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時天氣炎熱,太陽終於釋放出威力, 炙烤整個世界。


    林朝夕跪坐在床上, 收拾了一會兒書包, 但考試本身也不需要帶什麽。所以最後, 她在書包裏塞上三袋小浣熊幹脆麵, 就心滿意足下樓了。


    裴之坐在他本人的專屬座位上。那麽十多天來, 他永遠坐在靠門那張沙發的左側,永遠比他們所有人起得要早, 令人很懷疑他的睡眠時間。


    林朝夕掃了眼客廳, 發現孩子們都差不多到齊。


    他們大部分圍在樂高台前, 研究一台黃色的樂高拖拉機。


    塑料積木由下至上, 相互疊加,變成很完整精致的模型。陽光溫暖明亮,幼年安納金坐在拖拉機駕駛室的位置,看樣子改行得還不錯。


    她盯著拖拉機, 越看越眼熟, 好像裴之有那麽一段時間沉迷拖拉機模型,無法自拔……想到這裏,她不由得向沙發上的小男生看去。


    你搭的?


    裴之豎起食指, 悄悄對她比了個“噓”,


    樂高拖拉機當然沒有緩解壓力的特殊魔法,它隻是個很普通的玩具而已。可就算裴之都因為睡不著,要早早爬起來搭樂高解壓,那麽其他孩子的情況肯定不會更好。


    ——


    “受副熱帶高壓影響, 我市最高氣溫仍將達到37c左右,白天為晴天,請各單位注意防暑降溫……”


    小學、初中、高中組……


    所有等待夏令營中期考開始的學生都已站在考場外等待。不知哪裏的氣象播報聲隱約傳來,合著蟬鳴以及背誦數學公式的聲音,讓整個考前氛圍異常緊繃。


    “這次卷子肯定很難,我覺得我一定會走。”


    “我的錯題本落在宿舍了,有道題目我一直沒弄懂,我想回去拿。”


    “你們閉嘴,煩不煩!”


    大孩子裏爆發一聲怒吼,場間頓時死寂。


    陸誌浩汗如雨下,不停在鬆t恤領口,被嚇得打了個嗝,臉色更蒼白。


    很多小孩子噤若寒蟬,試圖離那些暴躁的高中生遠一點。


    隻有裴之像沒事人一樣,緩緩展開隨便帶的練習冊,遞了過去。


    “扇扇吧。”他的聲音隨之響起,打破了沉悶氛圍。


    太陽格外刺眼,林朝夕也反應過來,抽了張餐巾紙遞給陸誌浩,又分發給身邊其他人,像派傳單一樣,見人就往手裏塞。


    “你們不緊張嗎?”陸誌浩把臉擦了一遍,問。


    林朝夕和裴之對視一眼,就在他們開口前,花卷趕緊打斷他們。


    “別問了,他們肯定說反正也是滿分,為什麽要緊張!”


    “我……我還是緊張的!”林朝夕趕忙舉手。


    “為什麽啊?”花卷訝異。


    “萬一考不到滿分怎麽辦?”


    她話音未落,很自然被小夥伴們圍毆。


    ——


    打鬧聲由下至上,飄到高一點的樓層時經不太清晰。


    有人站在辦公室窗邊。


    “我兒子高考前我都沒這種雞皮疙瘩起來的感覺。”


    高中組老師俯瞰底下像焦躁蟻群的學生們,這麽說道。


    “因為你兒子保送了百草大學。”另一位老師嘲諷他。


    “不要這麽說嘛。”


    他笑著回頭,張副校長正好拿著試卷袋,走進辦公室。


    全體老師頓時噤聲,紛紛回到座位,裝作考前嚴陣以待的樣子。


    張叔平坐下,,簡要敘述了考試流程,將試卷袋一一發下。


    “維護考試公正是第一要務。”


    “希望各位老師嚴肅考場紀律。”


    “嚴禁作弊行為。”


    最後是這麽三句話,說完,樓下傳來孩子們鬧哄哄的打鬧聲。他很清晰聽見林朝夕的聲音,小女孩在笑著哀嚎求饒。


    “這幫孩子啊……”


    “就一點點也不緊張!”


    老師們拿過自己班級的試卷袋,很有些氣憤。


    “散會吧。”他說。


    窗外灼熱驕陽,樓下的笑鬧聲逐漸散去,辦公室裏的老師也走得差不多了。


    “有什麽事嗎?”張叔平抬頭。


    解然站在桌邊,按著試卷袋,離他很近,辦公室裏隻有他們兩個人。


    解然問:“您還堅持嗎,如果我們班那12個孩子的平均分拿不了第一,就要被淘汰?”


    “當然。”


    “那中期考以後,我想辭職。”


    “可以。”張叔平說。


    ——


    “但要超過章亮他們組的平均分,我們一次都沒超過。”


    進考場前,不知道是陸誌浩或者是安貝貝,總之他們中一個,又把話題又帶到考不過第一組就要淘汰上。


    林朝夕正好撕開一袋幹脆麵,差點噴出來:“怎麽又聊章亮,能不能換個話題,講講我為什麽又拿到了一張xx!”


    “都說讓我拆了!”花卷搶過卡片,扼腕歎息,恨不得把幹脆麵重新拆一遍。。


    林朝夕瞪著他不鬆手,耳朵卻緊跟孩子們的討論。


    “你們這麽想留下來,張叔平比我們林老師有魅力嗎?”聽了一會兒,她很不服氣地問。


    “不是不是,好像就是因為……”安貝貝頓了頓。


    “因為什麽?”


    “很丟人?”


    “對啊,就這麽被淘汰太沒麵子!”陸誌浩說。


    “那就努力考試啊!”林朝夕。


    花卷掏了一大塊幹脆麵,嘎吱嘎吱邊嚼邊說:“不如這樣,要是最後我們成績還是不如章亮,走之前把他打一頓?”


    心裏還裝著好多段雞湯,卻被這幫小破孩堵得什麽都說不出,林朝夕簡直懷疑他們的緊張都是裝出來的。


    話題很快進行到討論怎麽半夜去張叔平房間嚇人,孩子們臉上寫滿幸福,明明前一刻還在緊張害怕,後一刻卻恨不得故意考得差一點,這樣就能幹壞事了。


    他們聊得興起,以至於當林朝夕把鉛筆、直尺橡皮放在課桌上,才發覺她不知不覺就坐進考場裏,而大家好像還沒有互相加個油什麽的?總之和想象的開考流程不一樣。


    熟悉的教室,熟悉的湖風,電風扇在頭頂嘩啦啦轉起,一切焦慮煩躁被隔絕在外。


    小高組45人被分坐在兩個考場,她所在的考場裏沒有同組成員,而章亮和她卻恰好坐在同一個考場對角線位置。


    她在看章亮時,章亮也在看她。


    陰鷙小少年坐在後門陰影中,沒有挑釁,雖然強行裝出一副你們輸定了的冷酷模樣,但他抿緊的嘴角還是出賣了他。


    連章亮都在緊張。


    林朝夕發現這點,她指指講台上的試卷,又指指自己,比了個100分的手勢,隨後衝章亮笑了笑,回過了頭。


    很奇怪,在那一時刻,林朝夕既不覺得章亮可恨,又好像不再討厭張叔平,仿佛沒有任何情緒。


    監考老師在講台上分試卷,一疊考,一疊答題紙,還有一張鵝黃色草稿紙。


    穿堂而過的湖風將試卷吹得一張張翻起,有兩張飄到地上,教室裏發出一陣低吸氣似地驚呼,老師趕忙壓好桌上那些,低頭去撿。


    也就這麽一來一回的工夫,時鍾走到9點缺5分,鈴聲響起,該發卷了。


    周圍很安靜,像空寂的宇宙,又或者是冬天鋪滿積雪的森林。一張又一張試卷傳下,雪片般飛到每張課桌上。


    她低頭試了試鉛筆,筆頭沒有斷裂,橡皮也在,沒什麽問題,然後她才將試卷攤開。


    10道題,6道選擇4道填空,晉杯賽標準試卷。


    張叔平這次不再搞什麽奇怪的考試流程或者獵奇題型,那是再正常不過的奧數題,林朝夕一道道題目看下去,有些吃驚。


    難度分布均勻,考點明確,能很好區分出能力水平不同的學生,簡單題一眼差不多能知道答案,而最難的那道題,她一時間也沒有把握。


    這是份非常紮實的考卷,林朝夕心裏暗暗評價。


    考試鈴響,二十個孩子齊齊舉起鉛筆,班級裏很快響起沙沙動筆聲,仿佛春蠶啃食桑葉。


    林朝夕也同時拿起筆,不去看最後那道試題,而是從頭開始。


    數學本身,還是數學。


    仿佛冬日林中清澈的小溪,小溪中有靈活的魚兒在遊動,她像機敏地獵手,伺機將魚叉出。


    d/a/c/b……


    前麵9道題目毫無障礙,而到第十題時,她的筆停下。


    9個賽跑團隊,每個團隊有3名賽跑運動員,每一團隊以數字1-9編號,並以9種顏□□分。但在終點線上,他們所處位置和圖形結構發生如下變化……


    求問終點時運動員組成的圖形結構。


    這道題粗看是邏輯推理問題,但又涉及序列,所以肯定不會那麽簡單。


    這是決勝題。


    她非常清楚這點。


    看了一會兒,她依稀在大學準備智力競賽題庫時看到過答案,但現在完全回憶不起來,說沒有幾秒鍾懊惱也是假的。


    但這時候回憶答案毫無用處,之前能依靠成人的經驗優勢,可麵對這道實打實考驗能力及智力的試題,任何前期優勢都不複存在,她和所有學生都在同一起跑線上,除了竭盡全力解答,沒有任何捷徑。


    林朝夕將注意力完全放在題目中,再次拿起筆。回憶老林曾多次強調的思路問題,她一步步在紙寫出想法,然後開始嚐試。


    一種探索不行再換另一種,整張稿紙寫滿,她開始在試卷後打草稿。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完全沉浸其中,甚至連老師提醒考試結束還有15分鍾的聲音也沒有聽見。


    但碰壁、碰壁、還是碰壁,像橫亙山穀的,她杠去最後一個解題方向,發現似乎除了暴力破解外,她找不到任何正確思路。


    還有10分鍾考試就將結束。但走這條路,10分鍾內她可能隻嚐試很小的方案,她需要一點耐心,以及運氣。


    ——這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沒什麽大不了。


    林朝夕深深吸了口氣,沒由來想起這句話,開始動筆。


    ——


    走出考場時,林朝夕還有種不確定的恍惚感覺。


    灼熱暑氣撲麵而來,驕陽燦爛,樹葉縫隙間盡是鑽石般刺眼的陽光。


    四周是學生這樣那樣的聲音,他們在說什麽林朝夕並不能聽很清晰,但覺得那很像愉快或者不快的樂曲,說不清調性,但總之非常清澈。


    她看了看手掌緣黑糊糊的鉛筆印,還沒從最後一道試題中走出來,跨下台階時,有人拍了拍她的肩。


    裴之正把鴨舌帽戴上,邊看著她。


    林朝夕趕忙問:“最後一題的答案?”


    “隻有唯一正確解。”裴之說。


    林朝夕想了想,懸著的心突然放下,他們兩人相視一笑,點了點頭。


    不光是她,每位走出考場的學生都有類似的恍惚感。好多天來的高壓學習生活,拚盡全力不想被淘汰的心情,在考完這一刻突然煙消雲散。


    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明明在他們未開人生中還會有那麽多考試,但這次又仿佛很不一樣。


    好像從沒這麽努力過,也從沒這麽不想輸過。


    不知不覺,他們12個人相互拍肩打招呼,重新聚到一起。


    老林雙手插袋,站在遠處樹林外,他靠著一顆有風鈴般花朵的樹,密匝而厚實的白色鮮花一串串綴下,讓人看不起他的神情。


    當然也有可能是太陽光實在耀眼,視線裏是但林朝夕知道,那就是她的父親。


    她跳起來,衝他揮揮手。老林卻沒有舉起手,隻是遠遠看著她。像無所事事,也像在等待什麽。


    大概是在等她結束後,一起去鑒定所拿報告。


    林朝夕朝老林走了兩步,身後有人叫住她。


    “回教室了。”陸誌浩喊道。


    ——


    考試完馬上出成績,是夏令營慣例。越重要的考試出成績越快,也是慣例中的一條。


    45位學生集體回到教室,大概半小時後,一半人要離開。


    他們在這裏也不過呆了十天,但大概這十天的經曆太刻骨銘心,以至於連課桌上寫的“張叔平大壞蛋”,都散發著令人戀戀不舍的氣息。


    窗外還是那片大湖,也就十天,湖上的野鴨都沒長肥。


    孩子一開始在低聲交流答案,但說著說著,又覺得馬上就出成績,聊這個沒意思。


    林朝夕拿出最後一包幹脆麵,扔給花卷。


    花卷按住袋口:“你還缺哪張卡?”


    “高俅啊。”


    “靠,這張我還沒拆到過,根本不存在的卡。”


    “我……我們學校一張高俅賣300!”


    一聽集卡,安貝貝很激動地湊過來說。那個年代的300塊可不是筆小數目,足以顯示不存在的高俅卡有多麽難得。


    “卷哥你行不行,不行不要浪費我最後一包小浣熊。”林朝夕趴在桌上要搶。


    花卷趕忙把幹脆麵拿到桌板下,不讓她碰:“我試試看、試試看。”


    “要真能抽到高俅,我們說不定真的能考第一了……”陸誌浩在旁邊嘀咕。


    “是嗎?”


    “快抽快抽。


    孩子們頓時雙眼發亮,就差對她那包小涴熊拜拜,不論哪個時空,迷丨信活動都吃香。


    花卷高高舉起幹脆麵,雙手捏住袋口,就在即將拆開時,一隻手突然冒出來,從下麵,把幹脆麵直接抽走。


    刺啦一聲,裴之直接撕開包裝袋口。


    解然走進教室時,整個小高組教室爆發出海嘯般的歡呼聲。


    “哇!真的是高俅!”


    “300塊300塊!”


    “給我看看、給我看看!”


    幾乎男生都圍在後門邊,那裏人頭攢動,數不清的小手伸來伸去,像在搶什麽東西。


    解然在講台上站了半天,都沒人理他,他低頭看了眼試卷和那張薄薄的成績單,有些懷疑人生。


    終於他清清嗓子,問:“什麽寶貝?”


    一開始是靜止,所有孩子都像中了定身魔法,隨後有人緩緩回頭看到他,不知道誰看了一聲“解老師!”


    嘩啦一下,像碎掉的鳥巢,孩子們終於反應過來,他們齊齊飛回自己座位。


    十多天前,夏令營第一次考試報成績時,他們還會七嘴八舌問這問那,而這次大家坐回座位後,再沒人說一句話。


    教室寂靜無聲,湖畔的野鴨傳來,格外孤寂嘹亮。


    “成績出來了。”解然說。


    45張小臉崩得緊緊的,解然一時間也有點緊張,他很想說什麽,卻發現什麽緩解氣氛的話都不合適。


    “那我直接報成績了。”他說。


    台下依舊沒有任何回應。


    解然低頭,拿著成績單,半舉起。剛填完的成績單,帶著油墨未幹的濕漉漉感,風一吹,紙頁輕輕翻折了下。


    解然穩了穩氣息,念道:“第一小組4人。章亮,90分;王風,80;陸明,80;徐釗,90,中期考平均分85。”


    教室裏還是靜的,這組成績已經很高,但原本每次成績出來後的短暫慶祝也停止,孩子們屏息凝視,在等待下一組人的成績。


    解然看向角落裏那群男孩女孩,低頭,念道:“安貝貝,80;花卷,70;陳成成90;陸誌浩,90……”


    隨著一個又一個成績被念出,教室裏越來越靜,林朝夕迅速計算平均分,如坐過山車般,心情忽高忽低。


    解然報得很慢。


    在10名成績後,他們總分840,平均分84,離第一組均分還差1分。


    如果最後兩名是90,那麽他們將與第一組同分,除非……


    除非她和裴之同時滿分。


    不光是他們,全班其他人都在等待。


    就在這時,解然卻停了下來。


    年輕的大學生終於不在是從前滿肚子壞水的樣子,仿佛從很多天起的某一個時刻開始,在他身上的某個部分就發生變化。


    或許連解然自己都不知道,但認真的眼神從來騙不了人。


    解然放下手上的紙,說:“這麽多天來,雖然我是你們的老師,但我其實也隻是個大學生,我也處於人生迷茫而不知所措的時期。數學到底是什麽,為什麽要學它,我忽然不太明白了……”


    他像在喃喃自語,又像說給他們聽:“但教了你們這麽多天,我好像又看到那些曾經熟悉後來淡忘但實際上、非常非常美妙的東西。我也說不清那是什麽,但非要總結一下,我認為那是在學習數學過程中,你們所展露出的天賦、努力、以及決心……”


    “說起來可能有些肉麻,但我希望,為天賦和毅力,為智慧的偶然閃光和艱苦卓絕的努力,為你們自己鼓鼓掌吧……”


    一開始,孩子們不了解他在說什麽,還感到茫然,但漸漸的,大概是回憶起自己每天的學習,回憶起和困難搏鬥的日日夜夜,回憶起解題瞬間的狂喜感覺。


    全班的掌聲漸次響起,越來越響亮,如同暴雨傾盆,沾在身上卻要沸騰。


    在一片掌聲中,林朝夕聽到解然說:“林朝夕,100分;裴之,100分。第2組平均分,86.7分。”


    聽到成績的時候,大概是湖邊還帶著暑熱,林朝夕覺得很不真實。


    但有人在推她,有人在拍她,還有人在衝她吹口哨,這種鬧哄哄的感覺讓她和世界像隔著一層薄膜,。


    她低頭看著桌上的高俅卡,卡上覆膜帶著反光,所以人臉和大半片衣服看不清晰。


    她摸了摸卡片,大概是金錢的刺激,她才有了點真實感覺。


    她做對了?


    她做對了!


    他們贏了?


    他們贏了!


    再抬頭,隔膜消失,周圍聲音完全灌入。


    孩子們完全興奮,甚至有人拍桌慶賀,啪啦啪啦,聲音隆隆作響。就算不是他們小組的成員,也仿佛被這種興奮感染,衝他們揮了揮拳。


    講台上,解然神情很欣慰,卻又帶著一些惋惜。


    教室逐漸安靜。


    章亮原本一直低頭,拳頭握得緊緊的,在抬頭看到解然表情的那瞬間,他突然像抓住什麽希望,高舉手喊:“老師,他們前10次考試的平均分是多少?”


    “78分。”解然平靜地道


    “那我們呢?”


    “83.5。”


    那天,張叔平站在講台上說過的那句話,再次回蕩開——平時分占30%,7月15日考試成績占70%,最後按總成績算小組平均分,進行淘汰。


    章亮拍桌而起,用手指著他們說,故意喊得很響,裝作非常理直氣壯的樣子:“你們總分隻有84.1,我們有84.55,就你們輸了,我們才第一!”


    章亮喊完,他們一夥人已經開始高聲慶祝。


    他們喊了兩聲,整個教室都很安靜,孩子們都用一種質疑地眼神看著他們,他們尷尬地停下。


    林朝夕算了下,章亮的計算確實沒有問題,他們是在總分中少了零點五分。


    “那又怎麽樣?”她非常平靜地問。


    驕傲如孔雀的小男生眼神遊移,很明顯縮了縮。


    “總分就是我們更高。”章亮說。


    “那又怎麽樣!”這是花卷。


    “還不是因為你最後換了成績好的人進組?”這是六組的小女生。


    “我們到最後就是比你們高啊!”這是安貝貝。


    “我們以後會比你們更好!”


    “我們會比你們更好!”


    孩子們你一言我一語,臉很紅但目光明亮,透著決不不服輸的勁兒。


    是啊,他們已經努力了,結果也是好的,是可以問心無愧地衝喜歡或者不喜歡他們的人大喊!


    章亮還要再說什麽。


    這時,陳成成的聲音響起了。


    “我們就算被淘汰,也會繼續學下去。”他說。


    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句話,一直以來像海藻似的小男孩昂起了頭,對曾經總是欺負他的人說。


    周圍還是鬧哄哄的,但現在的吵鬧和剛才相比,卻顯得非常真實。


    努力過後就有好結果,大概是小說或者熱血漫畫裏才有玩意兒,真實世界總是不好不壞,卻不一定會帶給你最想要的結局。


    這就結束了嗎?


    林朝夕很不確定。


    腦海中閃回過無數片段,她非常清醒,她最清楚的就是張叔平說的那句話,因為他們總會放棄,早晚而已。


    但他們沒找借口、更沒有放棄,他們已經贏了,隻是那該死的,0.5分都不到的差距……


    林朝夕握緊拳頭,是要離開了嗎,差生反超最優等生,這樣的離開已經足夠光榮,但就這樣了嗎?


    所有人都已經竭盡全力。


    但她真的已經竭盡全力了嗎?


    林朝夕抬頭看著天花板,看著比天花板更高更高的地方。


    最後,她按住課桌,站了起來!


    解然怔愣,全班學生都用不理解的目光看著她。


    林朝夕她毫不猶豫衝出教室,左轉上樓梯,開始狂奔。


    風刮過她耳畔,她覺得渾身上下血液都在燃燒。


    最難的就是這樣的時刻,所有預兆都在告訴你,已經可以了,離開吧放棄吧,無謂的堅持毫無意義,甚至連你自己不知道究竟還在堅持什麽。


    但她還在爬樓,眼前漫無目的的樓梯都沒有盡頭,但這不對,她仍覺得遺憾,她仍為所有人遺憾。


    這不是她想要的,她還不想放棄。


    站在那扇熟悉的赭紅色木門前,林朝夕呼吸困難,但她還是舉起沉重手臂,用力敲了三下。


    “請進。”


    推開門,刺目陽光驟然鋪開,中年校長坐在落地窗前,隻能看清他的輪廓,深沉幽暗,巍巍峨峨。


    “有什麽事嗎?”張叔平問。


    林朝夕喘著粗氣,她知道張叔平叱責過她,甚至骨子裏看不起這種死纏爛打似的努力。


    但她還是一步一步走到他麵前。


    她離張叔平足夠近,但又非常遠,她看著他,盯著他深沉而不知喜樂的眼睛。


    也是那一刻她才知道,這不是巨龍,這是那坐山。


    但就算是山,人在沒有死之前,仍舊可以去搬。就算死了,也有子子孫孫可以去努力。


    人對人如是,人對數學也如是。


    人類世界的一切努力,本來就是在不斷不斷搬開那座山。


    林朝夕說:“我們中期考成績比章亮他們組高。”


    “我知道。”


    “但總成績差了不到0.5分。”


    “我也知道。”


    “但你還是錯的。”


    “我錯在哪裏?”


    “我們足夠努力也足夠優秀,你用成績來衡量的,隻是很小一部分的我們,還有你無法丈量的很多很多的東西,決定我們有資格留下來!”


    張叔平看著她,目光中有探尋,也有意味深長的注視。林朝夕不知道那是不是嘲諷。


    “所以,就算你那麽討厭我,你還是上樓來求我?”


    “不是求你,但是如果我們就這麽走,難道不像你說的那樣,還是放棄了?不管怎麽樣,為了證明我不會放棄,我要再試一次。”


    “我知道了。”張叔平看著他,站了起來,他把剛才在辦公桌上整理的東西全部塞進包裏,“所以,你贏了。”


    ——


    下樓時,林朝夕仍舊頭腦混亂。


    跨下倒數幾級台階,他看到老林同誌黝黑的麵容。


    父親手上拿著一塊光明冰磚,雪糕看上去軟塌塌的,但還是透著潔白鮮美的甜味。


    林朝夕三級並做一級,跨下最後的台階,衝上去,緊緊摟著老林。


    “等等等,雪糕滴下來了。”老林掙紮。


    林朝夕拉著他,強迫他和她視線平齊,她強行咬了一口冰磚,然後說:“師父……”


    “叫爸爸。”


    林朝夕已經足夠渾渾噩噩,聽到這句話時,她又有好幾秒的怔愣,耳朵裏像塞了濕漉漉的棉花,聲音失去形狀。


    “你偷偷去鑒定所了?”


    “沒去啊,不過這個世界上還有樣東西,叫電話。”


    老林麵容黝黑,除了眼角有些紅外,幾乎看不出任何情緒。


    “你為什麽一點也不激動?”林朝夕追問。


    雪白的冰淇淋流淌在她手上。她努力試圖從父親臉上分辨出情緒,但她發現,那應該是高興,一種如夢初醒的不真實感覺。


    “以後就有拖油瓶了,為什麽要激動?”


    林朝夕目瞪口呆,覺得什麽如夢初醒什麽高興一定是她的幻覺,但下一刻,老林就用力按著她的後腦勺,將她緊緊摟在懷裏。


    直到冰淇淋化成奶油,一點點滴下,滴在她手上,將他整片肩頭變成白色,她才聽到老林低聲道:“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呢?


    “我會好好照顧你。”


    老林沒有回答,隻是這樣說。


    依舊是夏日灼熱的風,熾熱幹燥,帶著要融化一切的決心,令人皮膚溫熱,血液滾燙。


    蟬鳴填充著夏日正午的空間。


    林朝夕把手環繞在父親肩頭,和他的額頭蹭了蹭。


    不用對不起啊老林。


    我已經承蒙你多年的關愛照料,以後應該由我來照顧你。


    而這個世界,你的女兒,她才真需要你。


    她是我,她也不是我。


    她或許還是個孩子,而我,大概已經長大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不要說我不日更了,這可是三章,我還清欠債了,我要去修文了(吐血)


    當然,這個平行世界,還是有很多後續的,暫時結束而已(其實還沒完全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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