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夕一直記得那天晚上裴之的神情。


    他坐在路燈下,單手握著啤酒罐, 因為燈光的作用, 顯得眼眸深邃, 鼻梁更加挺拔。明明是臉龐線條柔和簡潔的少年人模樣, 可目光卻清醒堅定得不行。


    林朝夕不知道, 老林說的那些, 和裴之說的這些,究竟會在怎樣程度上影響陳竹的一生。


    但對她來說, 就算她離開這個世界, 這裏的她和那裏的她, 都會永遠記得這個冬夜空氣裏的酒精和紅薯香氣, 記得少年時的裴之在這個冬夜說的話。


    ——


    第二天,上學前。


    林朝夕拚命告訴自己,不要有不正確期待。雖然老林確實是洗腦的一把好手,可當沒人會因一席話而發生質變。


    所以當她踏進教室, 看到飛過小半個班級的籃球和嘩啦啦翻動的娛樂雜誌, 提起的心終於放下。


    果然是這樣嘛……


    輕輕歎了口氣,她向座位走去。


    可還沒走上兩步,她感到身後一重, 有人拽住她書包帶, 她往後退了小半步。


    回頭,小組長麵容嚴肅:“你負點責。”


    “怎……怎麽了?”林朝夕驚恐


    “早上教室這麽吵,你不管管?”


    林朝夕很懵,她戳著自己的鼻子, 不知道這是什麽情況。


    小組長眼神一凜,懶得和她廢話,直接拍桌而起,衝這個教室吼道:“吵屁吵,滾回自己座位看書!”


    籃球砰然落地,全班霎時靜下。


    初中生們麵麵相覷,不清楚為什麽突然被劈頭蓋臉吼,還有“回去看書”是什麽……


    可小組長才不管這些,卡著大家要開始竊竊私語前,她說:“我數到三。”


    說時遲那時快,所有站著的、跑著的、在自己位子坐著的同學全部滾回原位。


    林朝夕反應稍慢,頓時鶴立雞群。


    小組長麵容冷酷,全班學生噤若寒蟬。


    林朝夕總算知道什麽叫“積威已久”,什麽叫“作威作福”……


    “你幹嗎?”小組長瞥她一眼。


    “對……對不起,我腿疼,我……我馬上座位!”


    “語文書呢,組織晨讀!”


    林朝夕:“啊?”


    小組放棄她了,犀利的目光射向教室最後,說:“裴之。”


    裴之反應一向快,他在書堆裏翻了本書,施施然站起,邁開長腿,走到她麵前。


    林朝夕微仰頭,裴之眉眼低垂,目光中甚至有隱約笑意,他把書遞到她手裏。


    林朝夕低頭,發現那是本《中學生必背古詩詞選》。


    她終於明白過來,這還真是讓她帶晨讀課?


    可會有人配合嗎?


    被趕鴨子上架似地走到講台前,林朝夕穩了穩氣息。


    放眼望去,教室裏大部分人迫於小組長淫威,都保持著仰頭看她的姿勢。


    裴之已經坐回座位,小組長翻出了自己的語文課本。


    漸漸地,一本、兩本、三本……不少同學跟著翻出學校統一配發的必備黃皮書。


    當然也有人還在玩,也有人顯得滿不在乎,甚至還有人對著坐在最前排的小組長,翻了個“多管閑事”的白眼。


    但,好像也沒必要在意那些人?


    林朝夕翻開書,聽著自己故作鎮定的嗓音,在清晨的教室裏響起。


    “中考語文一共120分,60分作文。在剩下的60分中,有將近40分的基礎分……簡單來說,隻要掌握了基礎部分,很有希望考到80分……”


    “知道啦……”底下,同學們拖長調子說,“李老師早就說過很多遍了。”


    林朝夕訕笑了下:“那,我們開始吧?必備篇目總共66篇,按照每天兩首古詩一篇文言文的速度,到元旦前就能過完第一遍,剩下就是炒冷飯了。晨讀課背誦,午自習抽20分鍾默寫,大家覺得怎麽樣?”


    “行吧。”


    “可以、可以你說了算。”


    男生們反應尤其快,在鄭馬特的帶領下,紛紛表示支持。


    女生們倒是沒說什麽,包小萌低著頭,什麽動作都沒有,隻有那位昨天母親說已經安排好出路的女生白了她一眼,像要說很逆反的話。


    林朝夕趕忙阻止她:“額,不願意的人不用開口,你的意見不重要。想背的同學,我們翻到第一篇,從《觀滄海》開始。”


    翻書聲和講小話的聲音同時響起。林朝夕敢打賭,背地裏一定有很多人在小聲罵小組長和她。


    可當“東臨碣石”的念書聲響起的刹那,她是真的聽不到那些話了。


    ——


    會有變化嗎?


    總會有的。


    雖然無法清晰看到變化的程度和方向,但就像冬天不斷吹來的冷空氣,總會讓你在不經意間套上一件件棉衣。


    穿得更多一點,好像也沒什麽感覺,卻自然而然,就這麽發生了。


    睡神兄恢複之前上課睡覺的常規日程,不再曠課。


    雖然他每天還是會去網吧,第二天還是會頂著疲憊的熊貓眼出現。


    可有次林朝夕偶爾看到他的電腦屏幕,發現他沒有在操作電子小人,而是在瀏覽遊戲編程一類的玩意。


    男孩麵容嚴肅且愁苦,臉上寫滿了“這tm是個什麽鬼”的字樣。


    林朝夕也看了一眼屏幕,表示愛莫能助。


    而鄭馬特也會偷偷請教裴之數學題了。


    他以前也會叫囂著問裴之數學速成大法,但這次卻拿著不會的練習題,很認真請教。


    裴之同學看了眼題目,拿過那本練習冊,合上後放到一邊。


    在鄭馬特同學目瞪口呆中,他在稿紙上畫下一個個精確的三角形,開始從最基礎的三角問題,開始給他講解。


    “隻會做一道習題沒有太大意義。”裴之說,“我從幾何基礎講起吧。”


    裴之講課當然很好。


    用詞和緩,條理清晰,並深諳老林數學教學的精髓,以至於鄭天明同學可能深深愛上了聽裴之同學講數學……


    他甚至改掉每天的校外午餐環節,跟裴之一起在教室啃三明治。


    有次別的男生經過他身邊,鄭馬特還猛地蓋住稿紙,裝作什麽都沒發生。


    “天哥你幹什麽,一臉被捉奸的樣子?”


    鄭馬特:“我要是突然就努力學習了多丟人?”


    男生一臉鄙夷看著他。


    林朝夕捂著半邊臉,假裝什麽都沒聽到。


    ——


    冬天再深一些的時候,出校門,天就已經完全黑透。


    天一黑,人就很容易餓,林朝夕小跑回家,老林在廚房裏炒菜,紅燒肉的香氣在冷風中隱隱綽綽。


    她推開廚房門,直接拿起碗舀了半碗米飯,書包都來不及放下,就在小桌邊吃起來。


    “班裏怎麽樣?”老林蓋上鍋蓋,坐到她麵前。


    “就還那樣。”


    “爸爸深刻而富有激情的集體教育沒有作用嗎?”


    “好像有點,不過這才兩個禮拜,爸爸你又不是神仙。”林朝夕扒了兩口飯。


    老林瞪眼:“不是嗎?”


    為了哄老林,林朝夕訕笑道,“爸,你連著幾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問我們班的情況,你其實很關心大家,很有愛啊。”


    她話音未落,老林穿著碎花圍裙,直接站到鍋前關火,解開圍裙就走。


    “爸你幹嘛?”林朝夕喊。


    “今晚辟穀!”院子裏傳來回答。


    林朝夕摸著肚子衝院子裏喊:“爸,你的大徒弟裴之同學快被折騰吐血了,你有沒有什麽幾何速成法傳授大家啊?”


    屋外傳來走路和開關門的聲音,大片空白,林朝夕繼續吃飯。


    1分30秒後,老林拿著大疊稿紙坐回小餐桌對麵,放下紙筆,竟真的開始寫起初中數學教案。


    老林寫完一張放在旁邊,林朝夕悄悄拿起來看。


    正麵是幾何基礎,反麵是老林隨意寫的數學草稿。


    老林就是這樣,做任何事情都自得其樂,但又認真得不行。


    看著父親埋頭寫字的樣子,林朝夕咬著筷子坐在廚房的小吊燈下,笑了起來。


    雖然嘴上說不會教他們,可他其實不由自主地關心他見到的他認識的或者不認識的孩子。


    人的能力有限,但有些東西,卻可以很無限。


    林朝夕替老林感動了一把。


    她回頭看了眼自己的書包,卻又怎麽都笑不出來。


    那裏麵裝著同樣多的稿紙,上麵寫滿了一年後老林車禍前後密密麻麻的回憶。


    阻止車禍不像人身處人生絕壁想逆襲翻盤那麽簡單,後者雖然艱難,但付出足夠代價,仿佛總有希望。


    而前者才是純粹毫無頭緒、無法估計、難以解決的事件。


    實在不行,她隻能使用做夢大法。


    在老林車禍前告訴他,未來恐怕會發生不好的事情,纏著老林,並警告他——不要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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