不用道謝!」


    天揚驚訝地看著他,廷宇這才發覺自己失態,連忙說:「我是說,你弟弟一定是心甘情願為你冒險,你不道謝也沒關係。」


    天揚對他笑了笑,本是個溫和爽朗的笑容,看在廷宇眼裏,竟有說不出的嫵媚可愛,廷宇又是一呆,心想:「換了是我,一樣會心甘情願背你上少室山。」


    天揚一時無聊,隨手在旁邊的竹子上摘了片竹葉,折成一個小巧的杯子。廷宇見了那杯子,吃了一驚。他時常跟青嵐在裂風穀的竹林中遊玩,不時拿竹葉折些小玩意討青嵐歡心,其中也有杯子。而天揚手上折的杯子,跟自己折的竟是一模一樣。頓時心中轟然一聲,腦中響起一個聲音:「原來你真是我哥哥!」


    其實他老早就心裏有數,隻是到了此時,心裏那道叫做「死不承認」的高牆才真正倒了下來,體內跟天揚相同的血仿佛沸騰了起來,燒得全身發燙,隻想衝過去緊緊地抱住天揚。


    天揚感應到他心中大受衝擊,卻不知理由何在,問:「你怎麽了?頭又痛了嗎?」


    廷宇死命地搖頭,雙眼牢牢地盯著天揚,心想:「他為什麽不認我?我一時胡塗不認他,他可沒理由不認我啊。對了,自然是為了我的前途著想了。若是讓人知道我是空空兒,別說娶不成青嵐,裂風穀也待不下去,在江湖上更是人人喊打,以我現在的功力,如何混得下去?」想到哥哥待己的一番苦心,頓時紅了眼眶。


    天揚急著問:「喂,你到底怎麽啦?」


    廷宇強自鎮定:「沒事。你那杯子借我看看行不行?」


    天揚說:「好呀。」將杯子遞了過去,廷宇伸手來接,接的時候卻碰到了天揚的手。


    天揚沒來由地一震,忽然憶起在月嶺峰上,天翔也拿了這種杯子喂自己喝水,用他的唇,輕輕地將水渡過來……


    頓時麵紅耳赤,急忙將手縮回,誰知廷宇手掌翻轉,一把捉住了他手腕。


    天揚吃了一驚:「幹什麽?」


    廷宇不答,隻是直視著他的雙眼。那已經不是忠厚老實的謝少穀主的眼神了,而是銳利如刀,又像兩團火焰直直壓過來的眼神。


    天揚背上冒出冷汗,隱約想起,自己曾經在什麽地方見過這種眼神?


    許久,廷宇才放開手,輕聲說:「失禮了。我先睡了。」說著便走進房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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