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開,你應該出來和我們喝幾杯。”阿勇站在門邊,盯著坐在白發蒼蒼的老婆婆身邊的小開。他點了一根煙,歪著叼在嘴裏。


    “我想和外婆聊聊天。”小開轉頭看了那老太婆,低聲說,“是阿勇。”外婆的眼睛不像母親說的看不太清楚,而是完全看不清楚,她瞎了,也不記得他小開了。


    但她一聽到阿勇的名字便立刻坐直了身體。


    “是阿勇嗎?”她蒼老的聲音激動起來,“阿勇,來,來,來奶奶這裏。”


    阿勇朝小開投去一個白眼,然後將煙仍在地上踩滅。


    “是我,奶奶。”他朝她走過去。


    “她記得你。”小開的聲音透著酸澀。


    阿勇瞪他一眼,似乎在說:我倒另可她不記得我。


    小開沒說話,倏地站起身來,看著外婆一雙布滿青筋的手在阿勇的臉上摸來摸去,心中很不是滋味。當他告訴她他是小開的時候,外婆隻是冷冰冰的問了句:你是誰?小開是誰?他不受歡迎,永遠都不受歡迎。


    從外婆房間出來後,阿勇和小開站在屋簷下抽著煙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話。


    “你什麽時候回去上班?”阿勇問小開。


    “初六吧!”


    “考慮去gd嗎?”


    小開看著前方,母親、二姨和舅舅站在一起,他們說著話,二姨和舅舅的臉上都掛著笑容,唯獨他母親一人愁雲慘淡。


    “暫時不考慮。”他回頭看向自己的表哥,笑笑。


    “我明天就得走了。”阿勇說。


    “這麽快?”


    “嗯,還要再去城裏一趟,我老漢兒說要重新裝一下房子,我去城裏給他弄點裝修材料。”


    小開舅舅家在西山村,與小開家隔著兩個小山坡。阿勇原本在鎮上給兩個老人買了房,但兩個老人住慣了鄉下的房子,一直也沒搬走,索性他就把鄰居留下的空房子全買了下來,修了一座四合院。阿勇在gd掙了大錢,全村的人都知道。他還幫助了不少村子裏的貧困家庭,全村人都對阿勇一家愛戴有加。


    “靈兒的大哥好像在賣這些東西。”


    “靈兒?”阿勇挑眉看小開,“小姨說介紹給你做媳婦兒的那個高中生。”


    “你也知道是高中生。”


    “哈哈哈,小開,你是得交個女朋友了。”


    “我現在沒有那心思。”


    “你還是忘不了她嗎?”


    小開沉默,將抽了半截的煙扔出去,他本不是抽煙的人。


    讀大學時小開交過一個女朋友,家裏人都知道。那姑娘叫嫻若,他的初戀,兩人因拿錯書本相識,後相愛。但沒想造化弄人,年紀輕輕兩人便已經陰陽兩隔了。


    “人死不能複生,你得往前看。”阿勇歎了口氣。


    小開依舊沉默,不過這次他點了點頭,表示他正像他表哥說得那樣在做。


    “明天上午去紅旗水庫釣魚,怎麽樣?”阿勇突然提議。


    小開愣了一下,驚恐的盯著自己的表哥。不知為何,他一聽到那紅旗水庫的名字便感覺自己的嘴裏、鼻子、喉嚨裏灌滿了鐵鏽味的冷冰冰的水的感覺,可以是湖水也可以是井水。


    “別去那裏!”他突然大吼一聲,聲音大到幾米開外高聲交談的人都停下來,並轉向看他。


    “嘿,你怎麽了?”阿勇莫名其妙的推推他,“什麽意思?”


    小開也不明白為何自己會突然大吼出來,他略帶歉意的看向遠處的人們,然後轉頭看向阿勇。


    “沒有,我隻是在想,這麽冷的天,不適合釣魚。而且你不是還要幫舅舅購置裝修材料嗎?”


    “哈哈,我們一大早就去,你沒聽說嗎?早上的魚兒都會浮出水麵,那水庫裏的魚肥大鮮美的很呢。”


    “別去那裏。”小開再次強調,這次他還利用上了手,他使勁的拽住了阿勇的手臂。


    “哎呀,你不去算了,反正我要去,我好久沒去那裏釣魚了。”阿勇不耐煩的撥開了小開的手。


    此時,一個麵紅耳赤的男人站在對麵朝阿勇揮手。那原是阿勇的隔壁鄰居也是他中學同學,叫楊致富。


    “我明天和楊致富同去。”阿勇又說了一句,便轉身朝那人走去,走了兩步,他又倒了回來。


    “嘿,小開,咱們換著開,怎麽樣?”


    小開好奇的盯著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車,我說車。”阿勇又補充道。


    “你要用你的大奔換我的二手polo?”


    “別二手二手的,你那是古董,我看著喜歡的很呐。”


    “好啊!”幾乎沒有猶豫,小開就答應了。阿勇的那輛奔馳e係可真是拉風的很呐!


    “明天我釣魚回來就去找你。”


    “好啊!”小開點頭,又麵露愁容。


    “當一個人的內心被恐懼啃噬,黑暗便隨之而來。”阿勇拍拍他,付諸一笑。


    回到家裏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小開和母親沒多說話,各自回了房間睡覺。當天夜裏,小開又夢見了自己的奶奶,她還是一襲青衣,朝他怒斥,讓他將車還給車主。他半夜醒來,冷的瑟瑟發抖,才發現原來窗戶一直打開,刺骨寒風不停往他的臥室裏灌。他起身關上窗戶,也許是白天吃了太多鹹菜,頓覺口渴,於是想去為自己倒杯水喝。當他悄悄打開臥室門的時候,聽見隔壁房間傳來低聲的啜泣聲。他矗立在房門邊,直到腳趾僵硬,那啜泣聲才停止下來,他早已沒有了喝水的想法,遂又悄悄回到臥室,關上房門。那以後他再也無法睡眠。從他可以記事開始,他就知道他母親常常在深夜裏哭泣。一開始他以為是他母親遇到了什麽事,可等他推開母親的房門才發現母親好好的躺在床上,睡的很沉。她是在夢中哭泣,隻是那夢太讓她傷心,竟然哭出了聲來。


    小開盤腿坐在床上,明亮的眸子盯著黑暗中那生了鐵鏽的書架。往事如潮水般湧上心間——


    “小開,你要記住,隻有讀書,讀書才是出路。”他母親站在書架旁邊,苦口婆心的勸說那個叛逆的少年。


    “他們都說讀書沒用。”叛逆的少年一手推開自己的母親,順手將書架也推翻倒地。“我要去gd打工。”


    “如果你不讀書,如果你要去打工,那你就別做我的兒子了吧,別做了,你走吧!走了永遠也不要回來。”


    “不做就不做,我早就不想做你的兒子了,你成天就知道逼我,逼我,我這就走,我這就走。”叛逆的少年在簡陋的房間裏收拾行李,用腳狠狠的踢開散落一地的書本。


    撲通一聲,他母親突然在他的身前跪了下來。


    “小開,媽媽求求你。”


    接著是他母親頭扣在地上的聲音:咚!咚!咚!


    “小開,媽媽求求你!你要救救你自己啊!你要救救你自己啊!媽媽求求你!媽媽隻有你了啊!”


    當一個人的內心被恐懼啃噬,黑暗便隨之而來。小開默念著此句,想著阿勇那意味深長的一笑,他的內心真如阿勇說的被恐懼啃噬了嗎?他現在跌入了黑暗的深淵嗎?當他回顧過去那有欣慰卻不十分得意的二十年時光,他也並沒有自哀自憐。變化無常,時穩定時不穩定,在那些日子裏他的境況是那樣,這個世界所有的人都是那樣!不不不,不可能,他隻是想帶他母親離開這裏,離開西山,離開桃花村。離開這受了詛咒的地方。嫻若?嫻若呢?可嫻若呢?他埋下頭來,用被子捂住了整個頭部,坍塌於黑暗中的雙肩止不住的顫抖。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紅印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王鑫垚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王鑫垚並收藏紅印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