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鈺看過了黛玉,便不怎麽出門了。


    他在屋裏盤算著自己到底應該怎麽做——盧家的事情一直壓在心底,他不曾忘懷,也不可能忘懷。三萬兩,隻是一個小數目,興許在別人的眼中夠大,可真要到了鹽商這裏卻是很難幹成什麽事兒。上下疏通打點便不知要花費多少了,更莫說是到鹽場或者是鹽政衙門辦事。


    林鈺現在是犯了難,眼下說不得隻有暫定計劃,餘者還得近似“白手起家”。


    次日下午的時候,那賈寶玉倒來見過了林鈺,似乎對林鈺印象還不錯。


    不過在言談之間,這寶二爺頗看不上經世致用之學,對“商”這一“末流”也有諸多的異見,林鈺壓了自己的想法不談,卻知道這膏粱紈f不可能是同道中人了。


    送走賈寶玉,外麵又來了賈府安排下的伺候他的婆子和小廝,隻是林鈺不讓他們做太多的事情,也不跟他們說太多的話。他隻是在透露自己小住幾日便要回揚州的消息,於是下麵人知道巴結拉攏他也無用,歇了心思,該幹活的幹活,不該說的話也不說,林鈺倒是清淨了。


    除了自己的計劃之外,林鈺隻研究過這賈府上上下下的關係,那王夫人乃是出身王家,跟薛家姨媽是姐妹。林鈺曾聽薛蟠提起他那本事的妹子,倒是又想起一個薛寶釵來。這王夫人對待遇似乎一開始就有偏見,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之前不曾聽賈敏說起過什麽“寶黛”之親,現在瞧著老太太卻有撮合的意思,林鈺這就覺得不好了。


    若真這樣,黛姐兒定不該在這榮國府久住。


    他借口到了這裏,給林如海送平安信,修書一封具言此事,至於林如海怎麽想,怎麽做,便不是他能擔心的了。


    剛寫好了書信叫人送出去,便聽見門前伺候的櫻桃熱絡地喊了一聲,“璉二爺,您來了——”


    賈璉?


    林鈺眉頭一挑,起身的同時便對張寶兒道:“著人將信快送回揚州,也讓父親看了安心。我與妹妹都無事,你且去。”


    “是。”張寶兒接了信便往門邊走,臨到要出門的時候正撞見賈璉,於是一躬身打了個千,喊一聲“璉二爺”好。


    賈璉是個相貌好的,麵如敷粉,眼似桃花,若非那一臉的風流子習氣,倒真是富貴門中出來的書香人。隻可惜這人眼睛底下不是太幹淨,林鈺看了不是很舒服。他一進來便打量了林鈺一眼,林鈺摸不準對方對自己是什麽態度,隻含混地叫了一聲“璉二爺”。


    賈璉立刻笑了,上來攙林鈺的手,道:“哪裏那麽見外?黛姐兒該叫我一聲表哥,你雖不是姑母親生,卻也是養在姑母膝下的,難不成是看不起我賈璉?”


    “二爺說得哪裏話,那鈺便叫一聲‘表哥’了。”林鈺瞧賈璉行為舉止是個輕浮的,也不知道他是來幹什麽,不好多問,隻讓人端了茶和點心來招待他。


    未想這賈璉坐了一會兒,便有些坐不住,鬧著說要帶林鈺出府去瞧瞧這京城風物,男兒哪兒能一直在家裏坐著?


    林鈺本想出去也好,順便再看看京城這兩年有沒有什麽變化,隻是出門的時候,賈璉小廝上來悄悄摸摸問了一句“可要告訴二奶奶”,賈璉一腳便給那小廝踹過去,“隻管回了奶奶,說我帶鈺哥兒去轉轉,最好是看你們平姑娘在的時候說。”


    那小廝趕緊賠著笑退下去了。


    這場景就有些耐人尋味了,王熙鳳人稱鳳辣子,跟賈璉,這鍋蓋跟鍋也不知道是配還是不配。


    林鈺隻看著沒說話,終於跟著賈璉出去了。


    梨香院靠近賈政這一房,從通街出來,林鈺便瞧賈璉那表情一下鬆快了。


    “京城裏這天氣熱,不過天氣熱也有天氣熱的好處,前一陣有個新的戲班子進京來,就在棠花苑,不如我帶鈺哥兒去瞧瞧?”


    賈璉搖著扇子,眼底含著深意。


    林鈺沒拒絕,揚州戲園子裏也有不少的戲在唱,鹽商們有時候追逐戲子、豢養優伶,並非罕見事。剛轉出門,賈璉便覺得路遠,還是叫了轎子來抬著走。


    一路出了寧榮街,便到了城西處,來來往往的人不少,沿路擺攤設點叫賣東西的商販奔奔走走,當真京城繁華好風物。


    轎簾子被打起來,前麵轎夫壓了轎,林鈺走下來便看賈璉已經站在那裏了。


    “聞說揚州有瘦馬出名,不知道……”


    賈璉露出個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表情,林鈺自然知道他說什麽,不過搖搖頭道:“家父管教甚嚴,不敢見識。”


    這倒是真的,林如海不可能讓自己的子女過早接觸這些東西,書香門第哪裏能跟這些市井汙穢聯係在一起?他這樣一說,隻讓賈璉以為他是不懂什麽風月人情的,拉著他便往樓裏麵走,園子裏麵搭著大戲台子,達官貴人們也常常往這邊,隻是林鈺沒想到竟然能在這裏遇上個半拉子的熟人。


    夏省之跟幾個富態老爺一起進了裏麵,不過他不經意回眼的時候瞧見了林鈺。


    遠遠地兩個人對視了一眼——


    漕糧運到通州便可,而夏省之乃是揚州漕幫的掌舵人,來往於京通之間並無不妥,下戲園子也是應該,隻是沒想到有這麽巧的事情。


    他臉上的變化沒露出來,賈璉也沒注意到,隻叫他去聽戲。


    這賈璉是一邊聽戲,一邊說些個葷話,林鈺隻當做是什麽也不知道,麵不改色,倒讓賈璉高看了一眼。


    他們坐的位置隻跟夏省之那邊隔了一條道,他們這邊的門是隻掩著一半,可對麵的門卻是緊閉,似乎也不聽戲。伺候茶水的侍者都站得遠遠的,像是被特意吩咐了不能離門太近。


    這些細節,本無足輕重,落入林鈺的眼中便很有意思了。


    半路上的時候,林鈺便已經知悉夏省之在幫人販運私鹽,現在在戲園子裏談機密事情,想來肯定與生意上的往來有些關係。


    坐不一會兒,對麵的門終於開了,卻是一名胖子出來,揮手叫了些人進來。


    京城這一家戲園子跟別的不一樣,達官貴人們高興怎麽玩就怎麽玩,一點也不在意規矩。


    對門直接過來了一群姑娘,轉瞬那邊就熱鬧了起來。


    賈璉看得眼饞,不過瞧了瞧林鈺沒這意思,也不敢放浪形骸,又想到自家那潑辣娘們兒,更沒了膽子,一時連聽戲都覺得索然無味起來,隻問了方才下戲台子的花旦在哪兒,便借口小解尿遁而去。


    林鈺隻看他眼神便知道他有齷齪事,叫自己來聽戲不過是個幌子,不過人家的事情林鈺一向是隻知道不幹涉,沒到用的時候一個字不會抖落。


    他這樣的人,擅長背後捅人刀子。


    現在這房間裏沒人,正麵開著對戲台子,背後便是門,裏頭還熱鬧著呢。


    他也放下了茶杯,走出了房門,從走廊上過的時候聽見裏麵淫聲□□,可見是混亂不堪的。周圍的小廝跟侍女都聽得麵紅耳赤,幸得這裏還沒旁人路過,隻林鈺一個已經讓人多看幾眼了。


    夏省之想必也在裏麵,人都有兩麵。


    林鈺自己想著,便轉過了拐角,還沒走遠,便忽然聽到背後“砰”地一聲巨響,卻是前麵那雕花木門被人一腳給踹翻了,裏麵頓時一片驚叫之聲,隻聽得盤碗亂翻桌椅倒地,不知多少醜態被人撞破。


    誰人這樣大膽子竟然敢挑了這些富商巨賈的好事?


    林鈺抬眼,便看到一華袍公子站在門口,方才踢門的乃是他旁邊的壯漢,像是他手下奴才。


    這人相貌堂堂,看著年紀也就跟林鈺差不多,隻是麵帶貴氣,眼底乃是不屑。看他腰上一塊雙龍戲珠黃玉佩,便能肯定他不一般了。


    “人都在這裏了,還不是一鍋端?楊大人,還不動手?”


    他發話,站在另一邊拐角處穿戴補服的官員便立刻揮手,把裏麵的人都給抓了出來,頓時這整個戲園子都亂了起來,台上唱戲的給嚇得不清,裏裏外外的人都在往這裏看。


    林鈺隻覺得這事情不對,聽那官員對著年輕人一躬身喊了聲“十四爺”,又想起方才那黃玉佩,心下猜到幾分這人的身份。


    林鈺遠遠地避開,隻怕攪進事端之中,隻是沒想到該來的還是跑不了。


    夏省之沒被人從那屋裏逮出來,倒是隔壁屋裏搜出來的,看上去睡眼惺忪——之前林鈺分明是看到夏省之進去了,可現在竟然從隔壁屋出來,這事情透著詭異。


    賈璉也倒了黴,那十四爺發話說裏裏外外都被放過了,一個個抓起來先關進去問了才知道,賈璉還在後麵跟那戲子親熱,就被抓了個現形兒,狼狽得很。之前有端茶小廝認得林鈺,也把他找了過來,隻是林鈺看著端方,他們倒也不敢造次。


    一群人都被壓在大堂上,還要說帶回衙門審問,林鈺從沒想到這天降橫禍,賈璉更是臉色慘白渾渾噩噩。


    夏省之看著也很是憂慮惶恐,可林鈺卻發現他被捆著的手指竟然還似乎在打拍子——這是方才唱的那一出《武鬆打虎》的音調吧?


    似乎感覺到林鈺在望他,夏省之回過頭朝他一笑,“林公子也在。”


    “……”


    看個戲都能被牽扯進去,林鈺已經不知道說什麽好了。他相信自己定然不會出事,賈璉這邊就……


    若是讓二奶奶知道這事兒,回去他一身皮都要被剮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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