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裏再也找不出像閃婆這樣鎮定自若的寡婦了。人們覺得她一生狂歡,如今對村裏懶洋洋的男人早已厭惡。“過了江海,還怕土溝溝哩?”紅小兵這樣評價說。他對閃婆多少有點敬重,認為她也算個走南闖北的人。黑煎餅在村裏興起的日子,閃婆好一陣難過。她數叨說:“歡業爹,你是沒福的人哪。你晚走幾年,也該吃上這煎餅哩。”她包了很多煎餅,牽著小歡業的手來到男人墳前。很多老婆婆都跟上去,想看個究竟。閃婆把煎餅放在地上,攏點草,又圍著墳堆畫了個大圓圈兒,然後點上了火。她和兒子跪下來磕頭。煎餅在燃燒中散發出辛辣刺鼻的氣味,火苗兒是淡藍色的,就像硫黃在燃燒。她數念道:“歡業爹,這些煎餅你嚐嚐吧。你一輩子也沒吃上這口食兒。那會兒咱吃生東西多,我病了,你下河逮魚,冰碴兒割破了腿,血水兒流到腳踝上。回到家來住了,咱吃的是糠糊糊、地瓜幹,是瓜梗瓜葉兒。這會兒有了巧人,她教小村人攤煎餅。她是天上掉下來的人哩。嚐嚐煎餅吧,這是咱鯅鮁一輩子也難求的吃物哩……”她燒過煎餅,又恢複了微笑,步伐舒緩地扯上兒子歸來了。


    金友在陽光下看著閃婆走過,總要哼哼一聲,說:“這個大白家夥。”不過他不怎麽圍著那棵槐樹,而是遠遠端詳。有一次他去看閃婆攤煎餅,在鏊子邊上蹲了半天。糠火燎得他淚流滿麵,他一邊咳一邊用手搓眼,有時還主動去為閃婆搬來糠草。閃婆閉著眼攤餅,拿油布、團弄麵團,一絲不差。金友見腳下有個金殼蟲在爬,就捏了放在剛擦過的鏊子上。誰知閃婆取出滾熱的金殼蟲,飛快地扔進了金友衣領裏。金友大叫大跳脫了衣服,為了報複,他伸手在閃婆胸前拍了一下才溜走。隻一下就把閃婆拍得火起。她坐在那裏,讓一團濕麵在鏊子上冒煙,直到焦糊味兒嗆得她大咳起來,才用刮板刮掉。這證實了她以前的猜疑。一月前的一個中午,當時她正抱著歡業在槐樹下與人拉呱兒,突然有一個人走過來。她從聲音上判斷出是邪人金友。她依然微笑著說話,對新來的人不理不睬。一會兒,金友對歡業動手動腳逗起來,有幾次手碰到了她身子。她知道那是故意的。那隻手有一股豬屁股味兒——一種黴爛了的皮革味兒。她臉上第一次失去了微笑,一種即將來臨的恐怖籠罩了她。她喊著:“歡業!歡業!”兒子從小泥屋跑出來,手裏提了一條蜥蜴。“你什麽時候也不能離開媽媽,聽到了嗎?”閃婆一邊用油布擦鏊子,一邊叮囑。歡業牽著蜥蜴尾巴在地上倒走,說:“嗯哪。”


    好不容易借到鏊子,閃婆一連幾天攤製煎餅。煎餅摞成高高的一堆了,她還在不停地做。這是在收拾整整半年的吃物啊,她幹得有滋有味兒。這些煎餅要裝進紫穗槐囤子裏,上麵再扣一個鐵鍋。這天她正做著煎餅,金友又來了,閃婆飛快地調弄糊糊。金友嘻嘻笑:“咱不過像露筋一樣——喜歡熱鬧。”“呸!”閃婆甩掉手上的麵糊,“不準提歡業爹的名兒!”她把麵糊搬到鏊子上,發出了吱吱的響聲。金友歎歎氣:“看你拗的,犯得著嗎?”閃婆哼一聲:“你看錯人了。俺要為歡業爹守住瓜兒。”金友一聲冷笑,趿拉著破鞋子走了。歡業問:“媽,他想幹什麽?”閃婆說:“他想……把鏊子打碎。”歡業說:“他忒壞哩。”閃婆親了親兒子。煎餅全部做好了,鄰居家來人接走了鏊子。該往囤裏放了,一摸囤子,裏麵的襯泥剝落了不少。這種草泥要抹得又實又勻,女人可做不了啊。閃婆告訴了賴牙,一會兒卻來了金友。他說:“隊長派俺來哩。”閃婆一聲不吭,抄手坐著,聽他吭吭鏟土、倒水、哧哧地摻和麥草糠。她想男人露筋活著那會兒,這樣的活計早做好了。他們從來沒吵過嘴,是這個小村裏從未有過的一對恩愛夫妻。他高興時,差不多是嗬著氣兒跟她說話,半夜醒了還要親她一會兒。男人從未嫌棄她,他說今生今世也找不到這樣一雙眼了,平時懶得睜一下,睜開就是透底的亮。他還說她的睫毛壓成厚厚長長的一溜兒,怪好的。夜間摟著男人,她不由得想起燃燒的紅草屋。那個深夜風如獅吼,一團亮火裹著一個男人、一支槍。槍化掉了,男人也變為灰土。她一夜一夜顫抖。有一夜她清清楚楚記住了父親托夢給她,她看見他真老了,步履蹣跚,拄著一根玉米秸走來。他說:你是個有罪的女人,你把爹一個人扔在大火裏。老天報應你,時候一到就奪走你的男人,讓你一個人拉扯孩子,受盡苦楚……她嚇得縮成一團,緘默不語。她知道命中有個孩子。天亮了,她與露筋商議說:“咱快有個娃娃吧!”果然,歡業就來了。金友把大囤子躺倒,一個人鑽進去,先敲掉枯碎的幹泥,然後準備上新泥。他後背對著閃婆,嚷一聲:“來泥!”閃婆這才記起有人在幫她做活呢。她趕緊去找端泥的板子,摸索著走到囤子跟前。金友說近些近些,然後一把將她攬進囤中,用手封牢了她的嘴。她咬他的手,他就狠狠給了她一掌。天哪,男人一輩子也沒有碰過她呀!她用腿蹬著,大囤子在地上滾動起來。金友發瘋地搓揉她,她大口地唾他。囤子滾到歡業身邊了,孩子蹲在那兒用鐵錐劃土玩呢。閃婆喊了半句就被金友捂住了嘴:“快用錐子……”歡業飛也似的撲來,囤裏的情景讓他呆住了。他舉著錐子,對準了金友的後背,不輕不重地刺了一下。金友跌出來,血立刻從後背上滲出。歡業追上去還要刺,刺了兩下沒有刺中。金友跑了。閃婆的衣服被撕破了,頭發亂成一團,渾身都是土末子。歡業哭著抱住她。她坐下來,一下一下撫摸孩子。她說:“好兒快長。長大了那天,給你媽報仇。記住,誰碰你媽一下,就讓誰死。”歡業神色肅穆,看看遠處,自語說:“我讓金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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