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宇驅馬出了鄭州城,在官道上瘋狂地奔馳,跑了好幾裏路卻還是看不到天揚和飛飛的身影。他心裏急得像火燒一樣,光是他的身世之謎已經夠麻煩了,若再把謝長江交付的東西弄丟,他這輩子是沒臉再活了。


    身後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跑那麽快,你是想上哪兒去玩啊?」正是天揚的聲音。


    廷宇勒住了馬,發現天揚和飛飛早就把座騎拴在路邊的樹上,兩人坐在樹下納涼。


    廷宇翻身下馬,拔劍指著二人,喝道:「經書還我!」


    天揚用食指頂著經書,讓書在指尖旋轉,說:「那麽愛念經啊?那你當年就乖乖去少林寺報到就好了嘛,保證有念不完的經。」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快把經書還我!」


    天揚右手食指一頂,經書跳了起來,又用左手食指頂住,說:「經書在這兒,來拿呀。」


    廷宇一咬牙,挺劍刺了過去,天揚不躲不閃,當劍尖來到麵前的時候,輕輕用經書擋住去路。廷宇大吃一驚,連忙收劍,隻差一寸就在書上刺個大窟窿。


    廷宇又急又氣,刷刷刷數劍刺出,天揚輕輕巧巧地一一閃過,不時拿經書出來虛晃一招,逗得廷宇心浮氣躁,深怕傷了經書,忍不住叫道:「你把經書放下,我們堂堂正正打一場!」


    天揚笑道:「好啊!」隨手將經書一-,廷宇大驚,連忙搶上去接,誰知站在數丈之外的飛飛竟無聲無息地滑了過來,接住經書,又輕輕滑開,簡直就像腳上裝了輪子似的。


    廷宇見他這等輕功,頓時目瞪口呆,心知自己絕對無法從他身上搶回來,唯今之計隻有打敗天揚,於是又轉向天揚,說:「姓慕的,出招吧!」


    天揚伸了個懶腰,說:「好是好,可是我手上沒劍,萬一赤手空拳贏了你,你妙手空空兒不就丟人丟到家了嗎?反過來說,要是我輸了,你這種贏法隻怕會更讓人議論。」


    廷宇叫道:「我不是妙手空空兒!」


    天揚冷冷地說:「那你是什麽?逃避現實的膽小鬼!」


    廷宇怒道:「少廢話!你要劍,我就給你弄一把就是了,不過是為了裂風穀的名聲,可不是承認你!」


    天揚瞪著他,許久,說:「隨你怎麽說。」


    三人上馬,進了前麵的小鎮,找到一家打鐵鋪,天揚要打鐵師傅把店裏的劍全拿出來,他挑起一柄,仔細端詳一陣,「嗯」了一聲,伸指在劍身上一彈,長劍立刻斷成兩截。天揚搖頭說:「這把不好,換一把。」


    打鐵師傅十分為難:「大爺,這……」


    天揚安慰他說:「師傅,你不用慌,我隻是想挑把好劍,不是來敲你竹杠的。待會你店裏所有損失,那邊那位公子爺都會加倍賠償給你;是不是啊,翔弟?」


    廷宇氣得差點昏倒,卻也隻能咬牙切齒地說:「我是謝廷宇!不是什麽翔弟!」


    天揚聳聳肩,又挑了三四柄劍,又全部折斷,擺明是故意的。


    廷宇看見天揚又拿起一柄劍,再也忍不住怒吼:「不要玩了!我跟你比拳腳!」正要一拳揮過去,天揚手輕輕一抬,劍尖已指住了廷宇喉頭,看似隨隨便便地一指,劍尖卻籠罩他上身多處要害,隨時可以在他身上刺個大洞。廷宇一驚,隻得凝立不動。


    天揚麵無表情地說:「我選這把。」


    三人來到一處空地,廷宇說:「姓慕的,我們先說好了,要是我贏了,你就得乖乖將經書還我,可不許抵賴。」


    天揚說:「我贏了呢?」


    廷宇一怔,說不出話來。


    天揚看他這副窩囊相,著實心中有氣,冷冷地說:「順便跟你說一聲,你不想叫我哥哥也就算了,反正你這人沒大沒小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不過我也不喜歡人家喊我『姓慕的』,尤其是跟我一樣姓慕的人。所以我特準你叫我『驟雨狂揚』。這名號可比你妙手空空兒響亮幾百倍,讓你喊幾聲,也是你的榮幸。」


    廷宇大驚:「你就是驟雨狂揚?」


    天揚這一年來每戰必勝,早已聲名遠播,甚至有人傳聞他根本就是妖精,使的是妖法。裂風穀自然也聽聞到他的事跡。謝長江就曾不隻一次表示想會會他,廷宇對這人更是好奇不已,萬萬沒想到會用這種方式跟他相遇。


    天揚搖頭說:「什麽久仰大名的廢話就免了,出招吧!」


    廷宇手中長劍在空中劃了個弧,斜斜往天揚刺去,天揚輕輕鬆鬆擋開,並不還手,口中歎息:「你退步了不少啊!」


    廷宇不答,又攻了七八招,天揚仍是全用守勢,一麵不住歎息。到第十招時,天揚眼中忽然射出精光,厲聲說:「看不下去了!這招應該是這樣使的!」說著劍鋒一轉,將廷宇方才用的一招照樣使了出來,但是威力卻比廷宇大得多。廷宇大吃一驚,往後一躍跳出戰團。


    天揚不理他,又將另一招比劃了出來,口中說:「這招是這樣!」手中長劍顫動,精妙劍招源源不絕從劍上流泄而出,每一招都是廷宇會的,但是其中有一大半,廷宇剛才根本還沒用到。廷宇看到自己的功夫在別人手上竟有這麽大的威力,頓時呆住了。


    等天揚將整套劍法使完,手臂一帶,將劍筆直插入地麵,冷冷地看著廷宇,飛飛則在旁邊熱烈鼓掌。


    廷宇怔怔地說:「你怎麽會這套劍法?」


    天揚很不屑地說:「我跟你是同一個師父教的,要是不會還得了?」


    廷宇看著插在地上的劍,額頭冷汗涔涔而下,他知道自己是絕對打不贏的。


    天揚說:「我這陣子功夫是有些進步沒錯,不過我剛剛表現的,是你一年前應該有的水準,你要是想跟我交手,先恢複這個水準再說!」


    其實以他現在的功力,一年前的天翔也絕不是對手,但是天揚心中盼望的,仍是一年前的弟弟能回到自己身邊。


    天揚向飛飛一招手,兩人牽著馬徑自走了,廷宇發了一會兒呆,也隻能牽馬跟隨。


    三人來到一間客店歇息,廷宇失魂落魄地喝著茶,天揚向飛飛使個眼色,少年站起來,帶著一個包袱走開了。


    天揚對廷宇說:「不過是一本經書,何必這麽放不開呢?」


    廷宇說:「我義父交代的差事,我就是拚著腦袋不要,也要把它完成。」


    天揚冷冷地說:「好孝順!你師父交代的差事倒忘得一乾二淨了。」


    廷宇問:「什麽差事?」


    天揚歎了口氣說:「第一件已經完成,也不用再提了;至於第二件,我自己也太懶散,一直拖到現在,其實也怪不得你。」


    廷宇說:「到底是什麽事啊?」


    「殺陳許節度使劉悟。」


    廷宇跳起來大叫:「你師父叫你去殺朝廷命官?」


    天揚立刻將他拉下來,說:「小聲點!」廷宇這才驚覺,但是整個客店的人已經紛紛用驚恐的眼光投向他們。


    天揚站起來,對著全場笑嘻嘻地說:「各位千萬別誤會,其實我們是戲班子的人,這會兒正在排戲,不小心說得太高興,打擾了各位,大夥千萬別介意。這樣吧,小二啊,在場的各位客官的花費,全由我這位兄弟請客,大家盡量吃喝,不用客氣。隻是到時候本戲班上演的時候,還請大家別忘了來捧捧場呀。」眾食客立刻如雷地叫起好來。


    天揚坐了下來,廷宇低聲說:「你瘋了!」


    天揚說:「我瘋了?誰叫你要大聲嚷嚷,不破點財,怎麽消災啊!」


    「我是指殺劉悟的事!」


    「你不敢去就我去好了,鬼叫什麽。」


    「你!……」


    天揚打斷他說:「眼前還是先報師仇要緊。」


    廷宇說:「你師父給人殺了呀?」


    天揚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喝了一口茶,說:「你看到雷明遠的屍身了嗎?」


    廷宇一楞:「看到了。你提這事做什麽?」


    天揚沒回答,繼續問:「他死時是什麽情況?」


    廷宇在心口比了一下:「這裏被打穿了一個洞,牆壁上也是。」


    天揚臉色一變:「果然……」


    「果然什麽?」


    天揚又問:「那屍身上有別的痕跡嗎?」


    廷宇說:「我看到那屍首,自己都快昏倒了,哪有辦法去看別的痕跡?還有,這跟你師父有什麽關係?」


    「師父也是同樣的死法。」聲音中隱隱含著殺氣,但廷宇卻沒有聽出來,這件事已經夠讓他震驚了:「真的?你師父也是這樣死的?」


    天揚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看到雷明遠的情況,難道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廷宇說:「怎麽沒有,不是說我差點昏倒嗎?」


    天揚呻吟了一聲,將臉埋進雙掌中。他真的快被這小子逼瘋了。


    無憂子的死是兩兄弟共同的惡夢,那恐怖的景象將永遠烙印在天揚腦中,永遠不可能消失;他以為天翔也是如此。沒想到再度親眼目睹同樣的景象,居然不能激起他絲毫的記憶,那麽過去這二十幾年來的一切經曆,到底有哪件是值得天翔永誌不忘的呢?


    可以肯定的是,絕不是他這個破破爛爛的哥哥。


    天揚頓時沮喪得全身發冷。他開始覺得天翔的記憶恐怕是永遠不會恢複了。


    被遺棄了。


    自己就這樣被他輕而易舉地得到手,又輕而易舉地-掉。好不容易把一切嫌隙放在一邊,開始去想他的好處,這小子卻抽身而退,隻顧跟美女卿卿我我,再度把一切煩惱折磨全丟給他。


    太不負責任了!


    廷宇疑惑地看著他。他沒想到狂妄自大的驟雨狂揚也會露出這樣痛苦的表情,仔細一想,想必是自己追問他師父的事,引得他傷心,不禁有些愧疚,伸出手去拍他:「抱歉……」


    天揚立刻「啪」地一聲,揮開了他的手,眼睛隔著漆黑的亂發恨恨地瞪著廷宇。廷宇感覺到二股帶著敵意的視線,先是有些害怕,隨即火大起來:「凶什麽?」


    這時一名女子扭扭捏捏地走過來,大剌剌地往廷宇身旁一坐,隨即整個人貼到廷宇身上來。


    廷宇大吃一驚,慌張不已,連忙說:「這位姑娘,你……」一回頭看見那女子的臉,更加吃驚:「小鬼!」


    那「女子」正是扮了女裝的飛飛。


    飛飛臉上塗了厚厚的脂粉,笑著說:「我美不美?」


    廷宇拚命想推開他:「惡心死了!」


    天揚剛才恐怖的表情已經消失無蹤,笑著說:「這是飛飛提振精神的獨家秘方,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換換女裝,心情就變好了。」


    廷宇跳起來大叫:「胡說!你們兩個都瘋了!」


    這可不是胡說。飛飛自從家遭巨變後,心情一直極為抑鬱,整天悶悶不樂,讓天揚非常擔心。後來聶隱娘就教他這套妙方,扮女裝「轉換心情」,一試之下果然見效。天揚雖然覺得這方法很愚蠢,但是隻要能讓飛飛開心,他一定樂觀其成。


    不過就眼前的情況而言,飛飛從前在少室山上數次被天翔數落,心中一直十分氣憤,現在有機會捉弄天翔,他自然是樂在其中,加倍地賣力,至於扮裝的樂趣,反而是其次了。


    飛飛就像沒了骨頭似地,軟綿綿地粘在廷宇身上,雙手摟住廷宇脖子。廷宇努力地閃躲,叫道:「走開!不要靠過來!」


    天揚籲了一聲:「哎呀,好熱。」說著便摸出那本四十二章經來-風。廷宇怕他破壞經書,隻好乖乖坐著,讓飛飛靠在他身上,隻是他忍得住不逃開,卻忍不住全身雞皮疙瘩一陣陣冒出來。


    小二過來加茶,看到這光景,臉色十分奇異。天揚笑著向他解釋:「這小倆口快成親了,現在是如膠似漆,怎麽也分不開呀。」


    小二陪笑道:「那真是恭喜了。」


    廷宇差點破口大罵,看在經書的份上卻隻能閉口不語,俊美的臉由於太過用力的關係,開始有些扭曲,嘴角不住顫動。


    天揚看他這副模樣,同樣也是用力地忍住才沒當場大笑出來,忍得腹部很難過。然而念頭一轉,想到如果是過去的天翔,一定是麵不改色地端坐著,冷冷地說:「扮得有夠醜!」絕不會像這樣大驚小怪,不禁心中又是一酸。


    想想鬧得也差不多了,便起身結帳。廷宇拖著掛在左臂上的飛飛,辛辛苦苦地取出錢包付錢。想到他走得匆促,沒跟青嵐約定會合的地方,對掌櫃說:「你們是鎮上唯一的客店吧?晚上要是有一男一女來跟你打聽我,你就說……」


    天揚一把將他推開,接下去說:「你就說公子爺跟一個美少女手牽手走了,如果問去哪裏,就說去拜天地成親。」


    掌櫃的說:「客官放心,我一定轉告。」


    廷宇快瘋了,大叫:「不是!別理他……」然而天揚和飛飛合力將他架走了。


    當廷宇跨上座騎時,腦海中隻有四個字:「天要亡我」。恨不得立刻飛去找青嵐,免得事情越鬧越大。看見天揚拍馬前進,問:「去哪兒?」天揚說:「回鄭州。」


    廷宇滿腦子都是青嵐,隨口說:「我師妹早就離開鄭州了。」天揚哼了一聲:「誰管你師妹呀!我是要去找衙門的仵作。」


    廷宇奇道:「找仵作幹什麽?」天揚說:「我被你害得沒查到靈堂,你又這麽沒出息,不把雷明遠的屍身看清楚,我當然隻好去找戡驗的仵作,看看還有沒有別的線索呀。殺師之仇,不共戴天,我非查清楚不可。」


    廷宇說:「別傻了。你又不是官差,仵作怎麽可能幫你?」


    天揚搖頭說:「真是不懂事!仵作也是人啊,隻要好好跟他講,他一定會幫忙的。」


    在深夜的仵作房中,天揚大大方方地翻著仵作寫的戡驗紀錄。


    廷宇激動地說:「你這樣叫做『好好跟他講』?」


    他指向牆邊,這房間的主人,也就是鄭州城的仵作,被點了幾處要穴,動彈不得地癱在牆角。


    天揚頭也不抬地說:「我已經跟他說『對不起』了呀。」


    廷宇真想一頭撞死,罵道:「你私闖官衙、挾持官差、還偷看公文……」


    天揚說:「小聲點,你想把衙役全叫來嗎?」


    飛飛冷冷地說:「一點小事也要大驚小怪。你自己殺的官差難道還少了嗎?」


    廷宇臉色一變:「你說什麽?」


    天揚抬手道:「飛飛,別說了。哎喲,找到了。『雷明遠』。還畫了圖哩。嗯,傷口果然跟師父一樣。這是什麽?『右臂上有一小傷口,似為蜂叮』。這仵作挺細心的嘛,」抬頭看著倒黴的仵作:「值得嘉獎。」


    飛飛覺得無聊,便在屋內書架上隨意抽出一本公文冊來翻,忽然歡叫一聲:「揚哥,你看,有你。」天揚抬頭:「什麽有我?」


    原來那是通緝要犯的圖像冊,天揚、聶隱娘和飛飛都在其中。天揚看見那頁標明『驟雨狂揚』的畫像,嗤之以鼻:「什麽啊,畫這麽醜怎麽可能是我;還有,懸賞居然隻有五百兩,簡直欺人太甚!」


    飛飛一笑,又翻了一頁,將冊子默默遞到廷宇麵前。那張圖像上寫著五個大字:「妙手空空兒」,畫像上的臉雖然稍嫌潦草,廷宇仍可認出,那正是自己。


    他渾身顫抖,呆立了一會兒,掉頭衝出了官衙。天揚和飛飛連忙追了出來。


    廷宇用顫抖的手解著馬繩,臉色一片灰白。


    天揚歎了口氣:「那圖畫得根本不像。」


    廷宇說:「錯了,非常像。」


    天揚一楞:「咦?」


    廷宇飛身上馬,說:「就是太像了,你們才會認錯人。我隻是剛好長得像你弟弟,其實根本不是他!」


    天揚居然沒生氣,隻是冷冷地說:「你的左肩上有一塊杯口大小的灼傷。」


    「!」


    「你五歲的時候亂玩火,把自己身上烤熟一大塊。你自己燒死就算了,居然還連累你老哥我莫名其妙被酒鬼老爹痛打一頓……」


    廷宇大叫:「不要說了!」


    「你左大腿上有一道兩寸長的傷痕,是十歲的時候爬樹割傷的。」


    「我不要聽!」


    天揚咬牙切齒地說:「你右臂上有一道劍傷,是你對你老哥說話無禮,我才出手教訓你……」


    廷宇用力一夾馬腹,馬開步往前疾衝,天揚對著他背後大喊:「你逃吧,盡管逃啊!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你永遠都是你自己!這個懦夫!」


    廷宇把一口貝齒咬得幾乎要粉碎,從齒縫出聲說:「我聽不懂!」這時腦門上好象被刀子狠狠劈了一下,頓時頭痛欲裂,廷宇慘叫一聲,摔下馬來。


    天揚吃了一驚,連忙衝上來問:「怎麽回事?」廷宇抱著頭在地上打滾,動作之猛,天揚幾乎抓不住他。


    好不容易拉住了尖叫不已的廷宇,天揚立刻一手搭上了他左肩的穴道,緩緩將己身真氣送了過去。


    此時廷宇腦中正疼得翻天覆地,隻覺整顆頭要炸開,忽然間一股微溫的暖流流過,將疼痛的感覺逐漸撫平,原本在腦中亂竄的怪獸慢慢溶化在這道暖流中,一切歸於平靜。


    廷宇全身放鬆,失去了意識。


    天揚將廷宇帶到客店,要了一間房讓他休息。他讓飛飛先睡,自己則坐在床邊照顧弟弟。


    由於過度勞心傷神,短短一天內,廷宇竟已憔悴許多。


    天揚看他臉色蒼白,表情似乎還帶著些疼痛,心中一陣刺痛:「他會受這麽重的傷,全是因我而起,我怎能這樣欺負他?」


    想到天翔為了保護自己,不惜拖著一身的傷,赤手空拳去和精精兒決鬥,終至落下萬丈深淵,弄到今日這步田地;這份情誼,自己一生一世也報答不了,可是他若記不起來,自己又該如何回報他?想著這裏,隻覺心痛如絞,眼淚再也忍不住落了下來。


    廷宇睡得迷迷糊糊,隱約感覺到有水滴落在臉上,「唔」了一聲,慢慢醒轉。天揚連忙拭去眼淚,表情鎮靜地看著他。


    廷宇張開眼睛,看見天揚,十分不快,正想閉眼再睡,聽見天揚問:「好些了嗎?」


    廷宇不答,轉過頭去。


    天揚說:「不知燒退了沒有。」伸手要去摸他額頭,廷宇立刻用力將他的手揮開。


    天揚仍是十分平靜,說:「我知道你很煩惱,但是你要是不想起來,這頭疼就會一輩子跟著你到底,永遠也不會好。」廷宇閉上眼睛,不肯答話。


    天揚說:「翔弟……」


    廷宇跳了起來,厲聲說:「跟你說了我不是翔弟!」聲音之大,連趴在桌上熟睡的飛飛也給驚醒了。


    天揚並不生氣,心想:「這倔強脾氣倒是沒忘。」反而覺得有些喜悅。


    廷宇說:「拜托你們,出去好不好?再要一間房,房錢我出,好酒好菜盡管點。隻是求求你們在天亮之前別再讓我看見了!」


    天揚沒作聲,帶著飛飛走出房門。


    廷宇怔怔地瞪著空蕩蕩的房間,無力地伸手到左肩上。雖然隔著衣服,他仍能感覺到肩上的傷痕。


    他頹然倒在床上,心中一個聲音不斷呼喊著。


    --我到底該怎麽辦!


    一夜夢魘不斷,到了快天亮才迷迷糊糊睡去,忽然有人拉住他的被子一扯,廷宇「哎喲」一聲,跌下床來。


    天揚又回複了平日不可一世的模樣,說:「快起來梳洗吃飯,要練劍了!」


    廷宇摔得頭昏眼花,想發火又沒什麽力氣,說:「練什麽劍?」


    天揚說:「你不練劍,怎麽搶回經書啊?」


    廷宇一聽到「經書」,這才清醒了過來,但他還是不懂,經書跟練劍有什麽關係?


    天揚耐著性子解釋給他聽:「昨天不是說了,你得先恢複一年前的水準才能跟我打嗎?所以現在你當然得用心修練,把一年來弄丟的功力補回來呀。雖說你這人笨頭笨腦,沒什麽悟性,隻要有名師指導,應該還有救吧。」


    廷宇問:「什麽名師?」


    天揚狠狠瞪他一眼:「我!」可見這「笨頭笨腦」四字果真沒冤枉他。


    廷宇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要教我功夫來打敗你?」


    天揚冷笑:「打敗我?早著哩!我隻是讓你有跟我動手的資格。」


    廷宇不禁大喜過望,昨天看天揚施展劍法,劍招跟自己完全相同,威力卻強了兩倍以上,這才知道自已還有待加強;再聽天揚說那是自己本來該有的水準,怎麽不令他心癢難熬?學武之人沒有一個不希望自己變得更強,天揚既肯出手指點,這對他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大橫財。


    這時他轉念一想:「不好!這小子存心投我所好,讓我放鬆戒心,他好哄我承認是他弟弟,我怎能上這種當?」


    他心中懷疑,天揚立刻察覺到了,冷冷地說:「我話說在前頭,我隻是受不了劍神無憂子的絕頂功夫被個蠢蛋使得七零八落,這才勉為其難出麵好好矯正你一番,可不是對你有什麽好意。你要是不給我好好的學,我絕對會讓你好看!」說著轉身走了出去。


    廷宇心想,昨晚床邊那個溫柔又滿臉關懷的天揚,大概隻是自己的幻覺吧。


    用過早飯,二人來到客棧的院子裏,天揚說:「我再從頭使一次,你可得看清楚。」


    提起長劍,行雲流水般地將劍招使了出來,每一招都是氣勢雄渾,淩厲無比,但是動作卻是無比的輕靈美妙,沒有半點多餘。


    廷宇又是一陣目瞪口呆,不過這回讓他失神的不是劍法,而是使劍的人。他向來覺得天揚外貌古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但他一拿起劍,簡直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光芒四射的氣勢,幾乎逼得人睜不開眼睛。就好象把一顆石頭擦幹淨,才發現原來是顆燦爛的寶石一樣。此時廷宇眼中完全看不見他破舊的衣衫,看不見惹厭的亂發,隻看見他瀟灑優雅的身形,仿佛天人一般。


    轉眼間已將整套劍法使完,天揚輕輕收劍,深深吸了口氣,收斂起心神,對廷宇說:「看清楚了沒有?」廷宇楞楞地點頭。


    天揚看著他這呆頭呆腦的模樣,長歎一聲,招手要他過來,拔劍比了個招式,說:「第一招是這樣,有沒有看到?」


    廷宇看見他的側臉,輪廓極深,像是西域胡人,但胡人的五官卻不像他這樣精致端正;經過剛才的激烈運動,他的氣息仍是絲毫不亂,雪白的臉上卻微微有些發紅,長長的睫毛覆著眼睛,透著幾分豔麗。


    廷宇心想:「原來他長得這樣好看,怎麽我之前都不覺得。」


    天揚一回頭,看見他心不在焉的模樣,伸手在他頭上一敲,罵道:「才剛開始就來討打!」廷宇這才趕快集中精神,乖乖地學劍。


    一早上把整套劍法重新講解了一遍,天揚本來不是個有耐性的人,講三次不懂就想開罵了,然而一想到當年天翔背著他上少室山,照顧自己一切飲食起居,是何等細心溫柔,不由得消去了火氣,仔仔細細地調教廷宇。


    過了中午後,天揚又要動身出發。問他去哪也不回答,隻知方向是往南。


    天揚打算把廷宇帶上少室山去,照著去年的舊路再走一遍,希望能喚起他的記憶。雖說天翔已和少林寺結下大梁子,憑著天揚此時所向無敵的功夫,根本不怕少林寺跟他過不去。


    廷宇練了一早上劍,覺得十分痛快,心情頗為輕鬆,雖說等於是被天揚拐出來,他反而覺得這麽好的天氣,騎馬溜-一下也是挺不錯的。


    他騎近天揚身旁,看見天揚好象若有所思,烏黑的亂發垂下,蓋住了半邊臉,看不出他的眼神。


    廷宇出聲:「喂!」


    天揚回頭:「什麽事?」


    廷宇飛快地伸手到他麵前,一把撥開了他額前的頭發;這一下動作奇速,天揚完全沒防備到,嚇了一大跳。然而廷宇自己也吃了一驚,他從來沒有這麽近地正視過天揚的雙眼,直到此時才發覺他的眼睛很大,而且眼珠子顏色比一般人淡,像是兩顆發光的琥珀,無比的清澈明亮,又像是兩道閃電,直射進廷宇的心裏,讓他整個人一震。


    天揚側身避開他,罵道:「你在幹什麽呀!」


    廷宇說:「你不覺得這樣天色比較亮嗎?」


    「多管閑事!」


    「我是為你好。你頭發這樣蓋著,眼睛等於半瞎,怎麽走路啊?」


    天揚白了他一眼:「我就算眼睛蒙著也走得比你穩!不勞你費心!」策馬大步跑開。


    廷宇看見他的臉上又微微發紅,心中一陣激蕩。他這兩天被天揚整慘了,現在第一次看見天揚著慌的模樣,忍不住覺得有些驚訝,又有些好笑。


    真可愛。


    他看著天揚的背影,竟有些癡了。此時天揚背後的飛飛回過頭來,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是充滿怨恨的眼神。


    廷宇十分不解,他一直就隱約覺得飛飛不太喜歡他,現在更得到了證實。隻是他半點也想不起來,是什麽時候得罪了這個年紀比自己小一截的孩子。不久,進入縣城,天揚決定稍做休息,順便補充食糧和日用品,當然又是廷宇出錢。三人正在喝茶時,飛飛說要出去走走,就一個人跑掉了。


    廷宇望著門外的大路,心想:「不曉得嵐妹現在在哪裏?」他整整兩天沒看到青嵐,忍不住開始思念起來。


    天揚也沒什麽元氣,怔怔地望著茶杯,神情竟顯得有些悲傷。一年以來他始終是如此,前一刻還在談笑,下一刻又鬱鬱寡歡,說來說去全是為了某人。雖說現在禍首就在眼前,他心中的苦悶卻是有增無減。


    他的言語、行事全都變了,眼神裏除了陌生還是陌生;原本總是銳利地盯著他的雙眼,現在隻看著謝青嵐一人。即使現在人在這裏,天揚也感覺得到他心裏在盤算著什麽時候可以到白馬寺,要怎麽和謝青嵐會合。他所認識的,那個無視禮教倫常,對自己哥哥異常執著的慕天翔,已經不在了。


    此刻天揚隻覺萬分迷惑。他開始有些懷疑,自己為什麽非要讓天翔恢複記憶不可。這對他有什麽好處?難道是因為不能忍受天翔居然忘了自己,更受不了他忘了自己還過得那麽幸福,所以非戳破他的好夢不可嗎?他為了喚醒天翔所做的努力,難道根本完全就是為了自己,而不是為天翔好嗎?


    那麽,最自私的人,不正是他慕天揚嗎?


    但是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麽呢?難道他希望天翔恢複記憶,又像以前一樣,跟他這個做哥哥的糾纏不清嗎?


    別開玩笑了。那種事,光想到就讓他不寒而栗,怎麽能再重蹈覆轍,一錯再錯下去?但是,他們以後還可能像普通的兄弟一樣,相安無事地生活嗎?


    廷宇回過頭來,將視線調回天揚身上,看見他落寞的神情,有些意外。他覺得天揚好象長了七八張臉,每隔一兩個時辰就會變換一次麵貌。


    此時的天揚完全失去了早上的神氣,顯得憔悴無比,又好似十分孤寂。廷宇心想:「一年來他四處找他弟弟,大概也找得很累了吧。」看這人手足之情如此深厚,倒也有幾分感動。念頭一轉,想到他弟弟十之八九就是自己,頓時心亂如麻。


    為了轉換心情,他故作輕鬆地問天揚:「你口口聲聲說你施展的劍法是你弟弟一年前的水準,那你自己的水準又是怎樣?」


    天揚抬起頭來,笑了笑:「你想知道?」廷宇點點頭。


    「那好。你拔劍,朝我頭頂劈下來。」


    「開什麽玩笑!」


    「誰跟你開玩笑?你照作就是了。」


    廷宇心想他一定另有高招,實在拗不過好奇心,站了起來,拔出劍來。


    店裏其它人看見有人亮家夥,都是嚇得驚慌失措,天揚仍然端坐不動,向眾人搖了搖手說:「沒事,不用怕。動手吧!」


    廷宇也毫不客氣,在眾人驚呼聲中,提劍就直往天揚腦門砍了下去。誰知劍離著天揚頭頂還有五六寸,居然就鏘一聲折斷了,天揚仍舊捧著茶喝著,完全沒動手。


    廷宇和其它人的眼珠都差點掉出來,廷宇難以置信地自言自語道:「這……這怎麽可能?」


    天揚說:「飛龍神劍掌的奧妙,全在『氣』上。」


    廷宇說:「是氣功嗎?」


    天揚說:「算是,不過威力非一般氣功能比。有形的鐵劍再怎麽鋒利,仍須受製於形狀、長度、重量,劍招必然有一定的去向,所以也難免會有破綻。飛龍神劍掌練的是一股劍氣,乃是無形之劍,所以不受拘束,變化無窮。剛才你提劍劈我,雖不是存心要我的命,但是一定會有攻擊的念頭,化為戾氣表現於外,我體內的劍氣感應到這股戾氣,便自然而然生出抵禦,所以你的劍就報銷了。」


    廷宇怔怔地說:「這太玄了!」


    天揚微微一笑:「不是我誇口,隻要我有心,拔一根頭發,甚至呼一口氣都可以當成劍使,所以我根本不用佩劍。」


    廷宇呆呆地看著他,感到背上一陣涼意。這簡直已經不是人做得到的事了。江湖上盛傳驟雨狂揚是妖怪,倒也不全是胡說。


    天揚知道他的想法,並不生氣,說:「你想不想學?」


    廷宇比剛才更加吃驚:「你說什麽?」這麽厲害的功夫,居然有人主動要教他?


    天揚說:「飛龍神劍掌算是師父的遺物,按理你也有權利學;況且若不是你帶我上少室山,我也不會練成。所以我應該要教你才是。」


    廷宇仍在發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天揚拿出羊皮卷放在桌上,說:「這個圖譜你先拿去,有錯的我已經改掉了。先不要看注釋,看圖就好。不懂也沒關係,總之先把圖背熟,背到閉著眼睛也能畫出來為止。」


    廷宇看著那羊皮卷,發黃陳舊的表麵上,寫著「無憂子李師道」兩個名字。隻要他接過圖譜,武學上最高等的大門就會為他打開,千古以來,所有的練武者夢寐以求,叫做「天下無敵」的寶藏將會落到他手裏。即便是菩薩顯靈,也不會如此神奇。


    他伸出手去取圖譜,卻發現自己的手抖得厲害。他的手停在半空中,腦中靈光一閃:「他之所以要把這絕頂的功夫傳我,自然因為我是他弟弟的緣故;我若是接受他的好意,從此不就再也撇不清關係了嗎?」


    不由得手又收了回去,低聲說:「無功不受祿,不敢輕易領受尊師的神功妙技;況且我境界不夠,隻怕一百年也無法領會飛龍神劍掌的要旨。」


    天揚看著他的神情,心下了然,他是不願跟自己多有牽扯,心中怒火一陣陣燃起,冷笑一聲,伸手將圖譜取回,說:「說得也是,反正你隻要乖乖待在裂風穀裏,讓謝長江摸摸你的頭,這輩子就不愁吃穿了,哪還需要去學什麽劍法呢?」


    廷宇臉上變色:「你說什麽?」


    「我說什麽都一樣。你們這群人,一看就曉得全是群嬌生慣養的大少爺大小姐,連喝湯都要別人幫你吹涼;不想看的東西就轉過頭裝沒看見,遇到麻煩事就得健忘症,推得一乾二淨;還敢口口聲聲行俠仗義,隻怕出了裂風穀連路都不會走。我說啊,縮頭烏龜就要有縮頭烏龜的樣子,你還是早早逃回穀裏享清福算了,別出來讓天下人看笑話。」


    廷宇豁地站起,撞翻了茶杯,指著天揚說:「你不要太過分了!」


    天揚慢條斯理地喝著茶:「明知不是我對手還在這兒鬼吼鬼叫,不但是縮頭烏龜,還是井底之蛙。」


    廷宇怒道:「你再敢侮辱裂風穀,就算我打不過你,也要誓死周旋。」


    天揚說:「如果不是你這麽沒用,我怎麽會看不起裂風穀?所以說汙辱裂風穀的人是你呀。」


    廷宇刷地拔出了劍,這才想到劍早就折斷了。天揚冷笑了一聲。


    這時飛飛撅著嘴走進來,無視於店內劍拔弩張的氣氛,在天揚身邊一屁股坐下,說:「揚哥,我輸錢了。」


    天揚說:「怎麽回事?」


    「我到賭場裏去玩兒,把錢輸光了,還欠了一大筆債。」


    天揚說:「喲,那可麻煩了。」


    飛飛說:「那也沒什麽麻煩,我把兩匹馬押給他們抵債了。」


    廷宇大驚:「什麽?」奔到門口,隻見兩個壯漢遠遠地把他和天揚的馬牽走了。廷宇衝回來對飛飛大叫:「你賭輸錢押自己的馬就好了,怎麽可以拿我的馬去抵債?」


    「有差嗎?兩匹還不都是你出的錢。」


    「什麽話!」


    天揚抬手說:「別吵了,馬再買不就是了。」


    飛飛說:「這就有點麻煩了。」


    「怎麽說?」


    飛飛把一個空空如也的荷包扔在桌上:「他的錢也讓我輸光了。」


    廷宇一看,那正是自己的荷包,不知何時被飛飛「借」了去,他居然毫無知覺。


    廷宇怒道:「你居然偷我的錢!」


    飛飛說:「誰叫你自己不把錢包顧好,出門不比家裏,可不能粗心大意呀。」


    廷宇看著他臉上幸災樂禍的笑容,確認了一件事:這小子真的非常、非常討厭自己。


    廷宇逼自己平靜下來,說:「好,我不該粗心大意,你比較行;你倒說說看,眼前我們連茶錢都付不出來,該怎麽辦?」


    飛飛說:「把你的劍當了不就得了。」


    廷宇舉起斷劍給他看,飛飛搖頭道:「使劍的人居然連劍都顧不好,你也太離譜了。」他站起來說:「好吧。我再去街上『籌錢』好了。」


    廷宇說:「坐下。麻煩不要再伸三隻手了。」


    飛飛正要回嘴,天揚拉他坐下:「我有個主意,我們三個站起來,拔腿往外衝,一了百了。」


    廷宇搖頭說:「這是白吃白喝,不幹。」


    天揚說:「既然這樣,街上總有舊書攤吧?把這拿去賣了。」說著掏出那本四十二章經交給飛飛。


    廷宇大驚:「不行!」


    飛飛不耐煩地說:「這個不行,那個不幹,有本事你自己拿個主意呀。」


    廷宇怒道:「明明是你闖的禍,憑什麽要我拿主意?」


    天揚阻止他們爭吵:「聽著,先把這書賣了,我們三個堂堂正正走出去;然後我有個辦法,一個時辰之內賺五百兩,到時先把書買回來,再買馬買劍還有找。」


    廷宇懷疑地說:「一個時辰賺五百兩?該不會是……」


    「你放心,不偷不搶,人家還會高高興興把錢捧給你。」


    廷宇雖然半信半疑,但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廷宇現在實在是痛不欲生。


    他所在的地方叫做醉香院,而所謂的醉香院,就是「妓院」。


    為什麽他會在妓院裏呢?這就要回溯到幾個時辰之前……


    原來天揚所說賺五百兩的方法,就是要廷宇和飛飛假裝扭送他到衙門裏領賞,他再自己逃獄跟他們會合。


    廷宇一聽到要欺騙官府,當然是大驚失色,但是他已騎虎難下了。領了賞金,他立刻飛奔到書攤去找他的經書,誰知經書已經被醉香院老板娘買走了。


    這就是廷宇出現在妓院裏的原因。進妓院已經夠糟了,偏偏老板娘外出,他還得乖乖坐著等她回來。


    他一個人坐在樓梯下發呆,一個又一個的姑娘過來向他獻媚賣好,逼得他沒處可逃。隻覺四周都是嗆鼻的脂粉味,還有女人嗲聲嗲氣的說話聲,當真是說不出的惡心。他不禁再度深深地思念起青嵐來。


    然而就在他腦中塞滿青嵐的倩影時,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半個時辰之前,當他們押著天揚來到衙門口時,天揚忽然開口說道:「有件事飛飛說錯了。他說你手下無人生還,這是錯的。我就曾經三次親眼看見你對想殺你的人手下留情,有一次還差點害慘自己。我是覺得你很白癡,不過男子漢大丈夫,有點氣量也是好事。」他說話時眼睛直視前方,看也不看廷宇一眼,筆直地走進衙門。


    廷宇一直思索著他那番話,忽然腦中閃過:「他這是第一次稱讚我哪!」心中激蕩不已,天揚的身影再度浮現眼前。


    那是無比輕盈靈動的形影,走起路來仿佛足不點地,雖不像女子一樣婀娜多姿,卻是瀟灑如風。還有那奇特的相貌。不是一般的美男子的美,而是山精水怪的美,足以讓人瘋狂迷亂。


    如果他是女子,自己大概會喜歡吧……


    廷宇忽然驚覺,在那一刻間自己竟然生出了背叛青嵐的念頭,當真驚駭不已,不由得伸手猛敲自己的頭。敲了數下,才發現身旁四五個妓女正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他知道自己又出醜了,隻得幹笑連連。


    好不容易挨到老板娘回來,出兩倍高價買回經書,總算是功德圓滿。興高采烈地正要離去,在門口又給兩個人拖了回來,正是飛飛和剛從牢裏脫身的天揚。


    天揚把新買的劍塞在他手裏:「你去哪?」


    廷宇一揚經書:「書到手了,我要走了。」


    天揚說:「牢裏跑了通緝犯,外麵滿街都是官兵,你要走去哪兒啊?先避避再說。」不由分說硬是將他拖回妓院中,問老板娘要間空房間。


    廷宇驚問:「你想幹什麽?」


    天揚說:「在這兒待一晚,明天再走啊。」


    廷宇大叫:「笑話!怎麽能在這種地方過夜!」


    天揚正色說:「『這種地方』?老兄,你要是不喜歡風塵女子,別點人家姑娘就得了;人家也是辛辛苦苦在賺錢,憑什麽要讓你說成這樣?」廷宇一時竟無言以對。


    妓院老板娘看三個大男人進妓院不要姑娘隻要房間,大感奇怪,不過看在他們出手大方的份上,還是撥了間空房給他們。


    廷宇坐在房裏,覺得全身上下都不自在,忽然想到一事,豁地站起,說:「怪了,官兵是在捉你又不是捉我,我有什麽好躲的?反正我已經拿到經書了,你們慢慢休息吧,在下不奉陪了。」


    飛飛說:「是嗎?」手上一個東西一揚,廷宇辛辛苦苦才拿到的經書又不知何時給他摸走了。


    廷宇氣得差點當場昏過去,喝道:「放下!」長劍挑起疾刺他手臂,想逼他放下經書,但是劍鋒未到,飛飛早已一溜煙閃開,竄出了房門。廷宇提劍追了出去,兩人在妓院裏橫衝直撞,撞翻了十幾桌酒席,頓時整間屋子裏都是尖叫聲。


    廷宇豁出全身力氣追趕飛飛,但飛飛就像身上生了翅膀似地,他怎麽也追不上。眼見飛飛一轉身撞開一扇房門躲進房內,立刻二話不說追進去。腳還沒踏進房門,就被迎麵而來的尖叫聲震得暈頭轉向,隻見一個半裸的女子裹在床帷裏驚慌失措地看著他,除此之外房裏別無他人。


    廷宇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忽然看見床上棉被裏有團東西在動,頓時顧不得禮貌,衝上前去一把掀開棉被,喝道:「出來!」誰知裏麵不是飛飛,而是個赤身裸體,臉色蒼白的青年,口中語無倫次地說:「我我我……我下次不敢了,這位大哥千萬別告訴我老婆……」廷宇呆住了,而那名懼內的尋芳客一看見他的相貌,也呆住了。


    頭上傳來飛飛的聲音:「破壞人家的好事,當心以後絕子絕孫哦!」原來他竟伏在大梁上。廷宇咬牙道:「你這渾小子!」


    正要撲上去再打,老板娘衝了進來,大聲說:「你們哪個人是謝少爺?」


    廷宇說:「我是。」


    被他們鬧得快發瘋的老板娘氣急敗壞地說:「有位謝姑娘跟柳公子要找你,拜托你們快走吧!」


    廷宇一聽,差點嚇掉了魂:「嵐妹?她怎麽會在這裏?」


    梁上的飛飛說:「我們叫他們來的。」


    廷宇驚道:「什麽?」


    飛飛說:「我們剛剛在街上看到他們兩個,知道你很想念你師妹,所以才去客棧幫你留言呀。」


    廷宇仰天大叫:「天哪!」


    飛飛說:「也不用高興成這樣呀。」


    廷宇往門外一瞄,隻見青嵐和柳振英遠遠地朝這裏走過來,他心想這亂七八糟的場麵絕不能給青嵐看見,二話不說,便撞開窗戶,跳了出去。


    沿著圍牆跑了沒兩步,便聽見天揚騎著馬過來,手中牽著另一匹馬,叫道:「上馬!」


    廷宇恨透了這兩個無賴,卻又怕被青嵐撞見,隻得躍上馬,這時飛飛也趕來坐天揚身後,三人疾馳出城。


    出了城門,廷宇勒住馬,再也忍不住怒氣,衝著兩人大罵:「你們是什麽意思?為什麽要這樣害我?」


    天揚說:「害你?」


    廷宇氣急敗壞地說:「你居然叫嵐妹到那種地方找我!你叫我怎麽跟她解釋?」


    天揚說:「咦,她會隻因為在妓院裏撞見你一次,這就不要你嗎?可見她根本就信不過你嘛,這種女人你還要她做什麽?」


    廷宇怒道:「她當然信得過我!」


    天揚道:「那你急什麽?」


    廷宇說:「她一個清清白白的黃花閨女,你讓她進到妓院裏……」


    天揚說:「是她自己要來找你,可不是我逼她;況且她又不是一個人進去,還有柳振英陪著呀。」


    廷宇罵道:「就是這樣才糟糕啊!」


    天揚十分疑惑:「為什麽糟糕?啊,我懂了,你看到他們兩個孤男寡女結伴同行,心裏有氣,是不是?原來弄了半天是你自己信不過人家呀。」


    廷宇怒道:「胡說什麽!」


    天揚冷笑一聲:「虧你們還自以為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我看根本就是打扮得漂漂亮亮扮家家酒!」


    廷宇怒到了極點,一時卻不知如何發作,恨恨地瞪視天揚許久,終於說了一句話:「你算什麽哥哥?」天揚一怔,反而接不上話。


    「從頭到尾一直跟我過不去,讓我難堪,你還敢自稱是我哥哥?天底下有哪個哥哥會這樣對付弟弟的?還是,」一個懷疑已久的念頭襲上心頭:「你根本就討厭你弟弟?他對你做了什麽?搶了你的女人?還是跟你爭家產?你根本不是想跟我相認,是要趁機報仇,對不對?」


    「沒錯。」天揚冷冷地說。


    廷宇的臉色變得鐵青。


    「我就是看你不順眼,巴不得我娘沒生你最好!要是沒有你就好了。隻要你不在,我這輩子就開心快活了!到了這地步你為什麽還要跑出來?你幹嘛不直接摔死?」原本是平靜的語調,逐漸變得激動,最後一句全成了嘶吼:「我連看都不要看到你!」


    為什麽忽然會說出這些話,自己也不甚明白,隻覺得往事忽然一幕幕浮現眼前,自己被這個人淩辱,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慘狀;還有這一年來食不知味的苦楚,仿佛全化成黑氣,溶入自己的血裏,最後化為言語的毒針,飛射而出。


    廷宇長長地呼了一口氣,說:「我會成全你的。」一勒馬韁,掉頭沒入了黑暗裏。


    他在黑夜的樹林裏東闖西撞,一時竟找不到方向。這時忽然聽到耳邊風響,顯是有人跑過,廷宇望向聲音的來處,喝道:「什麽人!」一陣勁風迎麵而來,廷宇待要閃避,已被一截木棍擊中腦門,當下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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