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陽高掛在空中,國家公園管理處的水泥地麵上幾乎要冒出熱氣來。現在是上班時間,暑假也近尾聲,公園裏幾乎沒有遊客。


    然而,在七星山登山步道的入口,卻站著一個穿著製服背著書包的高中男生。他木然凝視著眼前的步道,光滑白晰的臉上滿是陰鬱,對照熱得讓人頭痛的陽光,竟產生一種不可思議的協調感。


    小翎今年才十七歲,但他卻覺得自己已經活了七十年。說得詳細點,他在短短的十七年人生中,已經吃了七十年份的苦頭。


    現在是正午時分,怎麽看都不是登山的適當時間,但他還是一咬牙,大步登上了台階。登山步道上有樹木遮蔭,的確比平地涼爽許多,放眼望去一片綠意盎然,空氣也十分清爽。小翎對這些全不在意,隻是低頭快步爬著台階,仿佛急著把追趕他的東西遠遠地丟在身後。


    「嗨,這時候來登山啊?加油啊!」


    那些習慣早晨登山的老先生老太太,這時剛好是下山時間,在路上看到小翎,都會熱情地對他招呼。小翎很有禮貌地一一回禮,幾次過後,他越來越煩躁。


    上山原是為了求個清靜,為什麽連山上都這麽吵?


    頭頂上傳來人聲,顯然又有一群人要下山了。小翎實在不想再裝笑臉跟陌生人寒暄了,看到旁邊有條小小的岔路,毫不猶豫地離開了步道。


    與其說是岔路,倒不如說是在雜草叢間的小小獸徑。問題是,陽明山上會有什麽野獸呢?小翎自嘲地想,顯然以前也有些跟他一樣沒用的人,為了逃避而跑來這裏亂晃,而踩出這條「失敗者之路」。


    「失敗者之路」延續不到十公尺就中斷了,一棵傾倒的樹幹阻擋了去路。樹幹之後全是無邊無際的雜草,想必以前的失敗者走到這裏就折回去了。換了以前的小翎,一定也會死心返回原路,但今天的他,被一股莫名的情緒驅使著,硬是翻過了樹幹,踏入及膝的草叢中。


    也許,他是希望自己也能消失在荒煙蔓草中吧。


    路麵再度中止,在他眼前的是個陡峭的下坡,幾乎可稱之為斷崖。陡坡約二十幾公尺長,顯然曾經發生過小型坍方。


    見到這種狀況,小翎也不得不死心了,正打算回頭,眼角卻瞥見山坡下有道光芒閃過。他好奇心起,明知看不見,還是伸長了脖子想看看閃光的是什麽東西。然而他看得太專注,忽略了身體的平衡,加上前天剛下過雨,腳下土壤十分鬆滑,一個沒留意,他一頭栽倒,還來不及驚叫,就從山坡上滾了下去。


    「好痛……」


    他摔得眼冒金星,幸好被草叢擋住,沒受什麽傷。但是眼鏡飛掉了,書包裏的東西也滾了滿地。他勉強撐起上身,雙手在四周摸索著找眼鏡。


    右手摸到了一個東西,硬硬的,很細,而且一節一節的。小翎心中疑惑,在他的認知中,沒碰過這樣的東西。他找到眼鏡,戴上去仔細研究那個物體,發現它有很特殊的構造:五根細長有節的物體連在一起,尾端是一根長棍狀的東西。


    過了五秒,他的大腦終於給他一個訊息:那是一隻手,化成白骨的人手。沿著手臂的方向看過去,一個慘白的骷髏頭正張著大嘴看著他。


    「啊!!!」小翎慘叫著跳起來,連連後退,又摔了一跤。


    奇跡似地,在腦子完全陷入極度恐慌狀態的時候,他的手腳居然還能動,將地上的文具一股腦兒掃進書包裏,連滾帶爬地逃走了。


    *


    當天晚上,電視報出了這一則新聞:「失蹤一年,政大學生遺體尋獲。」


    記者是這樣報導的:「今天下午,一名高中學生,在七星山登山區的山坡上,發現了一具化成白骨的遺體,經過法醫及鑒識人員比對遺體衣物及牙齒資料後,證實死者是去年失蹤的政大法律係三年級學生葉千秋。葉千秋在去年的台風夜離家出走後,從此下落不明,今天他的遺體終於被發現。法醫研判死因是頭骨破裂以及頸部骨折,推論死者可能是失足從高處摔落致死。由於屍體長期被掩埋土中,一直未能尋獲,直到前一陣子發生坍方,才露出地麵。估計死亡時間已經一年,警方尚待進一步檢驗,才能確定死因是他殺、自殺或意外。」


    隨即記者訪問了那名發現屍體的高中生,麵部做了馬賽克處理:「請問你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跑到七星山上來呢?」


    「呃……?」那名學生還在發抖,一時講不出話來,記者再三追問,他才擠出了這句話:「我跟……同學打賭,要一個人到七星山探險,結果就摔下去,看到……那個……先生……」


    「當你看到那具屍體的時候,心裏有什麽感想?」


    小翎盯著電視屏幕,腦中再度浮現那記者一臉興奮雀躍的表情,好象一個前途似錦的大學生冤死在山上,是件普天同慶的大喜事。


    他看到電視上那個罩在馬賽克裏的自己,正囁嚅地說:「很害怕……」心裏十分後悔,沒當場反問那位老兄:「你說呢?我應該有什麽感想?」


    「那你怕不怕晚上做惡夢?」


    小翎還來不及看到他自己的回答,電視已經被爸爸啪地一聲關掉,隨之而來的是連珠炮似的責罵,也是今晚的第四次。


    「沒事打什麽賭?一個人跑去那種地方,要是摔死了怎麽辦?讓你在家混了一年,現在要開學了,還不曉得要收心,居然做這種蠢事!你同學白癡,你也要跟著當白癡嗎?告訴你,開學以後,給我離那些不良少年遠一點!」


    小翎低著頭,默默地聽訓。心裏想著,爸爸,你太多慮了。事實是,要是真的有人願意找你兒子打白癡賭,你就該放鞭炮慶祝了。我根本不用遠離那些人,他們自然會避著我,像避瘟神一樣。


    學校裏沒有人會理他。沒有一個人。


    爸爸罵夠了,再度打開電視。另一台也在報葉千秋的新聞,還放上了他生前的照片。


    小翎第一次看到葉千秋的真麵目,瘦長的臉型,微亂的前發,英挺的五官,雖戴著眼鏡卻遮不住炯炯的目光,頓時讓小翎想到網球王子裏的手塚。唯一不同的是,手塚總是冷著臉,照片裏的葉千秋卻帶著微笑。薄薄的嘴唇微微上揚,帶著幾分嘲弄,顯得有些無賴相。


    看著那張玩世不恭的笑臉,小翎忽然感到有些混亂。照片上的人,真的就是他幾個鍾頭前看到的骷髏嗎?這樣一個俊俏,充滿自信的人,為什麽會變成那副淒慘的模樣?


    爸爸又開始叼念了:「真是的,好好的年輕人,讀到大三還不知自愛,台風天跑到山上玩,他自己送命就算了,他父母會多難過啊?與其生出這種兒子,還不如養條狗!」


    小翎心想,總有一天,爸爸一定也會後悔把他生下來的。


    那天晚上小翎失眠了。這對他本來就是家常便飯,難得的是,這次他沒有滿腦子想著自己的煩惱,而是不斷思索著葉千秋的事。


    也許因為他是屍體的發現者,也許是生前跟死後的印象差距過大,使他對葉千秋產生了一種複雜的感覺。恐懼當然是免不了,卻還有一絲奇異的親切感。仿佛他跟那具一「麵」之緣的陌生骷髏間,存在著一種特殊的連係。


    想到這裏,他立刻努力把這念頭趕出腦中。再這樣想下去,他豈不是變成戀屍狂?他的麻煩還不夠多嗎?


    不過說真的,跟學校裏那群同學比起來,一具屍體的確是親切多了,至少屍體不會表麵對他親熱無比,背後卻不遺餘力地中傷他。


    越想越覺得心情沉重,更加睡不著了。眼角瞄到椅子上的書包,下山以後,他一次也不曾打開過書包,現在裏麵一定全是泥巴。反正也睡不著,索性爬起來好好清理。


    他把書包裏的東西倒出來,一樣一樣擦幹淨,忽然發現一件奇怪的東西。那是一個方形的小鏡子,紅色的塑料外殼磨損得很嚴重,顯然是廉價品。小翎沒有隨身攜帶鏡子的習慣,所以這-定不是他的。但是別人的鏡子怎麽會跑到他書包裏?


    鏡子上沾滿泥汙,看來是他在發現葉千秋的現場,匆匆忙忙收拾東西時,不小心順手收進來的。也就是說……


    這是死人身上的東西!


    小翎跳了起來,反射性地將鏡子甩到房間最遠的角落。他縮在床上抖了幾分鍾,這才戰戰兢兢地站起來拾起鏡子,伸直手臂拿得遠遠地,打算將它丟出窗外。隨即想到:這畢竟是死者的遺物,這樣扔了不太好,還是明天拿去請警察轉給家屬吧。


    他在鏡子上包了七八層衛生紙,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再把聖經壓在上麵,最上層再放上十字架。


    雖然設置了這麽嚴密的防衛措施,他還是覺得心裏直發毛。伸手一摸,額頭上全是冷汗,他決定去洗把臉冷靜一下。


    冷水讓他稍微放鬆了些,然而當他抬起頭,望向洗手台的鏡子時,他以為自己跌進了惡夢裏。


    鏡子裏浮著一張臉,卻不是他的臉。那張臉戴著破碎的眼鏡,臉色是青白色的,頭上破了個大洞,紅色的大腦在裏麵跳動。鮮血從頭頂、眼睛、鼻孔及嘴角流出,但那充滿嘲弄的笑臉仍然沒有改變。


    「啊!!!」小翎厲聲狂叫,猛然後退,撞在浴室門上。他雙腿一軟,坐倒在地。雖然努力想爬起來,但腳就是不聽使喚。他隻能緊貼著牆壁,張大了嘴瞪著鏡子裏的鬼臉,腦中一片空白。


    鬼臉緩緩地張開了淌著血的嘴,說出了一句話。


    「恭喜!你是世界上最美的人!」


    小翎仍然張著嘴發呆,完全沒聽懂。


    「哎呀,你好象嚇得不輕啊?不好意思哦。不過你也知道,鬼故事的開頭總要有點氣氛嘛。你應該懂我說的意思吧?我是說,白雪公主與魔鏡,你總該聽過吧?」在鬼劈裏啪啦地說著話的同時,他的臉也慢慢改變了。臉上的鮮血消失,頭上的洞也合了起來,連眼鏡的裂縫都補好了,現在那張臉完全像是電視上那張照片的動畫版。


    小翎無意識地喃喃自語:「葉千秋……」


    「正是在下。不過你叫我小千千就行了。」


    這時,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小翎的母親用力地敲著門。


    「小翎!你怎麽了?為什麽叫這麽大聲?開門!」


    小翎心中大急,不知該如何收拾這場麵,一回頭隻見鏡子裏的臉已經消失了,完全沒有半點曾經出現過鬼臉的痕跡。


    他感到十分迷茫:難道是他的幻覺?他得了妄想症嗎?


    「小翎!開門!」是爸爸的聲音。


    小翎虛弱無力地開了門,對麵如死灰的雙親解釋著:「沒事啦,因為有隻蟑螂忽然飛到我身上,嚇了我一大跳……」


    父親怒喝著:「不象話!男子漢大丈夫,為了一隻蟑螂叫得驚天動地,這種話你也說得出口?」


    母親在旁勸慰:「不要生氣,小翎今天遇到那麽可怕的事,神經會緊張是難免的事嘛。」


    「那也是他自找的!馬上回去睡覺!」


    小翎餘悸猶存地回到房中,看到桌上的鏡子,忍不住生起氣來。


    中午一定就是這東西在那邊閃光,害他摔下山坡,才遇到那麽多倒黴事,他會產生那種莫名其妙的幻覺,也是它害的。他一把抓起那玩意兒,打算把它丟出窗外。


    「往窗外亂丟東西不好吧?會砸死人的。」


    雖然是悅耳而充滿磁性的聲音,還是把小翎嚇得跳到半天高。隻見關閉的計算機屏幕上,出現了跟浴室鏡子裏一樣的俊臉。


    小翎這回連叫都叫不出來,隻能癱坐在床上。


    「同學,看到我這種帥哥,你居然嚇成這樣?真是太傷我的心了。」


    小翎擠出了全身的力氣,結結巴巴地開口:「你……你,葉先生……」


    「我說了,叫我小千千。」這隻鬼的態度非常隨和。


    小翎用顫抖的手舉起鏡子:「你的遺物我一定會幫你送回家裏,你……你不用擔心……」


    「那個啊?不用了,那又不是我的東西。」鬼說:「一看到它我就生氣。也不知是哪個三八婆,沒事帶著鏡子去爬山,也不收好,把它掉在地上,我隻不過是一時好奇過去把它撿起來,結果就一個不小心摔到山下去了。你說,這是不是很過份?這種愚蠢的死法配得上我這樣的帥哥嗎?」


    小翎根本沒聽見他義憤填膺的埋怨,隻顧結結巴巴地說:「那……你的屍……遺體已經送回家了,你應該可以安息了吧?」


    鬼不以為然地搖頭:「這位同學,你實在太沒常識了。是誰跟你說,死人隻要把他帶回家埋好,再拿支香拜一拜,他就會安息的?哪這麽簡單啊!」


    「……那要怎麽辦?」


    「人死後會留在世上徘徊,是因為心中還有眷戀,隻有把生前未了的心願的完成,讓他沒有遺憾,他才會走。懂不懂?」


    「呃……那你跟我說你的心願,我一定轉告你家人,讓他們幫你完成。」反正好事就做到底吧,幫助死者完成心願,也是功德一件。


    「小千千」的臉上,再度浮現那種帶著嘲弄,又意味深長的笑容。「我的心願,就是希望我的家人全部不得好死。你要幫我轉告嗎?」


    「這……」小翎大驚失色:「你是開玩笑吧?」


    「這個嘛,是不是玩笑呢?嗯……」


    看到他故作沉思狀,小翎背後冷汗如瀑布狀流下。


    完了,他真的惹上惡鬼了。本來嘛,死得那麽冤枉,一定會滿肚子怒氣的。這家夥雖然表麵一副輕鬆愉快的神情,骨子裏還是個凶惡的厲鬼。


    「沒錯沒錯,我就是惡鬼,所以你要是惹我生氣,絕對會倒大楣的。」


    「你……你知道我在想什麽?」


    鬼不屑地哼了一聲:「全寫在你臉上啦!」


    小翎不住後退,一直貼到了牆上:「我……我……我沒有害你,我還找到你的身體,我並不要你報答我,隻是,拜托你不要來纏我好不好?」


    「那可不行。我在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待了一年,好不容易有人陪我,怎麽可以這麽輕易就放了你呢?」


    「那你去找別人陪嘛……」小翎快哭出來了。


    「你,你居然說這種話!是你把我帶出來的,現在居然要趕我走?真是沒良心的男人!不負責任!」


    「我……我……」小翎幾乎要喪失思考能力。撞鬼已經夠倒黴了,他居然還撞到一個裝瘋賣傻的鬼。


    鬼大爺總算大發慈悲:「好了,不鬧你了。聽好,我也不要你幫我做什麽事,也不用去跟我家人傳話,你房間借我待一陣子,你就每天陪我聊天解悶,偶爾身體借我用,出去透個氣;等我玩夠了,心情好了,自然就升天了。」


    「我不要!」開玩笑,要他跟鬼住同一間房,還得讓他附身,他還要過日子嗎?


    「喂,你很不知好歹哦。天底下哪有人撞鬼像你這麽輕鬆的?不信你去看看七夜怪談就知道了。」


    「反正我就是不要!」


    「是嗎?那我就不勉強你了,改去問問你媽好了。那麽,我現在就去她的梳妝台跟她打個招呼嘍,要用什麽造型好呢?嗯……」


    「不行!」小翎心中焦急萬分,要是他又扮出那種可怕的鬼臉去嚇媽媽,媽媽一定會受不了的。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說兄弟,我可是鬼耶,憑什麽要聽你的呢?」


    小翎痛苦掙紮著。這件事完全是他惹起的,如果他不要沒事跑去七星山,根本不會搞出這麽多麻煩來。要是再連累父母,這個家他是再也沒臉待下去了。


    一咬牙,低聲說:「我可以讓你跟我住,但是你要保證不在我家裏作祟,隻能待在我房間,也隻能在我一個人麵前出現,而且不能用我的身體去做壞事。」


    「你、放、心。」鬼豪氣幹雲地說:「我保證天底下再也找不到像我這麽正直可靠的鬼了。那麽,以後就多多叼擾了。」


    還挺有禮貌地嘛!小翎頹然坐在床上,簡直不敢相信:他居然……答應跟鬼同居?


    「好了,既然我們以後要相處很久,現在就來好好talktalk吧。我是貌美如花瀟灑風流,天下第一帥哥葉千秋──這你已經知道了,那麽,你叫什麽名字咧?」


    「陳少翎。耳東陳,少年的少,令羽翎。」


    「不錯,很帥的名字,隻比我差一點點。那我說小翎翎,今天幾月幾號?」


    「八月二十五。」


    「哦,還在放暑假。」葉千秋忽然想到:「咦?那你為什麽會穿著製服跑去山上?」


    「今天學校注冊。」


    小翎忽然發現,明明自己正在跟個鬼魂講話,心情卻莫名地平穩了下來。也許因為千秋那種輕鬆隨意的態度,跟一般想象中的鬼不太一樣;也許因為他貼在計算機上,感覺更像電影裏演的人工智能而不是鬼;也有可能是因為那張臉確實很俊美。


    原來自己真的是個花癡啊,小翎自嘲地想,隻要長得帥,不管是人是鬼還是礦物都可以接受嗎?


    「重點是,你為什麽要在那時候去爬七星山?而且我躺的地方應該不是正常登山路線吧?」


    「呃,我跟朋友打賭……」


    「騙鬼啊?我告訴你,半夜到無人空屋裏露營才叫打賭,你那樣子分明就是自暴自棄,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哭。」


    「……」


    「來來來,有什麽委屈,跟千秋葛格說吧。」


    「沒有啊,哪有什麽委屈?」小翎真希望自己可以否認得更堅決一點。


    「不要裝傻,快點招來!」


    小翎衝口而出:「就算你是鬼,也沒有權利過問我的隱私!」


    千秋裝出一副受傷的表情:「親愛的,我們是同居人耶!你這麽見外,我會很傷心的。啊,幹脆我附到你身上,直接讀你的腦子好了。」


    小翎真的很想哭;轉念一想,既然他注定得跟這無賴鬼糾纏一陣子,想必也沒什麽事瞞得了他,把心一橫,一口氣全招了。


    「我告訴你,我是同性戀。你要是附身在我身上,會覺得很惡心的。」


    千秋非常爽快:「喲嗬,你還真老實耶。你放心,我這人(?)向來知足常樂,有的附身就好,不會亂挑剔的。而且你跟男朋友親熱的時候,我也會記得回避的。」


    一聽到「男朋友」三字,小翎仿佛被針紮到似地,高聲說:「沒有什麽男朋友!我根本沒有朋友,一個也沒有!」


    「小聲點,你想把你爸媽吵醒嗎?」看到小翎乖乖閉嘴,千秋挑眉說:「是怎樣,你跟帥哥老師在廁所裏辦事,被同學逮到了嗎?」


    「才沒有,我什麽都沒做!」想到不堪回首的往事,小翎再也忍不住喉頭哽咽:「可是,不曉得為什麽,同學就是一直傳來傳去,說我是死gay,然後每個人一看到我,臉色就好難看。我從來就沒告訴過任何人,為什麽……」


    他的高一生活本來是很愉快的。同學們都開朗親切,老師跟他們打成一片沒有距離,功課雖不是頂尖倒也應付得來。最重要的是,他認識了「那個人」。


    真的,真的是很快樂。


    可是,卻變成這樣……


    千秋歎了口氣:「你那張臉,根本什麽秘密都藏不住,ok?結果呢?有人找你麻煩嗎?」


    小翎搖頭:「沒有。隻是……」


    的確是沒人當麵找他麻煩,但是刻意的疏離,有意無意的諷刺,已經夠讓人難受了。


    個性比較直的同學,對他徹底地視而不見,再不然就一群人擠在他附近高聲談天,大罵那些「變態邊緣人」;至於比較圓滑的人,則照樣跟他親熱地寒暄,聊沒兩句就開始沒完沒了地敘述自己被同性戀者騷擾的悲慘經曆,末了一定還要加一句:「你說,那些人是不是很該死?」小翎當然也隻好強笑著表示同意。


    他真的不明白,他到底做錯什麽事?傷害了什麽人?為什麽要被人這樣唾棄?


    最後小翎終於崩潰了,他開始在課堂上昏倒,常常嘔吐,再不然就是整天頭痛欲裂,根本沒辦法起床上學。


    他父親以為他是受不了功課壓力,訓誡了他一頓,叫他不要遇到一點壓力就亂撒嬌,結果當晚小翎就腹部絞痛進了急診室。在母親無數次地懇求苦勸之後,父親終於讓步,答應讓他休學一年,好好調適自己。


    雖然暫時離開是非之地,但他對人性,對自己的信心都已經死了,再也無法回到原來的自己,一年來活得有如行屍走肉。隨著新學期即將來臨,他唯一的期望是,開學後可以換一個新班級,在全新的環境中重新來過。隻可惜事與願違。


    「今天在學校發生什麽事了?」千秋問。


    「放學回家的路上,新班級的一個同學,叫馬勝英的,很親切地跑來找我說話,都是講一些以後好好相處之類的,還伸手搭我肩膀。可是他實在是太熱情了,而且他的社團學長是我以前的同班同學,所以我很緊張,就找了個借口擺脫他。可是,後來我去書店看書的時候,聽到書架的另一邊有人在講話……」


    那個可憎的聲音再度在他腦中響起,說話的人是另一個新同學,好象叫什麽小久。


    「喂,阿勝,你剛剛是不是去找那個陳少翎講話啊?」


    接下來是馬勝英漫不經心的聲音:「對啊。跟阿q學長講的一樣,那個人真的蠻娘的。」


    「厚,那你還敢靠近他?還跟他搭肩膀!要是他煞到你怎麽辦?」


    「這也沒辦法,誰叫我這麽有魅力。」姓馬的人果然是馬不知臉長。


    小久憂心忡忡地說:「這不是開玩笑的好不好?你沒聽學長他們說,那人妖臉皮超厚,誌恒學長都給他纏得快發瘋了,你還不離他遠一點!搞不好他今晚就對著你的照片打手槍哦!」


    「他又沒有我的照片,要打也是對著誌恒學長的照片打。」


    「少惡心了!」


    「是你先講的啊!」


    「不要扯這個了。今天一堆人看到你跟他那麽親熱,明天絕對會流言滿天飛的。到時你可不要怪我。」小久語氣非常鄭重。


    馬勝英很不屑地說:「唉,你們這些人真的很沒意思耶。我長這麽大,現在才親眼看到同性戀長什麽樣子,當然要深入研究呀。難道你們不想知道那種人腦子裏在裝什麽嗎?我犧牲色相去接近他,還不是為了滿足大家的好奇心?你們要感謝我才對。」


    小翎再也聽不下去了,用顫抖的手將書往晝架上胡亂一塞,轉身衝出了書店。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人已經在七星山下了。


    他當然沒辦法把那些讓他痛徹心肺的言語一一轉述,隻能講個大概。千秋聽了,嗬嗬二聲:「這年頭的小鬼真是不得了啊,還滿足好奇心哩!」


    小翎低頭,盯著自己緊握的雙拳,感覺到一股寒顫從胃底升起,仿佛連背脊骨都要凍結的冰冷。這一年來,這股寒顫始終跟他長相左右,就連初見千秋屍骸的驚駭,也不能跟這寒顫相比。


    「我本來以為,現在這班的同學都晚我一年入學,不知道當時的事,應該不會對我有偏見,沒想到……」


    「沒想到你不在的這一年,剛好讓你那些老同學向學弟灌輸一堆你的閑話,是不是?我敢打賭,那位小馬哥講得已經算客氣了,別人搞不好還有更誇張的版本哩!」


    小翎咬著下唇,咬到幾乎出血。其實,不管別人再怎麽中傷他,對他的傷害都是有限,因為他知道那全不是真話。真正讓他痛不欲生的,是小久那句「誌恒學長被他糾纏得快發瘋了」。


    那是真的嗎?他給蔡誌恒帶來那麽大的傷害?可是,他有去糾纏他嗎?


    隻是偶爾打電話提醒他明天上學要帶的東西,或是在他請病假時,幫他拿講義去家裏;或者是在他上場打球時,坐在場邊加油。隻是這樣而已。


    難道說,對誌恒而言,這些就已經構成騷擾,足以讓他痛苦到要發瘋?甚至於,光是他的存在,對誌恒就是傷害了嗎?誌恒是不是希望他幹脆消失算了?


    為什麽,他隻是愛一個人而已,結果卻變成不可饒恕的罪行?


    難道他連愛人的權利都沒有?


    千秋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自怨自艾:「我說,那你開學以後怎麽辦啊?」


    小翎無力地搖頭:「我也不知道。」


    想到剩不到一個禮拜,就得回學校去麵對那一張張敵視的麵孔,他就覺得胸口堵塞,仿佛連心髒都變成了鉛塊。忽然有種衝動,幹脆再回去七星山,從山頂跳下來好了。要是能像千秋那樣,安安靜靜地永遠躺在樹蔭下,倒也不壞。


    千秋一拍手:「決定了!我跟你一起去上學吧!」


    「什麽?」小翎大驚:「你不是要留在家裏嗎?」


    「那多無聊啊!我一直很想再重溫一下高中生活,現在總算可以如願了。想當年,我在高中可是風雲人物,雖然剃了平頭,還是很帥的,隻要回眸一笑,就可以迷倒一把女生。啊啊,真是懷念~~~~」


    「不行啦!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要是你再跟去的話……」


    「幹嘛,我又不是三歲小孩,還要你照顧。你隻要每天把那麵鏡子帶去學校,就萬事ok啦!」


    「拜托你饒了我吧!」


    「哎呀呀,身為同居人,我們要多點時間相處,增進彼此了解嘛!而且要是你被同學欺負,我還可以保護你呀!」話說得漂亮,口氣卻毫無誠意:「嗬嗬嗬,快樂的高中生活……」


    看著這惡鬼一臉陶醉的表情,小翎心想,看來,他早晚得去跳懸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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