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筋抱著他搶來的女人,日夜不停地趕路,三天三夜才回到他的村子。陽光熱辣辣的,從他們邁入街巷的第一步,太陽就曬得他們汗水淋漓。這個小夥子因為連日奔波已變得十分虛弱。村裏人大驚失色,奔走相告,他們隻一會兒就明白是怎麽一回事,看出他懷中的女人無法大睜雙目。“看哪,瞎子!瞎子!”小孩子嚷叫著,老婆婆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湊。後來她們拍打了一下膝蓋,便去小泥屋通知露筋的老父親。當一對擁在一起的年輕人走到自家門口時,發現老人正懷抱一杆趕牛的鞭子,立在柴門一側。露筋放下盲女,往前走了一步。父親打量著兒子,發現這個黃毛小子的眼裏再也沒有了嘲弄的神氣。盡管這樣。他還是說了一句:“我們家不要瞎子。”


    盲女上來扯住露筋的手,一言不發,往村外走去。他們告別了無數挑剔的疑惑的目光,一直向田野走去。直走到荒無一人的茅草叢中,才倒下來。他們睡著了,大雨澆潑都毫無察覺。這真是一場大雨,洗去了他們身上十幾年的積土,浸泡著他們包了一層老皮的腳丫和雙手,手指變得蔥白一樣嬌嫩。茅草濕透了,他們發出了鼾聲。盲女偎在小夥子胸膛上,鼓鼓的額頭貼緊他的胡子。雨停的時候已是下午了,陽光從雲隙射出來,把他們喚醒。露筋跳起來,抖落了一身水珠,重將盲女抱在懷中。她的紫色花衣服緊裹在身上,顯得更加嬌小玲瓏。露筋吻著她,握住她的小手,讓她撫摸自己粗糙的、布滿傷痕的胸脯。盲女的聲音像蚊蟲一樣,他的耳朵被這聲響弄得癢極了。盲女的小手像梳子一樣理著他的絡腮胡子。她說,因為她看不見東西,差不多是父親把她抱大的。此刻父親肯定以為女兒遭了強盜了。快些回小草屋吧——當他明白麵前的小夥子不是強盜,就會讓他們在小屋裏成親。“咱要回家成親,不是嗎?”盲女問。露筋坐在茅草上,害冷一樣牙齒打戰。後來他迎著落日站起來,重新扛起她往前蹚去。他們不知踩倒了多少莊稼,一直走,走進漆黑的夜色。有時他們聽到扳弄槍栓的聲音,趕緊伏下來。霰彈好幾次從他們身側飛過。白天,他們找來一點兒地瓜或豆角,躲在溝底燒熟了吃一頓。他們不知耽擱了多少時間,還迷過路,以至於小小的紅色草屋出現在視線裏時,他們都吃了一驚。玉米和豆子收過了,小草屋孤零零地佇立。一個滿臉胡須、雙眼血紅的漢子搖搖晃晃從屋裏出來,一見到他們,立刻反身取了土槍。


    “爹!俺是回來成親的呀,爹……”盲女叫著。


    回答這聲呼喊的,是轟的一聲巨響。還好,槍口抬高了幾寸,不然兩個人都要倒在血泊裏了。“爹,你不要我了啊?爹……”盲女大哭,露筋抱了她,逃離了這個空蕩蕩的山坡。


    背後又傳來一聲槍響,像是為他們祝福。露筋望著響槍的方向,神色淒愴。秋風攪弄幹枯的葉子,揚上半空。他伸手護住了盲女,說:“明白了。他們都成過親了——如今該臨到咱倆哩。”


    從此人們常可以看到一對破衣爛衫的人在山地和平原上奔波,風餐露宿,像老鼠一樣滿地覓食。他們很少到村子裏乞討。那個瞎眼女人十步之內就可以憑嗅覺找到野果,那個男人出現在山坳的時候,手裏總是提滿了形形色色的食物。有時他們坐在山坡青石上飲酒,酒醉後手舞足蹈。一叢幹枯的玉米秸稈、村頭的草垛子,都可以成為他們過夜的好去處。在莊稼成熟期,他們為人做活,也積攢點什麽。他們把食物藏在誰也不知道的地方,一直可以保存到來年春天。當護秋的人抖動土槍時,他們就扯著手飛快奔跑。更老一點兒的護秋人歎息說:“別驚動他們,他們是在成親哩。”大雪覆蓋原野的時候,他們像草獾一樣躲在洞裏:這是他們在秋末掘成的,巧妙地利用了枯水季節的河階,那裏有被汛季大水旋出的懸土頂子。他們在裏麵塞了無數麥草,又編了柴門。有人從河對岸走過,看到那個巨大的洞穴,叫一聲:“草獾!”他們無聲無息,在洞裏忙活著。有人阻止胡亂呼喊的人說:“別擾亂他們,他們是在成親哩。”一年一年過去了,瘦弱的盲女變成了粗粗胖胖、潑潑辣辣的人,露筋的腰倒有些弓了——人們說那是經常彎腰鑽草垛和土洞的結果。“咋還沒生下娃來哩?”經常看到他們的人都牽掛這個。有人猜測說:“天天吃生涼東西,饑一頓飽一頓的,哪裏有娃生!”他們的樂趣隻有自己才知道。他們手扯著手遊蕩,一會兒出現在東,一會兒出現在西。有時盲女扮成賣唱的,進大戶人家逗趣兒,趁機摸走一點兒東西。有時露筋夜行四十裏逮一隻肥雞,天亮以前燒得噴噴香。吃不愁,穿不愁,方圓幾十裏一對自由自在的福人兒。他們曾經暗暗尋訪過那個紅色草屋,發現那兒隻留下了一堆灰燼。灰燼中有幾個鐵鉚兒——露筋認出是土槍上的東西。他們打聽了一下,才知道護秋老漢半夜被一團火球燒死了。死的前一年瘋瘋癲癲,走路時常常閉了眼,比畫說:“這樣子的,就是俺閨女。”盲女哭得死去活來,直挺挺地躺在灰土上。她說:“天哪,咱本該在這兒成親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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