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人的所求自有千種百樣,不管如何,所求都同自己心底的執念有關。


    對多數人間帝王來說,因著權勢財富都已經站到了世間的頂端,如此……他們所求便會如玉清先前不斷猜測的那樣:長生不老雲雲的。


    這種夢,不少人世帝王做過。可文帝這個人世間的帝王做的卻是太過憋屈,並沒有感覺到多少帝王權勢帶來的益處。


    這個皇帝卻又非庸君,他有坐穩段家江山的想法,卻又沒有能力,於是便有了這麽一個奇怪的所求。


    “他覺的他改變不了現狀是因為自己無能,所以請求上天賜給他段家一個明主,助他掌控朝堂。”


    這個想法在薑韶顏看來在情理之中,但未免太過異想天開了。


    自己不努力卻寄希望於用這樣的方式來求得明主……薑韶顏看了眼麵前的法壇,微微搖了搖頭。


    然而可怕的是有這個想法的是人間君王,他將之付諸於實踐了。


    玉清哆嗦了一下,下意識的脫口而出問了起來:“那些帶血的瓦罐裏的孩子是從哪裏……”


    話未說完,便見女孩子揉了下眉心,歎了口氣,忽道:“說到這個……玉清,你天權觀一堆至陽生辰的道士,可還記得?”


    雖然不太懂這些道家法陣的規矩,不過既是法陣,定是遵循某些規矩的,作為法陣的祭品,自是有規則可循的。


    “他是人間帝王,搜羅整個大靖天下自也能做到這個,不過……”女孩子說到這裏,忽地話題一轉,搖了搖頭,眉心微蹙,目光從麵前這群道士各異的麵色上一一略過,頓了半晌之後,才道,“我翻遍史料也未聽聞那幾年有這般多百姓失蹤的事,當然這個可能也是有的,不過比起這個可能來,我倒覺得還有另一個可能。”


    “文帝祈求的是一個明主不假,但同時這個明主卻必須是他段氏的血脈……”


    腦海中閃過無數張相似的臉,一個可怕的想法在腦海中成形。


    “祭台法壇選在了正中的瑞元觀,我想不僅僅是因為此地地勢最低的緣故,”女孩子說到這裏,目光落在那麵色陰邪的瑞元觀老觀主以及一旁神情陰狠的王盧身上頓了頓,忽道,“瑞元觀養活物厲害,這活物興許不止包括毒物,還包括……”


    還包括什麽?話說到一半可不好,玉清下意識的張了張嘴,想要問下去,隻是眼角的餘光在瞥到一眾旁觀道士微妙的臉色時突地一個激靈,反應過來:難不成是……


    “是人。”女孩子不等他開口便繼續說了下去,長歎了一聲,語氣中多了幾分複雜難言,“文帝對朝堂朝臣不敢硬來,對自家的血脈倒是肯下得了狠手的。”


    “想必他是挑選了他段氏的血脈養在瑞元觀這法陣裏而後從中挑選……”


    將人當做繁衍的毒物一般養在這裏,生出子嗣……玉清心裏驀地泛出一股沒來由的微妙後怕之感:這些段氏血脈本是宗室皇族,享受這世間最一流的富貴,可被拘在這裏,哪怕是好吃好喝供著,又同瑞元觀飼養的那些毒物有什麽區別?


    這根本沒把自家血脈當成人吧!玉清想著,突然覺得被選中的宗室皇族實在是有些可憐,同時卻又忍不住悻悻道:“興許也不是……”


    “倒是敢想!”一道蒼老破鑼嗓子一般的聲音響了起來,瑞元觀老觀主突地出聲了,他根本沒有理會玉清,那雙渾濁的眼睛隻是盯著出聲說出這可怕猜測的女孩子,而後淡淡的掃了眼在場神情各異的道士們,開口了,“文帝昔年有個幼妹,她名喚隨雲……”


    這話一出,薑韶顏當即露出了然的神情:隨雲公主啊!


    隨雲公主是文帝最小的妹妹,十八而亡,在大靖數百年的曆史上並沒有留下過什麽事跡來。可這個僅僅十八而亡的小公主的名字若是在那些文人墨客口中提及時,卻是幾乎隻要提及便立刻能讓人露出了然的神情,而後不無歎息感慨!


    能讓文人墨客銘記是因為這位隨雲公主據傳生的極美,自幼養在深宮,深為文帝所寵愛,雖說鮮少出現在世人麵前,卻是“美名在外”,見者無不感慨讚歎。


    待到隨雲公主長到十八年華,可以遴選駙馬之時,據聞長安城裏不少權貴子弟都極為意動,熟料不久之後便傳來隨雲公主“薨逝”的消息。


    眾人唏噓感慨了一陣子,很快便將這個美名在外的隨雲公主遺忘了。


    一個甚至還來不及在世人麵前出現的女子,甚至都不曾做過什麽,她再美之於眾人而言也隻是紙麵上的美而已,這樣的美因著沒有任何事跡相隨,太過平麵,自也極容易被人遺忘。


    隻是……極美的公主?一股莫名微妙的感覺自腳下油然而生,薑韶顏驀地生出了一股難言微妙之感。


    該不會……可惜,老觀主接下來所言應證了她的猜測。


    “聽我師父所說,那年陳先道長從長安帶回來一個極美的女子,他起先有些驚訝,還以為陳先道長起了色心,後來才知道並非如此,那女子的身份也不一般,待到醒來後,才知曉她竟是那位傳言已經‘薨逝’了的隨雲公主。”


    “其實為保段氏血脈純正,陳先最開始建議的是文帝同隨雲公主……可文帝自己終究是難過心裏的坎,便在宗室中挑選了一個相貌能力皆不錯的子弟,喏,就是彼時文帝親叔叔淮王的嫡子,那位小王爺當年在長安城中也是極為出挑的人才。他派人綁了那位小王爺,帶來江南道,覺得這二人品貌相當,也不算折辱了他們……”


    這種“不算折辱”聽的薑韶顏忍不住冷笑了一聲。


    根本不顧及他二人的意願,強行將一對堂兄妹擄來,逼迫這兩人,真真是“良善”的很!


    若沒有文帝插手,美貌的隨雲公主會找到一個疼惜她的駙馬,如意一生;那位淮王嫡子,品貌出挑的小王爺自也是京城不知多少名門閨秀的春閨夢裏人,日子也不知能過的多逍遙。


    結果就因他一己之私,把這兩個人無端綁在一起,接下來的事,大抵也能猜到了。


    “小王爺同隨雲公主兩人都是段氏血脈,自也能保證血脈純正,去子留女,天殘者出生即溺斃……”


    這兩人是不折不扣的堂兄妹,生出來的孩子自是極有可能不大正常,薑韶顏想到後院所見的那一堆瓦罐,心裏泛出一股難言的惡心感。


    好端端的金枝玉葉同宗室才俊就這般被人綁在這裏為文帝所謂的“孕育”段世子弟出力還真真是惡心。


    況且這位小王爺在史書上失蹤之後也不曾再出現過,想來之後的餘生都被同隨雲公主綁在一起呆在這裏為文帝的春秋大夢“出力”。


    “隨雲公主同小王爺皆不到四十而亡……”


    薑韶顏冷笑:好端端的人不瘋才怪!不過,隻要女子?


    “撇去殘者,男子留作獻祭祭品,統共留下了七個身體康健的女子,”老觀主渾濁的雙目轉了轉道,“文帝則會送來男子……”


    以這位文帝自私懦弱的性子,送來的男子想來除了自己同後妃所生的之外,沒有旁人了。


    其實接下來的事就好猜了,這些人會被綁在一起孕育子弟,不好的充作祭品,好的留下來……


    照文帝同陳先陳讓師兄弟的打算應當就是借用這道家法陣讓生出來的段氏血脈成為“不世明君”。


    不過,如此的話……


    薑韶顏忽道:“那個大靖暴君難不成也是這裏送去宮中調換的孩子?”


    那位暴君的性子顯然與常人不同,暴虐無常,在薑韶顏這個“現世”人看來,即便他外表看起來與常人無異,但極有可能是這樣誕下的“有問題”的孩子。


    這些都是前朝舊事,多少年前的事了,要追蹤到每一個人著實已經是極困難了。


    瑞元觀老觀主沒有否認。


    這個答案真是讓人唏噓!薑韶顏看了眼眼下瑞元觀的一眾道士,頓了頓,又道:“如今瑞元觀已經沒有這些孩子了,那這些孩子……”


    “他們不願。逃的逃,死的死,瘋的瘋,到現在早已流散到各地。”瑞元觀老觀主搖了搖頭,說起這話渾濁的眼神裏倒是一片的平靜和死寂,“還沒等到真龍歸位,大靖便易主了。”


    所以如今的九龍嶺上七座道觀才會如此不合,若是大靖猶在,哪需要他用什麽子虛丸來讓大家為他做事。


    “大靖已經亡了,”那個使鞭子的道士漫不經心的說道,“瑞元觀的,你說的真龍歸位我等從來沒信過。”


    至於守著這裏,也隻是為了子虛丸和傳授的那門絕技而已。


    比起瑞元觀的,他們對大靖宗室沒什麽多餘的念想。


    至此,這個大秘密的雛形已然在腦海中成型,隻是還有不少細節值得推敲。


    “那些逃走的孩子……”薑韶顏的目光落到那瑞元觀老觀主的麵上頓了片刻,忽道,“其中是不是有當年在江南道名動一時的麗夫人?”


    顯然,麗夫人這個名字即便是遠在深山的一眾道士也有所耳聞,旁觀的一眾道士聞言愣了一愣,下意識的看向那瑞元觀的老觀主。


    這反應……同她想的一樣,真正所有秘密都知曉的,隻有瑞元觀。


    畢竟有些秘密,知道的人越多越容易走漏風聲。


    瑞元觀老觀主那雙渾濁的眼裏倒是至此頭一回露出愕然的神情,頓了半晌之後,他輕哂了一聲,雙目緊鎖麵前的女孩子,道:“你知道的還不少!”


    “那……當年名士江公的那位江夫人也是那些孩子中的一個?”薑韶顏說道。


    瑞元觀老觀主掀了掀眼皮,看著她冷笑了一聲,卻沒有否認,隻是點頭道了聲“不錯”。


    這聲“不錯”可以解決很多問題的答案,如此的話,秀兒、小雪白甚至這具身體的母親這些人應當都是那些孩子的血脈了。


    不過這些孩子皆是所謂的“逃的逃”“瘋的瘋”“死的死”的那些孕育出的血脈的後代。


    如此的話,江公對這些事知曉不知曉?薑韶顏垂眸沉默了半晌之後,再次抬眼看向麵前的瑞元觀老觀主:“麗夫人不屬於‘逃’的範圍之內吧!”不等老觀主開口,女孩子便篤定道,“她同聖道教有關!”


    秀兒、小雪白、江夫人甚至這具身體的母親這些人是拚命想要逃離,可大麗手腕上是有聖道教的蓮花紋身的,從大麗的表現來看,她不信這個女子會無辜。


    瑞元觀老觀主聞言眼皮飛快的掀了掀,卻沒有如方才那般立刻回答的“坦誠”,反而隻是輕哂了一聲,沒有開口。


    “你瑞元觀擅長養毒物……”這反應……薑韶顏隻是看懂了,繼續問了下去,“我聽人說似你們這樣的,南疆的深山裏有不少,毒蠱不分家,會養毒的同時也擅下蠱,所以那位麗夫人應當也略通此道吧!”


    瑞元觀老觀主木然的耷拉著眼皮沒有吭聲。


    這個反應……著實已經不需要這位老觀主來回答了。


    一旁的玉清早已驚呆了:無量天尊,他長到那麽大,還是頭一回知曉這麽多“隱秘”呢!九龍嶺上果然藏龍臥虎,不過知曉的那麽多……玉清心中愈發的不安:長久縮在殼裏躲避危險的他早已練就出了一股危險將近便能提前預感到的直覺。


    眼下這種直覺越發的強烈,一滴冷汗從額頭落下,玉清咽了咽口水,目光在在場一眾道士臉上一一掃過。


    旁觀的那些道士隻是為了利益,那子虛丸又不是當真存在的,應當不會再幫著這瑞元觀的人了吧!


    大靖已經亡了啊!如果沒有這些旁觀道士的相助,瑞元觀的應當……


    正這般想著,那個神情木然耷拉著眼皮的瑞元觀老觀主突然抬起頭來,陰惻惻的向他們看了過來。


    被這樣一雙木然腐朽又陰邪的眼睛就這麽看著,玉清瑟縮了一下,連忙躲到了女孩子的身後。


    這薑四小姐的背影有時候還是挺有安全感的,那瑞元觀的應當看不到他。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那瑞元觀老觀主忽地開口問她。


    這與方才所說的實在有些格格不入。


    女孩子卻笑了笑,展顏道:“薑韶顏。”


    “薑韶顏。”一字一句的將這個名字念了一遍,瑞元觀老觀主點了點頭,看向女孩子,目光陰邪,語氣卻突然和藹了起來,“知道我為什麽要問你的名字麽?”


    女孩子默然了一刻,歎了口氣,卻平靜的說道:“因為臨死要留個名字,你不會讓我活著走出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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