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老林確診阿爾茲海默那天開始,林朝夕就知道, 世界上一切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


    但認為“一切都沒什麽大不了”, 她還沒辦法做到這麽豁達。


    所以她花了點時間讓自己冷靜, 雖然當時她的思維幾乎已經和所處環境脫節, 純用本能在對周圍環境做出一切反應。


    野營流程是燒烤, 湖邊紮營夜宿一宿, 以及第二天的爬山活動。


    林朝夕被安排了一個三人帳篷。


    和她同帳篷的姑娘帶她到帳篷外,她彎腰爬進去, 姑娘站在帳篷外。


    她身上的男士戶外衣很明顯, 姑娘盯著看了一會兒, 說:“等你們好久, 燒烤都快涼了,我帶你去吃東西吧?”


    林朝夕把外套脫下來,露出裏麵濡濕的t恤:“我換下衣服就去,剛才下山的時候雨太大了, 全濕了。”


    她的解釋讓女孩神情放鬆下來:“那好吧, 我先過去,你等下來。”


    對方離開,並很體貼的幫她拉上帳篷拉鏈。


    空間內瞬間暗下, 陰霾覆蓋。


    林朝夕就這麽盤腿坐了一會兒, 隨後從膝蓋上那件衣服口袋裏拿出紙條。


    她看著上麵的內容,隻有短短兩行字,卻讓她感到莫大的恐慌。


    她把手機緊緊握在手裏,把屏幕點亮又看著它暗下, 如此循環往複,卻最終,沒有敲下任何字符。


    ——


    林朝夕一夜未眠。


    第二天,所有人都早早都醒來。


    按照日程,今天的主要任務是爬山。


    學生們精神抖擻,因為昨日他們突遇暴雨,反而導致其他人對這趟南山寺之旅更加期待。


    大家背著大包小包,帶好戶外衣、衝鋒衫,手裏拿著昨天剩下的烤饅頭和玉米,


    林朝夕站在露營地門口,說:“注意安全。”


    “徒兒你真的不去嗎?”老王同學假裝擔憂地問。


    “我不去啦,有心理陰影了。”


    “我們也有心理陰影!”老王和阿光突然喊道,“我們也可以不去嗎?”


    “不行啦、不行。”林朝夕推著他們,把他們往外趕,“你們又沒進山遇到暴雨,快去感受下大自然的召喚。”


    解然微笑著伸手,一邊勾住一個,把兩人往營地外拖:“辛苦林同學照看營地了。”


    裴之衝她點點頭:“注意安全。”


    林朝夕笑了笑,朝他們揮手。


    ——


    目送大部隊浩浩蕩蕩進山,湖邊營地頓時變得空空蕩蕩。昨夜篝火還冒著些微青煙,遠處湖水波光粼粼。


    林朝夕花了點功夫,才找到一個很舒服的位置。她盤腿坐在湖邊大石上,開始看昨天大巴上裴之所提點的答辯要點。


    她有時會在本子上寫一些想法,有時又跟著裴之總結出的流程,思考可能會被問道的刁鑽問題,和他們該進行的回答。


    走神的時候,她也會拿起手機,看看微信群裏大家爬山的進展。


    今日天氣很好,山中風和日麗,昨天暴漲的溪澗又平息下來,靜謐流淌。


    林朝夕看到一張老王脫鞋踩水的照片。當時阿光正在下遊想嚐嚐溪水,總之下一張照片就是兩個打做一團。


    陽光從山林密匝的葉片間篩下,有時林朝夕也會看到裴之入鏡。他目光清亮明朗,柔和的光斑落在他臉上。


    大約2個多小時候過後,整支隊伍摸到南山寺門口。


    微信群裏開始刷山頂照片,南山寺前有兩顆參天銀杏,蒼翠樹冠傾覆如蓋,寧靜宏偉。


    她轉了圈筆,在石頭上伸了個懶腰,放下筆記本,開始認真看照片。


    和古刹前兩株參天銀杏相比,寺院本身顯得並不起眼。


    院牆暗黃,磚瓦陳舊,


    或許是門口有鬆鼠閑逛,也可能是院門口僧人看向鏡頭的笑意太和善寧靜,整座寺院仿佛完全獨立於整個空間,是真正的方外之地。


    她跟著照片,和他們一起進入寺院。


    學生們謹遵拍照規定,進入寺院後,隻拍山、樹、簷角的鳥和山巔的雲。


    她看了一會短視頻裏拍尾的錦鯉,裴之正扶著池塘邊的欄杆,恰好入鏡。


    她退回微信對話界麵,點開了和裴之的對話框。上一條記錄,還是花卷走前他們一起約飯那次。


    林朝夕敲下幾個字——有空聊聊嗎?


    湖邊白浪拍岸,泡沫柔軟,林朝夕等了一會兒,低頭看回複,手機卻突然振動。


    來電顯示“裴之”兩個字讓她有那麽一刻手忙腳亂,不過按下接聽鍵後,她又突然平靜下來。


    “早。”裴之說。


    林朝夕握著手機,非常直男地說道:“其實不早了,快中午了。”


    “山裏樹多,霧還沒散,看上去還像早上。”裴之說。


    “咳。”她清了清嗓子,“湖邊太陽很大。”


    “抹防曬霜了嗎?”


    裴之聲音溫和,仿佛猜到她的意圖,所以故意開些小玩笑,想讓她別那麽緊張。


    林朝夕原本鼓足的勇氣突然散去,隻剩下說不清的酸楚。


    她換了個姿勢握手機,湖風拂過她的頭發,她伸手把那些頭發別到耳後,緩緩開口:“沒有,我忘了。”


    電話裏傳來很細微的風聲,裴之應該在走。他離略顯喧鬧的人群越來越遠,也在等她說話。


    林朝夕:“接下來我要說的內容,無論什麽時候你覺得聽不下去,或者難以接受,都可以直接掛斷電話。”她深深吸了口氣,“真的,在我這裏都沒有關係,你不用在意。”


    電話那頭,裴之還是在走路,林朝夕甚至覺得他或許連腳步停滯的瞬間都沒有。


    “你昨天說過,想上來點長明燈?”裴之很敏銳,他問,“現在,你因為有些可能令我尷尬的問題想問我,為了給我選擇不回答和以後不再理你的機會,所以沒有跟上來?”


    “是。”


    “謝謝,我明白了。”裴之說,“你可以問,沒有問題。”


    林朝夕:“昨天下雨的時候,你把外套借給我。但是很抱歉,因為這個原因,我意外看到你身上有一些陳年舊傷。我記得你是學mma的,身上有淤青很正常,可是那些是刀傷啊,而且不像是手術留下的。”


    “是刀傷。”裴之說,“也確實不是因為手術。”


    電話那頭的人如此冷靜如常,林朝夕深深吸了口氣,隻覺得難過:“我知道,我現在其實是打著關心你的名義,試圖探聽你的隱私,這很不恰當,甚至顯得拙劣。但我想了一夜,還是很想問兩個問題:你到底怎麽了,現在還好嗎?”


    “你看到那張紙條了?”裴之忽然問道。


    “是的,我也看到了衣服裏那張紙條,非常、非常對不起。”林朝夕沒有找任何出於意外的理由。


    電話那頭又靜了靜。


    林朝夕已經做好裴之掛斷電話的準備,但卻聽到裴之的聲音響起:“難怪你會這樣。”他說,“應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其實不用這麽嚴肅,那也隻是一種準備,很抱歉嚇到你。”


    林朝夕不知道該說什麽,湖水煙波浩渺,裴之居然反過來在安慰她。


    “我不太明白。”林朝夕說。


    裴之頓了頓,突然意識到什麽:“你沒打紙條上的電話?”


    “我沒有。”


    “為什麽?”


    “什麽?”


    “為什麽不撥電話?你可能直接得到答案,並能在事後假裝什麽都不知道。”


    “雖然這麽說太肉麻了,但我很關心你,看到了的話,就不能裝作不知道啊。”裴之很難得這麽犀利,林朝夕隻能認真回答,“而且我其實拿著手機猶豫很久,但如果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擅自去打聽你的隱私,很顯然沒有在尊重你。”


    “我明白了。”裴之語氣很淡,並沒有鬆了口氣的意思,他整理道,“你很關心我,看到紙條後非常擔心,卻出於尊重考慮,必須親口問我。在深思熟慮後,你選擇了電話這種方式。一旦我對你的問題感到難堪,我可以直接掛斷電話。你用這種方法,表現一種讓我眼不見為淨的決心?”


    “是的,如果你掛電話了,我就直接買大巴票回家,保證不會再出現在你麵前。”


    電話那頭又靜了靜,裴之好像也怔住了。


    過了會兒,他才說:“就這麽走,你是不是有點慫?”


    “你別這麽一針見血……”林朝夕有點想哭。


    裴之近乎無奈地笑了,他語氣非常溫柔:“老實講,在我這裏你的小心翼翼沒太大必要,這件事對我來說已經過去很久,問我也沒有任何問題。不過在了解了你的想法後,我隻能說,非常感謝。”


    林朝夕覺得裴之應該走到空曠處,她聽風聲還有很細而清脆的鳥鳴。


    她沉默一會兒,在開口前,裴之又適時打斷了她要說的話。


    他自顧自敘述,非常平靜:“我剛才說,那張紙條是一種準備,因為我有家族精神病史。紙條上的第一個電話,來自永川市慈濟醫院。它是一所專門的腦科醫院,同時治療很多精神和心理方麵的疾病,我曾經的心理醫生現在在那裏任職。而你紙條上的第二個電話,就是他的私人手機號碼。”


    林朝夕翻開腿上的筆記本,在某一頁中,夾著一張被雨水濡濕字條,字跡模糊卻又格外冷靜,紙條上的兩個號碼已經有了答案。


    “我之所以去尋求心理醫生幫助,是因為我曾經有過短自殘行為。青春期的時候,我也有沒辦法處理好的心理衝突,我身上的刀傷,來源於此。”


    裴之越冷靜,林朝夕就越難過:“為……為什麽?”


    “因為我的母親去世了。”


    四周湖風驟冷,她瞬間眼眶紅透。過了一會兒,她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不那麽顫抖。


    “怎麽會這樣?”


    “乳腺癌。”裴之答,“我剛才說過,我有家族精神病史,所以我的母親一直反對我學習數學,認為這個領域的問題會致使我出現精神分裂症狀,和我父親一樣。”


    “她的看法是錯的。”


    “是啊。”裴之的聲音略有些懷念意味,“但那時她在生病,並要求我再也不能碰數學,我答應了。她去世後,曾經對她的承諾給我帶來了巨大的心理壓力,讓我很痛苦。每次看完數學相關內容,我必須通過自殘,才能減輕心中的罪惡感,在身上劃兩刀,又沒人能發現,那樣能讓我舒服一點。”


    裴之聲音很淡,讓人幾乎體會不到任何痛苦,可林朝夕卻難受得無以加複。


    “什麽時候……的事情?”


    “初三那年暑假。”


    諸多不可說與不能說,一下有了答案。


    那天,裴之坐在食堂裏,對她說必須回去。她沒有多做挽留,甚至連現在這樣對話都沒有。


    她非常非常後悔。


    “對不起。”她聲音低到幾不可聞,“真的對不起……”


    “不用這樣,你沒有對不起我,而自始至終,我對不起的人,也隻有我自己。”


    裴之的聲音冷靜而清醒:“你說的很對,我母親的看法是錯誤的。我把她的錯誤看法強加到自己身上,讓自己備受煎熬,也不正確。”


    他停頓了下,很難得帶了點無奈的語氣:“不過那個時候家裏沒什麽人管我,所以我花了點時間,才意識到不能這麽下去。”


    “然後呢?”


    “然後,我去了醫院,找了專業的精神科醫生。進入正式治療程序後,我才逐漸意識到,雖然我以為自己足夠冷靜,能擺脫母親的影響,但她長期的焦慮障礙狀還是導致我嚴重的心理問題。”


    “焦慮障礙?”


    “是的,也是某種類型的精神疾病。所以她才會過分地、沒有理由地擔憂我會因數學而產生精神分裂。”裴之近乎自嘲地笑了笑,“甚至連我的心理醫生都說,可能就是精神分裂症和嚴重的焦慮障礙者的基因結合,才能生出我這樣的異類。”


    “不,你很了不起。”林朝夕說。


    “應該說,專業很了不起。”裴之說,“在醫生幫助下,我逐漸認識到,在內心深處,我其實認可我母親的看法。我很害怕我會和我的父親一樣失去理智,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所以我努力用各種方式來確保自己清醒,包括來找他尋求幫助,也包括所有的自殘行為。這一切的本質,都是畏懼。”


    裴之坦然地作著自我總結,林朝夕卻久久無言。


    電話那頭腳步聲漸止,裴之似乎推開了一扇門。


    木門吱呀,林朝夕仿佛聽到有人在說“你來了”。


    她不知道裴之做了什麽動作,但大概是行禮和致意。


    “所以你看到的那張紙條,是當時治療手段的一種,它幫助我克服我心中的恐懼。”裴之的聲音很輕,也因此顯得愈加溫柔,“而在痊愈後,我還保留這樣紙條,因為它更多算是種提醒。就算未來某天我可能真的罹患精神疾病,但我也已經做好準備,所以,沒什麽可怕的。”


    裴之無比坦然。


    林朝夕的目光,落在筆記本中擺放的紙條上——如您發現我有異常情況,請撥打:021-56823xx 或189765434xx。


    林朝夕想,她所問的兩個問題,都已經得到了極其坦誠而真摯的回答。


    ——事情就是這樣,而我現在已經沒事了。


    她捂住口唇,淚水滴到手背,順著指縫滲到唇角,既苦且澀。


    “你有什麽願望嗎?”裴之頓了頓,忽然這麽問她。


    “我?”


    “你昨天好像很想來供一盞長明燈,但現在因為我的原因,你沒能來,所以我很樂意代勞。”裴之頓了頓,“而且不巧我也認識一些人,不用報十裏村王美娟的名字,也可以打折。”


    “我微信轉賬給你?”


    “不用這麽見外。”


    “怎麽許願啊?”


    “方便的話告,訴我你的願望,我替你寫完,壓在長明燈下。”


    “那麻煩你替我許個願吧。”林朝夕說。


    “許願好像沒辦法代勞。”


    “不用這麽見外。”林朝夕低低地笑了起來。


    裴之似乎認可了她的說法。


    電話裏傳來很簡短的對話聲,交錢,付款、提筆,供燈……


    隨後是長時間的安靜。


    “好了嗎?”過了一會兒,林朝夕忍不住問道。


    “好了。”


    “你那裏現在是什麽樣的?”她問。


    裴之沒有回答,隻有一張照片順著網絡而來。


    照片中有半室搖曳燭火,木窗外是巍峨青山,她仿佛能看到長風浩蕩,滿天光明。


    林朝夕沒辦法想象,一個16歲的少年,是如何在母親過世後,抱著極大的毅力,帶著渾身傷口去努力尋求幫助。


    她也不清楚,一個人究竟要做多麽深入的自我剖析,才能真正認識到自己內心最脆弱處,並在若幹年後,用這樣平靜的方式,講給另一個人聽。


    她甚至可能永遠也搞不清,裴之究竟付出多大努力,才能變成現在這樣的人。


    他極其清醒絕不彷徨,知道自己是誰也知道他要做什麽,並且,他也永遠做好了迎接噩運的準備。


    在掛斷電話前一刻,林朝夕聽到裴之說——“這裏很美,你該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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