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鬧事者離開,在樓梯口興奮圍觀的人群理應散去。


    但其實, 大家走得都沒那麽快。


    也就是在張叔平帶走他的學生, 大家都還在看林朝夕和裴之的時候, 遠處傳來砰地一聲。


    天上現出零星亮光, 所有學生側目觀看。


    林朝夕正把名單交還馬老師, 因此還站在窗口位置, 那是很淺淡的白日焰火,在藍天下、在她臉龐綻放開來。


    她被嚇了一跳, 眼瞳放大, 鬢發被風吹起, 看上去非常美麗動人。


    學校小池塘的位置又傳來一陣騷亂, 但包小萌已經不想理,她退了半步,想趁大家在看煙花的時走開。


    但她隻退了一步,手腕卻被一把抓住。


    林朝夕瞬間從驚嚇狀態恢複, 誠懇地看著她, 沒有說話,而身邊很多人都都看著他們。包小萌很想讓她別管自己,嗓子卻被堵住, 隻能任由她拉著自己的手, 不停不停地走。


    她們穿過樓梯、過道、門廳、經過樹下、花圃、長廊,秋天的風拂過他們身畔,景物變換,不斷掠過。


    包小萌被她帶著, 在整個校園轉圈,沾在臉上的眼淚被風吹幹,又粘又難受。


    她實在忍不了,拉停林朝夕:“你已經拉我走了半個學校了……”


    她們在學校的小池塘外站定,遠處地麵一地狼藉。


    張叔平抱臂而立,冷冷盯著看著自己的學生,讓他們收拾地上放完的演化。


    像感知到什麽,那位老師冷漠的視線掃來,包小萌在樹後縮了縮,不想呆在這裏。


    “因為我也沒想好要說什麽,所以隻能拉著你走。”林朝夕理直氣壯地說。


    包小萌不解地抬頭。


    “以前我也很怕他。”她看著遠處的“張副校長”,可當她開口的瞬間,她才想起,她以前和包小萌講過夏令營的那段故事。


    她講過那個故事裏一切的起承轉合,她內心掙紮的時刻,她規勸陸誌浩的所有雞湯,她都告訴過包小萌。


    當時她們人手一杯關東煮,從校門口走回家,從夕陽西下走到天光隱沒。包小萌一直認真在聽,露出羨慕神情,可第二天,她還是早上過來抄別人的回家作業,和前一天沒有半點不同。


    “你想說什麽呢?”包小萌問,“安慰我嗎,被全年級知道也沒事啊,我是隻考了3分啊,不用安慰我的啊。”


    “不是的小萌,其實如果你努力一下……”


    “努力一下能考10分?”包小萌反問,“努力對我來說,還有意義嗎?”


    “我知道你也想學的,但如果考不上中專,可能真的不行。”


    “那怎麽辦,考不上中專我就去飯店端盤子啊。”包小萌眼神很奇怪,有點傷心,但又理直氣壯,“你真的站著說話不腰疼,你那麽聰明,肯定不知道我們腦子不好的人學東西會有多累,我就是花那麽多時間就是學不會啊,有什麽辦法啊?”


    “那我可以教你,我爸爸很厲害……”林朝夕說出口,自己都很無措,


    “你算了吧!”包小萌甩開她的手,“你為什麽要求所有人和你一樣,很奇怪啊。”包小萌聲音很大,仿佛響亮的嗓音能幫助她相信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


    包小萌:“你有爸爸,但你知道的啊,我爸爸死了。我媽每天打麻將,我從小在麻將室長大,小學開始老師就罵我笨,家裏沒人管我,學校老師也管不了我,我能讀這個學校因為我家的破房子就是學區地段,我最大的理想是以後攢了錢能開家小飾品店,所以你對我有那麽多要求幹什麽?”


    “就因為你家是這樣,你才更要讀書……”


    “你在那裏,林朝夕。包小萌指了指天上的雲,“你隻是偶爾飄下來陪我玩一會兒,你馬上就要回去了啊。而我一直一直都在這裏。”她指了指腳下泥濘的土地,”請你告訴我,在地上走都已經覺得很艱難的我,要怎麽才能追上天上的你?”


    林朝夕當然差點脫口而出,你其實不用像我一樣。


    可她怎麽能這麽說呢?


    她終於明白,包小萌想要的,就是像她一樣,如同她內心深處,想象老林和裴之一樣。


    秋天的風吹落一些邊緣枯黃的葉片,林朝夕被她劈頭蓋臉吼了一頓,很奇怪地,想起曾經的一些事情。


    好像小學的時候,她也曾經這麽追出去,她在男廁所堵住陸誌浩。讓陸誌浩不要因為自我欺騙而降低追求,所以那麽小的陸誌浩咬牙堅持下來。


    但這一時刻,包小萌的臉已經不紅了,雖然她眼睛裏還有淚光,可她已經不傷心了,林朝夕很清楚知道,包小萌並不是陸誌浩。


    他們的家庭、人生經曆、所追求的東西有天壤之別。


    在真實的艱難人生麵前,每一天都像泥潭,除了自欺欺人活著,還能幹嗎呢?


    而她所能做的,好像就是不要說出那句話,不要告訴包小萌:你不用想要這麽多,你其實稍微好一點,就可以了。


    但她不能這麽說,因為勸誡包小萌放棄她真正追求的東西,也等同於告訴她自己:你其實,不用這樣。


    “管好你自己吧。”


    留下最後一句話,包小萌甩開她的手,徑直離開。


    林朝夕站在原地,覺得自己像個傻子,張叔平看著她。雖然距離很遠,但周圍那麽安靜,張副校長估計什麽都聽到了。


    中年人也沒說什麽,隻是脫下眼鏡,用衣角擦了擦。他瞥了他一眼,林朝夕瞬間理解他想說什麽。


    ——“你還是和小學一樣”。


    ——


    那天下午,馬萍萍就宣布了通過數學聯賽選拔考試的學生名單。


    全年級13個班裏選了考試前6名,4個在1班,2個在他們班。


    裴之想當然是全年級第一,而後五名依次是章亮、陳成成、陸誌浩、她和另外一個女生。


    當時他們6個人一起被叫到辦公室,林朝夕沒有提前看成績。所以當知道自己排第五,成績不如章亮陸誌浩他們,說沒有一瞬間的失落也是假的。


    其實第五名,對於突擊複習的她來說,已經不錯了。


    可那時她的第一反應是,在安寧實驗初中她都沒辦法數一數二,那她在全省乃至全國,更遠遠排不上號。


    而三味大學數學係,又不是隻麵對安寧市招生。


    真的好難啊。


    她拿著批完的考卷又回到班裏,拿自己的卷子和裴之的答卷比對,小花園無疾而終的談話過後,包小萌已經徹底不和她說話了。


    但下午的數學課上,林朝夕看著自己試卷上的紅叉,想的卻還是包小萌的那個問題。


    如果人生有天然的起點,那她也很清楚,包小萌和她的起點完全不同。


    就像她和裴之的起點,也完全不同。


    所以又回到了那天在菜場,她無法解答的那個問題上,普通人該如何達到天才的獲勝概率?


    現實的鴻溝如此深遠難越,一瞬間改變的勇氣和決心,肯定無法扭轉一切。


    那麽,連她自己都沒找到答案,她又該怎麽告訴包小萌呢?


    ——


    往後幾日,林朝夕一直在為備考仲明班而努力。她努力不去想包小萌同學,老林大概也察覺到她情緒異常,不過什麽都沒有說。


    其實林朝夕也說不清楚,她的情緒到底為什麽這麽差?


    她是回來學習的,彌補時光缺憾,為考上三味大學數學係研究生而努力。


    幹嗎因為初中的一段友誼而耗費心神?


    在那幾天裏,她特地去初三3班,看了看她初中時最好的朋友。


    她還記得對方叫王蓓,因為王蓓家也住很近,她每天上學放學一起走,理應是關係很親近的朋友,卻因為她們高中沒讀一個學校而在後來完全失去聯係。


    她回來這麽久,也是陷入迷茫和不知所措中,才想到要去看一眼王蓓。


    她看到王蓓在教室裏小心翼翼和同桌男生保持距離,聽到曾經她和王蓓都很討厭的女生在走廊裏偷偷傳王蓓喜歡某某的八卦。


    她甚至想起,就是那個女生把她喜歡裴之的事情傳得全班都知道,甚至連班主任老師都找她談話。


    可她隻能站在辦公桌前,搖頭否認說,其實不是,並沒有這樣。


    初中高時,男生女生走得稍微近些,很容易被誤會早戀,因此大家都很謹慎保持距離,卻又背地裏偷偷喜歡著。


    不知怎的,或許是包小萌的眼淚,讓那些模糊的小場景都變得清晰。


    很多情景都非常酸澀,像青春一樣。


    時光不知不覺在手中流逝,人和物都有點像浸漬在純淨水裏的鹹檸檬片。


    誰都隻有那麽一次青春,我們小心翼翼地和整個世界接洽,不斷確立自己對人生和世界的基本觀點,可往往,我們總是失望,我們以為世界是這樣,但原來完全不是。


    然後時間就在不斷的確認和接洽中飛快流逝。


    除她之外。


    林朝夕想。


    第二次了,她應該也必須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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