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最底層。


    守衛將與巨石相連的沉重鐵門推開,牢房裏一股濕黴的氣息從鐵門後湧了出來。


    前來請人的心腹大太監被這氣息嗆的下意識後退了一步,抬手捂住了唇鼻。


    作為陛下身邊的得力大太監,以往他去請人多半去的是大理寺的大牢,皇城的天牢還是頭一回。


    雖說論起牢中看押的重犯,天牢遠非大理寺大牢所能比,其地位也遠比大理寺大牢要高的多。


    可……其內陳舊帶著腐朽黴味的氣息, 卻似是哪個犄角旮旯裏被人遺忘的破敗莊子一般。


    這一切……同它超然的地位著實有些格格不入。


    “裏頭味道難聞了些。”走出來的守衛對這股濕黴的氣息卻似是早已習慣了,抬手指向門後,道,“公公,請!”


    門後的牆上掛著火把,隱隱照亮了裏頭的情形。


    一條滿是青苔、石板磚鋪就的小路向深處延伸而去, 火把亮光的盡頭隱隱可見幾條臂彎粗細的鐵鎖鏈,鐵鎖鏈向裏頭更為漆黑之處延伸而去。


    此情此景, 大太監看的驀地心中一跳,跟著提燈的護衛走進去時,腦海中控製不住的開始想象起了被鐵鎖鏈鎖住的會是個什麽樣子“三頭六臂”的妖怪。


    腳步聲在空曠的天牢內回響,越往前走,隨著火把的亮光漸弱,大太監心中不由一陣心悸。


    好在在亮光逐漸耗盡前,前頭的守衛走到通道兩旁,用火石點亮了兩旁的火把。


    火光暈開,一下子照亮了眼前的情形,大太監看著麵前的人,目露驚訝之色。


    眼前是一隻碩大的鐵籠子, 方才他在外頭所見的臂彎粗細的鐵鏈正纏繞在鐵籠子周圍,一圈一圈,密密麻麻的纏住了整個鐵籠子。鐵籠子裏的人同樣被鐵鏈纏繞,四肢、腰腹、脖頸之上俱是鐵鏈, 鐵鏈牢牢的拴著裏頭被關押的犯人,讓他動彈不得。


    可……如此被鐵鏈加身的重犯卻並不是什麽想象中的妖怪,他半白的頭發用一根麻繩束起, 身上的囚衣幹幹淨淨, 連手指、指甲中都沒有什麽泥汙。


    這……也沒什麽,畢竟是特意被關押在天牢最底層的犯人,其身份特殊,陛下或許特殊交待過了也說不定。


    讓他驚訝的是人。


    被層層鐵鏈鎖住的人坐在鐵籠子內,抬眼朝他看來。


    他相貌儒雅,目光清亮,安安靜靜的坐在那裏,神情眉目更是舒展開來,比起一旁眉間帶著鬱色和煩躁的守衛更顯得怡然自得。


    “看你身上的紅袍,想是陛下身邊最得用的心腹了。”那人開口,聲音同相貌一般的溫和,他認真的問道,“是陛下叫你來尋我的嗎?”


    宮內宮人衣著自有其規矩,亂穿不得。多數時候看那人身上的衣袍便能猜出其身份了。


    如此個溫和有禮……若不是麵前無法忽視的鐵鏈,大太監覺得自己當是在國子監、書齋這等地方和麵前這人說話,而不是在這滿是濕黴氣味的天牢裏。


    大太監怔了一怔,回過神來, 壓下了心底想要回答他的本能, 對著麵前這人說出了陛下的口諭:“陛下有令, 著大理寺卿鍾會入禦書房覲見。”


    聖旨之下,即便是口諭也要下跪聽令的。


    守衛們跟著一同跪倒在地,倒是被鐵鏈鎖著坐在裏頭的鍾會沒有動,聽大太監說完口諭之後,才指了指自己被鐵鏈鎖住的腿腳,淡笑道:“抱歉!腿腳斷了,無法下跪了。”


    這個倒是沒辦法了。不過大太監知曉輕重,此時不是緊要這些小事的時候,遂開口道:“行了!咱家知道了。請鍾……鍾大人隨咱家去見陛下吧!”


    守衛起身開鎖,鍾會坐在其中沒有動,任他們一圈一圈的解開自己身上的鎖鏈,直到最後一層鎖鏈被解開,鍾會突然說道:“這地方我當是不會再回來了。”他道,“可否容我向獄友辭個別?”


    獄友?大太監驟然聽到時沒有反應過來,待到反應過來頓時嚇了一跳:這大牢裏還有旁的犯人?


    一個守衛起身走向一旁的黑暗處,一陣火石擦聲之後,隨著一隻新亮起來的火把,大太監才赫然發現不遠處還有一隻這般被層層鐵鏈環繞的鐵籠子。


    鐵籠子裏同樣有個人。


    不過比起鍾會的正常,這個人便顯得有些不正常了。滿頭的白發亂糟糟的橫散在鐵籠裏,亂發中露出的那張臉上滿是溝壑,半閉著眼,沒有一點聲響。


    他張著嘴似是睡著了,又似是……死了。


    大太監看的心中發慌,一旁的守衛同鍾會卻是對此習以為常。


    解開鍾會身上的鐵鏈,守衛拿來一隻擔架將鍾會抬了上去,而後抬頭看了眼大太監。


    眼看大太監胡亂的點了點頭,便抬著鍾會走到那個鐵籠子旁。


    那麽大的動靜之下,那人……依舊沒有一點聲響和反應。


    鍾會開口,聲音如先時一樣溫和:“陳石。”


    被點到名字的人總算動了動,睜開眼睛向他看來。


    “我出去了。”鍾會開口,看向麵前這個須發皆白的老者,誠懇道,“陛下見我了。”


    陳石看向他,沉默了一刻,出聲道:“這不見得是一件好事。他容許你說真話,是因為他不懼了。”


    聲音如破鑼一般沙啞,似是喉嚨被什麽東西燙過一般。


    “無妨!”鍾會說道,比起陳石臉上的憂心,神情卻是一如既往的平靜,“我隻是想說真話,並且告訴大家,如此而已。”


    陳石抬眼,沒有看鍾會平靜的臉色,而是抬眸看向他的眼睛:那雙發亮的眼睛中的神情與平靜的臉色不同,隱隱透著一股子瘋狂。


    真是個瘋子!陳石冷笑了一聲,看著鍾會:“你小心他!莫以為他是什麽好人,若非如此……我也不會被他關押在這裏了。”


    鍾會“嗯”了一聲,道了聲“知道了”便轉身對一臉莫名茫然的大太監笑道:“公公,走吧!我辭別完了!”


    大太監:“……那走吧!”


    這天牢裏關押的人果然都不大正常,都不知道這兩人在說什麽。


    ……


    ……


    大太監走了一趟天牢,抬回了一個人。


    從皇城的天牢趕往禦書房,金鑾殿是躲不開的必經之路,留在金鑾殿內的一眾大人自也看到了被大太監從天牢裏抬回來的人。


    他坐在擔架上,斷了的腿腳盤在身邊,同尋常盤腿而坐的人一般無二。風吹起他花白的頭發,露出下頭的真容,除卻幾道皺紋之外,幾乎與二十年前別無二致。


    看著驟然出現在眼前的這張臉:被眾人圍在正中抽絲剝繭的紀峰麵露錯愕之色,震驚之下脫口而出:“鍾會還活著?”


    是啊!鍾會還活著?這是殿內大多數當年老臣的想法。


    有些個年輕些的官員不明所以,卻忍不住好奇打聽了起來。


    “這鍾會是什麽人?”


    “是本官當年的同僚。”紀峰開口,目送著被抬往禦書房方向的鍾會,神情複雜,“他很厲害,比我……厲害的多!”


    要承認自己技不如人總是一件艱難的事。紀峰開口有些澀然,卻還是承認道:“他是我見過最厲害的查案好手,從大理寺的尋常小吏到大理寺卿,他隻用了一年。查出的真相、經年的舊案不知凡幾。”


    案子一樁一樁,實打實的,做不了假。如此快的升遷速度雖然惹人眼紅,卻也叫人啞口無言。


    看著這個天賦出眾,在查案之事上可說瘋狂的同僚,紀峰是羨慕的,這種羨慕直到鍾會用一年的功夫升到大理寺卿的位置時到達了頂峰。


    而後……


    “他當了三天的大理寺卿,第四日早上經過渭水河時失足落水,之後隻找到了他的衣物。”紀峰說道,“雖說不少人都質疑過他是怎麽死的,有人道是被他查過的凶手親眷報複所為,也有人道是同僚眼紅他的升遷速度,可此事最後不了了之了。”


    二十年的時間,一個隻做了三天的大理寺卿確實早被眾人遺忘了。


    直到此時……看著驟然出現在眾人麵前的鍾會,紀峰神情複雜:“沒想到他沒有死……”


    不但沒死,還被大太監從皇城天牢之內帶了出來。


    如此……當年鍾會的失蹤已然有了答案。再想到此事之後的不了了之,似乎也有了答案。


    以鍾會查案、尋找真相的能力,怕是知道的太多了啊!


    “所以,陛下那裏到底發生什麽事了?”有人忍不住好奇,問出了口,“竟特意從天牢提了鍾會出來查案?”


    說這話時,那人忍不住看了眼一旁被人質問的紀峰。


    原來,陛下口中的大理寺卿不是指紀大人,而是這個鍾大人。


    想到特意跑一趟又被遣回來的紀峰,官員想要安撫他一番,抬手方才拍了拍紀峰的肩膀,想到斷了腿腳被關押在天牢的鍾會,卻又覺得這是紀峰的幸事,該同情的當是鍾會才是。


    大理寺卿太厲害不見得是一件好事啊!


    “言哥兒!”看到鍾會的瞬間,安國公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作為兩朝老臣的他當然記得這麽一個人,此人於查案之上可說是‘天縱奇才’也不為過,無端失蹤落水而亡時,他還感慨‘天妒英才’,如今……唔,倒確實是‘天妒英才’,想要捂他的嘴啊!


    沒想到失足落水而亡的鍾會一直被關押在天牢的最底層,更沒有想到陛下竟一點不在意的任鍾會這般堂而皇之的出現在眾人麵前。


    “祖父安心!”季崇言上前攙扶住安國公,目送著鍾會離去的背影,淡淡道,“我們等著歸家便是了。”


    安國公點了點頭,重新坐了回去。


    “是啊,等著歸家就是。”不遠處的王散一行人聽到了兩人的對話,笑著跟著應和了一聲,坐了下來,“一切同我們無關便是了。”


    當年的事,不管是前朝舊事,還是今朝的密事,同他們這些人都毫無關係。


    ……


    ……


    擔架被抬入禦書房,在一片狼藉之中放了下來,守衛同大太監放下擔架之後便重新退了回去,拉上了殿門。


    盤腿坐在擔架上的鍾會抬起頭看向站在那裏的天子,溫聲道:“見過陛下。隻是臣如今腿腳已斷,跪不得陛下了!”


    大太監去趟天牢請個人的工夫,禦書房內一切照舊。


    宴老神醫依舊躺在地上昏死了過去,一旁是同樣昏死過去不知情的二殿下趙還,再往旁則是跪著瑟瑟發抖的太子。


    沒有讓人將這些人帶出去,天子看向坐在擔架上的鍾會,開口道:“無妨,錯不在你。”


    “錯當然不在我。”鍾會一哂,拍了拍盤在自己身邊的腿腳,笑道,“畢竟臣這一雙腿腳,可是陛下親自折斷的!”


    一句話說的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太子抖的更厲害了。


    一旁昏死過去的二殿下趙還的睫毛也忍不住輕輕顫了顫。


    英明神武的治世仁君竟還有這樣凶殘的一麵?即便是挑殺戰場上的對手也是幹脆利落的一刀斬下,這樣的鐵血兒郎怎的竟會這般對待一個文士?


    難道這個文士做了天大的惡事?是了!一定是這樣。父皇是光明磊落的鐵血兒郎,不會無端傷人。


    若是傷人,那必是對方的行為太過十惡不赦了!


    隻可惜,鍾會接下來的話徹底斷了兩人的念想。


    他輕嗤一聲,笑道:“臣是陛下親封的大理寺卿!說實話,斷實言的大理寺卿。臣也一直謹遵陛下聖旨上的教誨。說的每一句皆是實話!怎的輪到陛下自己了,這實話就說不得了?”


    “朕不是不讓你說,”站立在那裏的天子緩緩開口,道,“是時候未到!”


    彼時大周新立,帝位不穩,民心動蕩,不是說實話的時候。可眼下,民心所向、帝位穩固,能說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朕不懼!”天子說著,看向鍾會,點頭道,“你現在可以說了。在大庭廣眾之下,在長安城的街頭,倒處可說!朕不會阻攔,也絕不會叫你因為說了實話而出事!”


    果真是不懼了啊!鍾會聽的忍不住歎了口氣,卻不奇怪:陳石能想到的他怎麽可能想不到?


    “我要先說舊事,再做新事!”看著一片狼藉的禦書房,他怎麽可能猜不到發生了什麽事?


    鍾會輕哂:“陛下是天子,臣怕臣先做了事,陛下卻會食言。”


    天子金口玉言?屁!那是天子願意承認的才叫金口玉言,不願承認的……早就不能跳出來再開口了。


    更何況,他想說的事委實太過駭人聽聞了。


    “同暴君合謀,謀害親弟,而後又反手將髒水潑到暴君身上,借著為親弟報仇的旗號反了大靖。沒想到陛下不止是戰場上的一把好手,論陰謀詭譎也混不多讓啊!”鍾會說到這裏,忍不住感慨,“臣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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