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翎對著洗手間的鏡子深呼吸,試圖喚醒沉重的眼皮。補習班裏窒悶的空氣,和擁擠的空間,總是讓人昏昏欲睡。再怎麽說他也念高二了,又晚了別人一年,可不能再浪費自己的青春和父母的血汗錢。


    望著鏡子裏白晰清秀的自己,忽然想到千秋說的話:「你臉上的酒渦很可愛,隻是你不常笑,自己不知道而已。」


    真的嗎?


    他看看左右,洗手間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便試著對鏡子裏的自己微笑了一下。這才發現自己雙頰上真的出現兩個深深的酒渦,確實挺有魅力的。小翎不禁笑了出來,這時……


    「你幹嘛沒事對著鏡子傻笑?」葉千秋大人又出來攪局,嚇得小翎心髒差點停掉。


    「你不要隨便跑出來啦!要是給別人看到……」


    「像你這樣動不動就沉醉在自己的美貌裏,就算給人看到,你也不會發現的啦!」千秋很不以為然:「我說,做人自戀一點沒關係,可是你真的過頭了,ok?上次居然還跑去親鏡子……」


    「是你叫我親的!」


    「啊,對哦。」


    小翎覺得自己能撐到現在沒瘋掉真是奇跡。


    「喂,千秋。」


    「幹嘛?」


    「你……為什麽要叫我吻你呢?」這話真的很難啟齒,但他還是非搞清楚不可,否則心裏怎麽也平靜不下來。「你又不是……同性戀。」


    「怎樣?不是同性戀就不可以接吻?你種族歧視哦?」


    「不是啊!是你這樣真的很奇怪……」


    「有什麽好奇怪,人家隻是想嚐嚐純情處男的嘴唇是怎麽滋味啊。人死後本來就是要把生前沒做過的事全試試看,這樣死得才有價值咩。」


    「隻是……這樣?」


    「對啊,不然還要怎樣?」千秋一派輕鬆。


    小翎忽然很想哭:原來,他珍貴的初吻隻是讓個好奇鬼寶寶嚐鮮用的?


    *


    上課鈴響了,小翎回到狹窄的座位上。由於他劃位劃得太慢,位置跟自己同學都隔著一段距離,四周幾乎全是他校的學生。鄰座是個景美的女生,跟他處得還不錯。事實上,他座位附近的女生都跟他處得不錯,倒也不是因為他長得多帥,反而是因為他的缺乏幽默感。


    話說南陽街諸位名師們,通常除了授課精彩外,帶動氣氛的功力也都是一流,總是能在學生們昏昏欲睡的時候,適時振作他們的精神,其中最有效的方法當然就是講笑話。但是不知何故,這些老師常常會忘記,班上的女學生也是有繳學費的,每次都隻講笑話給男生聽。笑話的內容不外乎如何吃女生豆腐啦,必要的時候先上了再道歉啦,哪個學校女生腿最粗,胸圍最小之類的,逗得全體男生哈哈大笑,女孩子卻安靜無聲。在這種時候,班上唯一沒笑的男生就是小翎,因此眾女生對他頗有好感,常常分零食給他吃。


    小翎剛坐下,就看到附近的幾個女生用奇異的眼神偷瞄他,很快地又轉開,好象欲言又止。這眼神小翎很熟悉,就是當年班上開始謠傳他是同性戀時,同學們看他的眼神。久違的恐懼再度浮現,他開始覺得胸口發冷,呼吸困難。


    過了幾分鍾,鄰座的黃衫女終究還是控製不住好奇心,首先開口了:「-,小翎。」


    「……什麽事?」


    「呃,那個……」她考慮了半晌:「算了。」


    小翎不知自己哪來的勇氣,居然接了一句:「你是想問我,是不是同性戀,是不是?」


    這話一出,他立刻感覺到周圍幾個女生不約而同豎直了耳朵。


    女孩有點窘:「呃……我也是聽別人說的啦,你別在意……」


    「那麽,到底是聽誰說的呢?」


    女孩一時答不出來,眼睛卻不由自主往教室的另一角瞄了一下。小翎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正是泡麵等「同撲會」成員的座位。


    這些人有完沒完啊?在學校裏排擠他還不夠,到了補習班還要整他?他跟他們到底有什麽仇恨?


    小翎滿腔悲憤,卻又無處申訴,看到女孩仍在等待他的答案,隻覺舌頭打了大結,當真是有口難言。


    「現在是怎樣?你要當著女生的麵痛哭流涕嗎?我是不反對啦,如果你不怕明天沒臉上學的話。」腦子裏的另一個聲音說話了。


    小翎咬緊了下唇,低聲說:「我想,還是拜托你了。」


    「算了,算了,當我沒問好了。」那景美的對他素來印象不壞,此時隻是一時好奇,並不是存心找碴,覺得場麵不太對,自己先打退堂鼓。


    此時千秋接手了,給她一個風度翩翩的微笑:「你說呢?」


    女孩不知何故,臉紅了起來:「什麽?」


    「你認為我是不是同性戀?」


    「我就是不知道才問你啊。」


    「我隻是問你的感覺,你覺得我像不像?」


    「呃……不太清楚,不過你是比其它男生秀氣一點沒錯。」


    「男生秀氣不好嗎?」


    「也不是不好啦……」


    「那不就得了?」


    景美一時語塞,有些賭氣:「你要是不想告訴我就直說嘛。」


    千秋長歎一聲:「這樣好了,我告訴你一個淒美哀怨可歌可泣的故事,你來判斷我是不是同性戀。」


    「好,你說。」


    「很久很久以前,當時我還是個天真無邪,活潑可愛,前途不可限量的小男孩,全家都對我寄以厚望。可是不曉得為什麽,我生了怪病,整天高燒不退,又一直做惡夢哭鬧,看什麽醫生都沒用。後來我爸媽請了一位大法師驅邪,我的病才好轉。可是法師嚴厲警告我,這輩子絕對不能接近女色,否則病情隨時會再發作。所以我才一直跟女生保持距離,下場就是被人家傳一堆閑話。」


    「你再掰啊!」景美很不滿。


    「是真的。法師說,因為我實在太帥,將來一定會變成人見人愛的超級帥哥,女人一看到我就會愛上我,害別的男生通通娶不到老婆,所以才會被惡魔詛咒……」


    「夠了!」女孩拿筆記本往他頭上用力招呼下去,當場「啪」地一聲,全班震動。他們兩個這才注意到,原來老師已經開始上課了。


    「那邊兩個,要情話綿綿就出去外麵講!」老師嚴厲的聲音傳了過來。


    泡麵一幫人本來想讓小翎在女生麵前下不了台,沒想到反而看到他跟女生快樂地打情罵俏,心中都十分不痛快。


    挨罵之後,兩個人互瞪一眼,安安份份地繼續上課。沒一會兒,女孩就傳了張紙條過來。


    「結果你到底是不是啦?」


    小翎回她一句:「因為種種曲折離奇的理由,總之我不可能跟女生在一起就是了。」


    沉默了半晌,女孩又推了一張紙過來。


    「我並不歧視同性戀。」


    小翎幹笑了二聲。每個人都是這樣,理直氣壯地說自己沒有歧視同性戀,但是語尾總會加上一句「不過……」、「可是……」、「隻是……」,總之是講了等於沒講。他聳肩,在紙條上寫下:「是嗎?」推了回去。


    紙條很快地傳回來:「我覺得他們很可憐。不能結婚,也不能有小孩,而且一輩子都要遮遮掩掩,不能過正常的生活。」


    小翎覺得有些困惑。基本上她說的是事實,同性戀者的確不太適合結婚生子,每天說謊的日子也確實蠻累的;但是,「可憐」?這個字眼正確嗎?


    「當然正確啦。」千秋冷笑著:「你不是每天都認為自己是全世界最可憐的人嗎?」


    「我才沒有……」小翎心虛地應著,忽然覺得自己的良心在抽痛。


    「好啦,你到底要不要回人家的字條?」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如果要跟她詳細討論同誌到底可不可憐,八成得一直寫紙條寫到天亮。


    千秋長歎一聲,提筆寫下:「你真是善良。不曉得你願不願意伸出援手,拯救一群比我可憐十倍的男人呢?」


    女孩寫著:「比你可憐?變性者嗎?」


    「不是,是一群虛度青春,到了高二還交不到女朋友,每天淚流滿麵等著上高三變成化石的家夥。」


    女孩「噗哧」笑了出來。


    「喂,阿輝伯!」下課後,小翎追上了他們班的康樂股長。「這給你。」


    阿輝伯接過紙條:「這什麽?」


    「景美某一班的康樂股長姓名電話。」


    「真的嗎?」阿輝伯大喜:「你怎麽拿到的?」


    「就我旁邊那女生給我的啊。我問她可不可以跟她們班聯誼,她說直接找她們康樂喬時間地點就好了,她也會幫忙拉人。」


    「原來你上課被罵就是為這件事啊?」阿輝伯恍然大悟。


    「沒錯,」千秋長歎一聲,隨即擺出壯烈的神情:「為了本班同學的福利,陳少翎上刀山下油鍋在所不惜。」


    「小翎~~」阿輝伯雙眼閃閃發光:「原來你真是個大好人啊!我以前都誤會你了!」


    「好說好說,你明白就好。」千秋拍拍他肩膀:「如果要補償我,就把聯誼辦成功就行了。上次好象一對都沒配成哦?這次的目標:至少要銷出去十個,終極目標是在寒假之前讓全班通通把到妹!」


    「交給我吧!」阿輝伯的使命感在燃燒了。


    走出南陽街,來到昔日的大亞百貨門口站牌等車,小翎想到又過了一關,鬆一口氣之餘,卻也有幾分失落。因為他再度發現,自己真的是沒用透頂。


    從認識千秋以來,有哪次困難是他自己解決的?沒有,一次也沒有。


    無論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對手是誰,隻要千秋不出馬解圍,他永遠毫無招架之力。當初千秋隻跟他約定「偶爾借用他的身體」;如今,一天之內除了特定的幾堂課,他的身體幾乎都是千秋在用,一切事務由千秋全權處理。老師同學認識的「陳少翎」,早已不是真正的小翎了。他這個本尊反而成了旁觀者。


    千秋什麽都不怕,什麽事都做得好,而他卻什麽都不會。


    這樣下去,幹脆把身體整個讓給千秋,自己就永遠在腦子裏沉睡吧,這樣他就不用承受那麽多煩惱和痛苦了。小翎自嘲地笑著,反正他陳少翎隻是個無足輕重的小卒,葉千秋卻可以帶給很多人歡樂。


    這世界根本不需要陳少翎,有他沒他都一樣。


    他想,這番內心掙紮,想必千秋聽得一清二楚,他會怎麽回答呢?應該會立刻就興高采烈地接手他的身體吧?那當然了,聽到有活人蠢到自願讓出身體,哪個鬼魂不會喜出望外呢?


    奇怪的是,千秋一直沒有反應,小翎甚至感覺不到他的氣息,好象他忽然消失了一樣。小翎心中一緊,正想拿出方鏡來察看,這時那吵死人的聲音又回來了:「喂喂,你身後八點鍾方向,慢慢轉頭,動作不要太大。」


    原來他跑到別的地方兜風去了,根本沒聽到小翎的心聲。小翎鬆了口氣,依著他的指示,假裝掉了書包,趁著彎下腰去撿時,小心地轉頭往身後看。不看還好,一看之下,他立刻有如五雷轟頂,全身僵硬不能動彈。


    在從館前路湧來的人潮中,小翎朝思暮想的蔡誌恒,正和一個北一女的學生並肩朝他的方向走來。他們沒有牽手,但是誌恒肩上背著那女孩的書包。兩人有說有笑,一路暢談著走入捷運站入口,那女孩的馬尾甚至還掃到小翎肩頭。但他們眼中完全隻有彼此,壓根沒看到小翎。


    「喲嗬嗬,原來這位就是『北一女校花』呀?」千秋興致勃勃地說著。


    小翎緊閉著嘴,強壓下心頭苦水,隻是怔怔地望著捷運站。他的車來了又走,他卻沒注意到。


    過了一會,他才呼吸困難地說:「也……也沒有多漂亮啊,哪是什麽校花?」


    那女孩的五官尚稱分明,臉型也很適中,算是中等以上,但也不過如此而已,又不是什麽豔驚四座的美女,卻輕而易舉地抓住誌恒的目光,小翎不禁覺得這世界實在太不公平了。


    千秋冷笑:「拜托,北一是女校,人家才沒那興趣去選校花哩,都嘛是一些無聊男子在那邊沒事亂吹牛給人家加封號。不過話又說回來,以你的立場,就算她是林誌玲,想必你也會把她看成林重謨吧?」


    小翎心中淒苦,也沒空理他的無聊笑話。雖然自己說過,願意祝福他們兩個,一旦親眼看到,打擊還是遠比自己想象中的深。


    「她也……不過是個女孩子啊。」


    「廢話,不然你以為她是什麽?神力女超人?」


    「……」小翎咬著下唇,心中不斷問自己,他能承受這種痛苦到什麽時候?


    「我說你啊,不要撐了。幹脆我去附在她身上,讓她從三越頂樓跳下來算了,這樣比較幹脆。」


    小翎一驚:「別鬧了!」


    「再不然,我就搬去她家住,天天從鏡子裏爬出來跟她打招呼,包準她不到一個月就進精神病院,你說這招怎麽樣?」


    「不行,這樣太卑鄙了!」


    「我卑鄙?」千秋冷笑:「這話從你嘴裏講出來真是好笑啊。我不是叫你不要撐了嗎?你明明就希望她立刻從世上消失,又何必裝好人呢?」


    「……」小翎臉色慘白:「隻是心裏希望也不行嗎?我隻是想一想,又不會真的做。」


    千秋搖頭:「同學,所有的犯罪動機,都是從『隻是想一想』開始的。剛開始隻是想一想,日子久了,越想越仔細,越計劃越真實,最後就會變成渴望,非真正動手不可。」


    「我才不會!」小翎失聲大叫,這下又驚動了四周的等車人群,大家很有默契地以他為中心,朝四周以放射狀退開,小翎身旁頓時一片空曠。


    然而千秋毫不在乎小翎的羞憤和困窘,仍是輕鬆地說:「隨你便,反正對我是沒差的。哪天我興致來了,我就自己動手去把那女的收拾掉,省得整天看你這副死樣子。」


    小翎背後陣陣發涼。沒錯,他做得出來,這家夥一定做得出來。要是他真的一時興起,搞不好還會用他的身體去對那女孩不利,讓自己背負一切後果,到時他就真的跳到黃河洗不清了。


    這就是千秋幫他解決問題的代價嗎?讓他活在恐懼不安裏?


    他到底該怎麽辦才好?


    正在煩惱時,冷不防背後被人擦撞了一下。


    「對不起。」


    小翎倒是有點驚訝,居然還有人敢靠近他,當他看到那個人的臉時,更是大吃一驚:「學長?」


    那個臉色蒼白,兩眼無神的高個子青年,正是他高一時的學長安修平。


    「呃?」安修平麵無表情地瞄了他一眼,沒認出他來。


    「我是陳少翎,你高中學弟,一年十二班的。呃,不過我高一就休學了。」


    「哦,是哦。」嘴上這麽說,學長臉上還是沒半點認出他的神情。


    在人際關係中,這種狀況算是數一數二的尷尬。打了招呼就無話可說了,偏偏又不能說一聲「對不起,我認錯人了」就快閃,實在是很累。


    「學長要搭捷運嗎?」


    「嗯。」


    「那……再見。」


    「嗯。」


    看著他宛若遊魂般地走進地下道,千秋出聲了:「喂,你這學長是怎麽回事?以前在學校裏就這樣陰陽怪氣的嗎?」


    「好象是,我跟他不熟。不過他現在更嚴重了。」


    他對安修平唯一的印象,就是新生入學的第一天,高二學長來認學弟的時候,安修平把他叫到門口,隻跟他說了一句:「我是你學長,有事就來找我。」然後轉身就走,留下一頭霧水的小翎。當時他還以為學長討厭他,心中非常惶恐,向別的學長稍加打聽,答案是:「他那人就是這樣,不要理他。」小翎這才鬆了口氣。


    此後每次在校園裏相遇,小翎都會主動打招呼,安修平也總是像今天這樣,淡淡地應一聲就算數,也不曉得到底記不記得他。


    雖然如此,小翎對他的印象還是相當深刻,理由很平常:這小子長得頗帥,對當時的小翎而言,可說是他見過最漂亮的人。


    整體而言,安修平的型跟千秋倒有幾分相似,五官英挺勻稱,氣質聰慧;不同的是,千秋活潑聒噪,這位學長卻是無比地沉靜。與其說是高傲,倒不如說是「淡漠」。小翎每次看到他,就會感受到一股強烈的「虛無」感,仿佛對安修平而言,世間的一切都沒有意義,都是假的。說句失禮的話,實在是陰沉得讓人無法忍受。


    這次久別重逢,安修平身上那股淡漠非但沒減輕,反而更強烈了。安修平現在形容憔悴,連被風吹都會跌倒。臉上寫滿疲倦,胡渣也冒了出來,但眼神仍是虛無縹渺,仿佛在看著另一個世界,仿佛身體上的勞累跟他本人一點關係都沒有。正因如此,小翎才能在分別一年多後,還一眼就認出這位一點都不熟的學長。尤其是在他外表改變這麽大的情況下。


    「他怎麽會變得這麽淒慘呢?」以前穿著筆挺的製服,好歹還是個有些陰沉的帥哥,現在簡直就像久經風霜的流浪漢。


    「重考的人,心情是不可能開朗的。」


    「重考?」小翎吃了一驚:「你怎麽知道?」


    「你是眼睛脫窗啊?他手上提著重考班的袋子啊。」


    「不會吧,我聽說他以前成績都是前五名的。」


    「可能是沒考上第一誌願不服氣吧,這我很了解。」千秋長歎一聲:「想當年,我本來是可以上台大法律係的,偏偏就是有一題數學猜錯,一失手成千古恨……」


    小翎沒理會他的牢騷,心中暗呼好險,剛才沒問學長考上哪個學校,不然就傷感情了。


    車來了,小翎奮力擠上車,隔著車窗再看捷運入口一眼,想到並肩同行的誌恒和女孩,不禁心中再度糾緊。


    「喂,現在都晚上十點多了,麻煩你休息一下,別再去想蔡帥哥跟林委員了好嗎?」


    小翎雖然心情苦悶,聽到「林委員」三字,腦中浮現誌恒和某立委手牽手的畫麵,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


    二年三班跟景美聯誼的結果相當順利,不少人找到了心儀的對象。這時小翎就成了傳話筒,當有人想問對方的心意時,就得靠他去問鄰座的「景美安潔莉娜裘莉」〈自稱〉,裘莉去問她同學,再把答案傳回來。再加上小翎周圍還有不少他校的女生,全都是下次聯誼的可能目標,因此小翎的人緣又增進了不少。


    就像千秋說的:「高中男生滿腦子都是女人,隻要你幫他們找女人,他們總會領你的情的。」


    隻可惜,不是每個人都找得到女人,當然也不是每個人都領他的情。


    這天小翎補完習,筋疲力竭地回家,正打算早早上床,忽然電話響了,是巴西人。


    「你還好吧?」他的口氣很猶豫。


    「我很好啊,幹嘛問這個?」小翎一頭霧水。


    「咦?你沒看到嗎?」


    「看到什麽?」


    「呃……那就算了。掰。」


    「喂喂喂,」小翎急著叫住他:「你到底要說什麽啦?」


    「班版。我以為你看到了。」


    「班版怎樣?」


    「有些……不太好看的東西。不過我想你應該有辦法應付吧?」


    小翎心驚膽戰地點入了班版,一看之下差點沒昏過去。整個版麵全是類似的討論串:「抗議同性戀汙染校園」、「如何防備變態色魔的毒手」、「被同性戀騷擾該如何應對」、「如何消滅變態,還我一個清新的地球」,每個討論串下麵都有一大排的留言,足足占了好幾頁。而且這些留言可不是純灌水,每一篇都洋洋灑灑,引經據典長篇大論,幾乎可以集結成冊,想也知道是同撲會眾人同心協力的大作。


    所有文章的中心要旨大致相同,僅以其中一篇大意代表:「自從宇宙創造以來,同性相斥異性相吸乃是不變的定理,雌雄結合方能孕育後代,長保種族血脈源源不絕。可是就有人無視道德倫常,違背天理,做出種種惡心下流的行為,實為人神所共憤,天理不容,偏偏現代人價值觀混亂,居然還容許這種人四處橫行,不是援交騙錢,就是整天開轟趴雜交玩樂,到處散播性病,沒事還舉行遊行公然要求『權利』,無恥下流至極……」


    千秋嗬嗬大笑:「哎呀,這年頭居然還有這麽熱心公益的年輕人,以拯救地球為己任耶!真是太感人了。隻是,開口閉口天理,難不成『天理』是他家養的小狗嗎?還是上帝委托他代言?可是我沒看到他的委任狀耶!」


    小翎全身發抖,他飛快地在其中一個文章下按了「r」回應,但手抖得太厲害,根本打不出字來。


    「幹嘛呀?趕快回啊,從亞曆山大大帝開始到柴可夫斯基,還有娜拉提洛娃,一代一代闡述同性戀者的光榮曆史,好好教導一下這群無知的小羊咩。」


    小翎咬著下唇,一言不發。老實說,他當然很想跟這些人辯個水落石出,但一旦跟他們筆戰,事情隻會越來越糟而已。而且寫了又有什麽用?泡麵正好是班版的版主,就算他寫了長篇大論,也難免不會被一刀砍掉。況且說句實在話,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立場反擊。


    正如「景美安潔莉娜裘莉」所說,他必須一輩子遮遮掩掩過日子,每次想到這點,就會不由自主地懷疑自己存在的價值。因此,麵對別人的排斥,心中雖不服,卻隻能沉默以對。


    「話又說回來,」千秋聳肩一笑:「你要是辯得過他們,八成連以巴危機都解除了。」


    小翎再望了一眼螢幕,看到上麵一行行可憎的字眼,實在忍不住,一拳荽在鍵盤上:「我到底做了什麽?為什麽他們要這麽恨我!」


    「喂喂,鍵盤要錢的召,不要拿財產出氣好嗎?」千秋說:「而且他們會這樣做也是很正常的啊。你自己不也做過這種事?」


    小翎抬頭瞪他:「我哪有?」


    「是嗎?那我問你,我跟你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我這麽有禮貌地跟你打招呼,還稱讚你是世界上最美的人,你幹嘛亂吼亂叫,整張臉嚇得發白,活像見到鬼一樣?」


    「本來就是見到鬼啊!」


    「鬼也有自尊的耶,你那種態度就不怕傷害我嗎?」


    「麻煩你不要瞎掰好嗎?我現在沒這個心情。」


    「哦,你任何時候發牢騷,我都洗耳恭聽,我問你事情就是在瞎掰是吧?你跟那些同撲會的人到底有什麽不同?」


    「……」


    「我再問你一次,你看到我的時候,為什麽擺那種臉?」


    「因為平常人不會看到鬼的啊!」


    「哦,就因為『平常不會看到』,你就可以排擠我嗎?」


    小翎真是有理說不清:「我沒有排擠你,我隻是害怕!你那時的臉很恐怖,你忘了嗎?」


    「恐怖又怎麽樣?我好好地待在鏡子,又沒咬你,也沒對你做什麽啊。」


    「問題是,我怎麽知道你『接下來』會不會對我做什麽?」小翎說完話,立刻心震了一下。


    千秋微微一笑:「了了吧?他們討厭你,一來是因為你不是他們認知的『正常』,二來,天曉得你什麽時候會做出什麽事。這種心態人人都有,連你也一樣。懂嗎?這完全是正常現象。」


    小翎悲憤莫名:「意思是說,因為是正常,所以他們可以理直氣壯欺負我就是了?」


    「親愛的,我隻說『正常』,沒說『正確』。」


    「你說了半天等於沒說。」


    千秋無奈地一歎:「你要認清楚,那些人跟你是一樣的,這樣你才有辦法去麵對他們,了嗎?」


    「我認清楚有什麽用,他們不這麽認為啊!他們就是認為我肮髒下流,不配當他們的同學,不管再怎麽跟他們解釋,他們永遠不會接受我的!」


    「既然這樣,就隻能靠實力決勝負了。」


    「什麽?」


    「你沒看過犬夜叉嗎?孛嬗幸瘓渲晾礱言:『如果無論如何都不能和平相處的話,就讓對方知道誰才是強者吧!』」


    小翎頹然坐下:「很抱歉,你是強者,我不是。」


    「那就好好加強自己的實力啊。」


    「好端端地為什麽要弄得像打仗一樣?難道就不能和平過日子嗎?」


    「你去問你們家泡麵啊,問我做什麽?」


    小翎咬著下唇:「有沒有辦法,讓他們不要那麽討厭我?」


    千秋嘿嘿兩聲:「人家討厭你是他們的權利吧?要是連討厭別人的權利都沒了,人生還有什麽樂趣啊?」


    「……」


    「重點是,你又有什麽義務要討他們歡心呢?」


    小翎一時啞口,隨即又想到:「可是,自己同學弄成這樣,真的很難受啊!」


    「說到這個我就想到,你昨天好像莫名其妙給你老爸飆了一頓哦?」


    前一天,小翎向法師借了一本遊戲雜誌回家,正在翻閱,被爸爸看到,當場被大罵一頓。理由不外乎是他已經晚了一年,居然還不曉得要加緊用功,整天隻會看這些沒營養的東西之類的。


    「這跟泡麵他們有什麽關係?」


    「當然有關係。你被罵的時候,心裏有什麽感覺?」


    「覺得很冤枉啊,還會有什麽感覺?」


    千秋狡獪地笑著:「你敢說你那時不覺得你老頭很惹人厭?」


    「……」這實在很難否認。


    「你老子生你養你,都還免不了被你嫌,你何德何能,指望每個人都喜歡你?」


    小翎提高音量:「我沒有指望每個人都喜歡我,可是也不能每個人都討厭我啊!你看有多少人回他們的文章?那些人平常不敢當著我的麵罵,一看到有人起頭就全跳出來了,這樣我以後怎麽待在班上啊?」


    「你到底有沒有用過網路?網路上要做假身分太容易了,尤其是bbs,一個人注冊三個身分,二個人就六個,一個身分各二篇,馬上就可以洗版了。不要大驚小怪好不好?」


    「我知道,可是萬一是真的……」


    千秋打斷他:「殺人魔陳進興都有人支持,偏偏你就萬人嫌?你以為你是狗屎轉世嗎?一個班四五十個人,總會有人站在你這邊,隻是你沒用心去找而已!」


    小翎被他果斷的語句鎮得無言以對,雖然心中不太服氣,卻怎麽也找不到話駁他,隻得悶悶地說:「我知道了。總之我以後不上班版就是。」


    「白癡!當然要上,而且還要回應。」


    「怎麽回?」


    「回三個字就行了。」


    「哪三個字?」


    千秋嗬嗬兩聲,沒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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