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林朝夕回家已經是淩晨。


    她推開房門, 照例確認一下老林還在家, 回到自己房間。


    桌上還攤著所有建模比賽材料, 她把那些書和筆記收拾好, 將考研書籍又擺上c位。


    前天通宵, 昨天又玩了一晚上, 還打了羽毛球,她理應困到生死彌留, 可她現在就是非常清醒。


    章亮的事情令她惋惜, 但她想的更多的卻是老林。


    安妮說隻有最幸運的人才能找到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但其實也有人找到一生摯愛, 卻無法沿著這條路走下去。


    她走到客廳書架前。


    小學時,她曾見到老林收好的一封信。那封信沒有信封,隻有被折起的一頁紙,字體是非常好看的英文流花體, 被夾在她的百日相冊裏。


    她好奇地打開信, 發現落款日期正好是她1周歲生日那天。


    作為一個單親家庭的女孩,她第一反應信是媽媽寄來的。所以當她偷偷展開信,發現裏麵的英文她一個都讀不懂後, 她做了一件自己現在想來都很奇葩的事情。


    她把信抄了下來, 花了大概一個周時間,一個個單詞翻字典,理解句意,然後大致弄懂整封信。


    這封信不是來自她的媽媽, 而是來自美國chu大學的paul gee教授。教授說自己前階段非常繁忙,近來遇閑聊時又想老林,他知道老林熱愛數學、極具造詣,所以他提筆寫信,想詢問老林沒來念書的真正原因,如果老林願意,可以重新申請做他的學生。


    雖然教授不知道老林不去讀書的原因,但林朝夕知道。


    偷看父親信件並不光彩,所以她第一次和老林吵架提起這封信,已經在她初一那年。


    她問老林是不是覺得自己這個女兒拖累他了?


    老林的反應比較奇葩。


    老林讓她好歹學點法,如果他遺棄嬰兒,是要被國家法律製裁。


    當然,林朝夕也是後來才想到,如果老林出國,那中國法律去哪製裁他嘛……


    客廳開了盞小台燈,林朝夕打開書櫃,又蹲下來,開始找那本小相冊。


    粉底小白花,相冊果然還在。


    因為時間久遠,相冊的塑料片都粘在一起,林朝夕花了點功夫在把它們輕輕分開。


    裏麵是她的百日照,胖乎乎的,像個小豬仔。


    她翻過兩頁,看到了那一頁泛黃的信紙。


    老林很固執,這麽多年過去,信原先在哪裏現在還在哪裏。老林不會因為她的偷看把信換地方,更顯得態度坦然。


    林朝夕打了個哈欠,老林的呼嚕聲音響起,以立體聲的方式縈繞在整個客廳。


    她合上相冊,回去睡覺。


    ——


    建模賽後,生活裏隻有考研這麽一件事,要專注,要珍惜當下。這是林朝夕今天淩晨蹲在書架前看著那封信時的人生感悟。


    這個感悟隻持續1分15秒就告終了。


    她睡眼惺忪翻過一頁日曆,看到明天是畢業論文答辯日。


    標注是她很早前做的,最近她人生經曆無數大起大落,早就忘了這件事。


    生活充滿太多變數,不要隨便立flag。林朝夕邊打開電腦,邊警告自己。


    她畢業論文是關於海德格爾的“存在論差異”。


    她之前認為時間還多,根本沒仔細想過論文答辯的問題。


    現在她立刻打開文檔,被一種濃濃的恍如隔世感籠罩。文檔中的“海德格爾”“存在”“實存”仿佛上輩子的事情。


    雖然現實時間也不到兩個月,但離她實際寫下這篇論文已經過了一年多。論文裏的很多內容對她來說已變得無比陌生,林朝夕沉了沉氣,強迫自己從頭看起,一點點找回當時寫論文的狀態。


    ——


    班裏通知的論文答辯集合時間在早上8點,7點半,林朝夕已經到達教室。


    教室裏鬧哄哄的,很久沒見麵的同學們互相聊天吹水。


    答辯會分ab組進行,按抽簽順序,先後進行。


    班級座位大多按宿舍排布,同宿舍的人湊成一堆。她看了一圈,發現她之前宿舍的同學和陳蓓在一起,陳蓓因為劉誌遠出賣了她,她當然要記仇。


    於是她默默找了個角落,聽她的同學們開始討論畢業照該去哪裏拍,要凹什麽奇葩角度,等下大家去哪裏聚餐的問題。


    大家都很興奮,可那些問題讓她頭一回感到大學畢業腳步臨近,所有人要各奔東西。明明她之前也經過初、高中畢業(兩次初中),但大學好像格外不同。


    林朝夕感慨了下。隨後打開昨天在緊急情況下寫完的論文介紹,開始再次背誦。她又反複看了幾遍她草擬的老師可能提出的問題和自己相應的回答,直到班長在她前麵的座位坐下。


    “你最近在幹什麽,班級群也不見你說話,我們統一定了畢業紀念品,你欠我15塊6。”班長問。


    林朝夕了癡呆了一下,抬頭說:“啊,對不起,不知道這件事。”


    “屏蔽群了?”


    “額……好像就一直忘了看。”


    “我就說,之前在統計畢業去向你也沒交,我問陳蓓她說不知道,我給你寫了個‘自主創業’。”


    “抱歉抱歉,自主創業真妙。”


    “你最近在忙什麽?教師資格考試還是準備考研?”


    “考研吧,我突然就不想工作了。”


    “果然還是感受到社會的殘酷了?那加油,我在咱們係研究生部等你當我的小學妹。”


    班長開了個玩笑。


    林朝夕沉默了下,沒有說她準備去,學校另外一個係所的事情。


    ——


    論文答辯這件事……林朝夕也沒經曆過。


    她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是個考棍了,可是當站在教室門口,看同學們一個個進去又出來,如喪考妣、麵色凝重,她還是心跳加速口幹舌燥。


    前一個同學出來後,後麵的同學就瘋狂打聽老師究竟問了什麽。


    哲學係學生有些特別有意思,那位女生沉默了半天,說:“老師對我參考用書有意見。”


    “有什麽意見?”


    “沈老師覺得,我參考的李崇光先生第二版譯本不如張零先先生的,但是王老師不同意,然後他們吵起來了。”


    走廊裏靜了下,老師們在教室裏的爭論聲隱約傳來。


    也不知道誰提了一嘴單子論,三位老師轉而一起攻訐起萊布尼茨,10分鍾後才開始叫“下一位”,林朝夕聽得樂不可支。


    輪到她的時候,班裏不少人已經完成答辯,勾肩搭背去喝小酒了。


    她餓著肚子走進小教室,照本宣科把畢業論文介紹背完。


    三位主持答辯的老師作品味狀,然後很喜歡發表意見的沈老師咂了咂嘴,說:“背得挺熟”。


    “是背了挺久。”林朝夕笑了起來。


    問過了兩個專業性問題後,老師也是聊累了,就開始和她閑扯:“畢業後準備去哪裏?”


    “考研吧。”


    “林同學這個‘吧’字意味聲長,準備考哪個教研室?”


    “準備考……”林朝夕本來想胡編,但看著三位老師,突然就說,“準備去學數學。”


    “哦,這樣。”三位老師也是見過大世麵的人,非常平靜,“那說說哲學對你學習數學的幫助?”


    “我覺得,哲學在我學習數學的過程中告訴我,人居然在試圖理解這個世界,真的太不可思議了。”


    “這句話好像有點聽上去耳熟,愛因斯坦?”


    林朝夕老臉一紅。


    “再真誠一點。”老師說。


    “沒什麽幫助,這是兩個獨立學科,不相互影響也不應相互影響。”


    “維特根斯坦。”老師們互相看了幾眼,沈老師砸了咂嘴,問:“那如何解釋萊布尼茨既是哲學家又是數學家這一問題?”


    “沈老師這個命題有誤。”旁邊一位老師直接說道。


    接下來,三位老師又開始互相辯駁。從第三次數學危機到哥德爾不完備定理,他們偶爾會插嘴問她一些集合論方麵的問題,她能答上就說,答不上就說我不知道。


    三位老師在自己的世界裏美滋滋地討論起來,林朝夕覺得他們就差讓她去樓下辦公室拿點酒和小菜上來。


    她站在台上,覺得其實可愛的人總是很類似,而哲學也是令人感到有趣和美妙的學科。如果她選擇考研,她可能也會在這個學科裏徜徉下去,找到很多樂趣。


    所以如何判斷自己究竟喜歡什麽?


    還真的很難判斷。


    四十分鍾過去,一個小時過去……


    終於,外麵等候答辯的學生忍不住下去,跑來敲了敲門。


    老師們停下來,看著她問:“你怎麽還沒走?”


    林朝夕笑著鞠了個躬,離開教室,並感到一種學業完成的釋然。


    她把論文放進書包,拿出手機,微信上又是一大堆消息提示。


    有人在建模大賽群組裏她——明天我們一起打台球,你來嗎?


    林朝夕——我就不去啦。


    ——那這個月的27號你來嗎,南山東明湖,正好裴之說他那天之後就出國了,我們一起慶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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