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涼下來時,誰都看出楊樹下的女人肚子大起來了。她的頭發髒得五步之外都聞得見臭味兒,上麵落滿了鳥糞和草屑。有蜘蛛在上麵繞絲,她也不趕。臉色蠟黃,灰塵在額上積起了巴掌大的一片。有人親眼見她伏下身子,在車轍溝裏喝積存的雨水。田野裏可吃的東西越來越少,也沒人見她進村討要。黃狗一天到晚臥著,瘦削不堪,都說它餓得站不起了。可憐的外鄉人哪,你來路不明,口音怪異,這個村莊沒人敢收留你。你流浪去吧,這裏不是你的最後一站。你不信嗎?你還要等待嗎?你一言不發,再也不像9月裏那麽手舞足蹈,腹中的娃娃在折磨你哩。那是一年裏最富庶的9月啊,你吃得飽睡得好,黃狗也跟著長膘。如今的風涼了,再挨下去就會有霜凍、雪、冰……你一言不發地站在楊樹下,是這個外鄉人集聚的小村莊在考驗你的耐性,還是你在檢驗小村莊的耐性?一片片葉子落下來,粘在頭發上,打在破棉絮上,又被冷風卷走了。你的一雙黑腳裂開了一道道縫隙,行人都窺見了血紅的肉色。你用一束柳條紮著腰,棉絮不再飛揚,牢牢地、緊緊地護住腹部。你的手隔著棉絮撫摸那個不知姓氏的生命,十指顫抖。怨恨和希望都裝在眼裏,你的目光投向炊煙升起的村子。半夜裏、中午,碾盤上傳出的吱扭聲把你從疲憊中喚醒。雞鳴狗叫,那個村莊的人弓著腰向田野走去,故意不走這條彎彎的路,下雨了,秋天的最後一場雨比冰還涼,洗你的頭發、身子,棉絮吸飽了水,像是給你披掛起百十斤的大鐵索。你搖搖晃晃,一個深夜,又一個人鑽到了麥垛裏,你將他咬傷了。往常你都指派黃狗去幹,這次非得使用自己的牙齒不可。金祥兩手抖著去找賴牙,要把樹下的慶餘接回來過日了。戶口簿上咋落?賴牙問。鬼!金祥說。事情又拖了半月,金祥快要跪下了。賴牙掀開窗子罵了一句什麽,讓金祥成親去。三五個人拉個地排子車,像拉金祥出去憶苦那樣,把渾身哆嗦的髒女人慶餘拉進了村,拉到小土屋門口。這兒已經圍了全村的人,金祥就在村人花花色色的目光下,一個人把慶餘抱進了屋子。有一句話給關到了門外:“還行。金祥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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