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愛情隻與一人有關


    紫禁城內又是滿眼的白色,十三年前的某個冬夜,我也親曆過這樣的國殤。隻是那時的我,年輕張揚,高高睥睨著麻布孝服的人群,然後寂寞地嘲笑所有低頭哀悼的人。現在的我,站在遠處,心境不複。十三年的時間,我從一種成熟步入另一種成熟,道路的名字叫做——冷若涵。


    雍正元年,宮門前的一次偶遇,許多年後,我仍然不知道對於我是幸運還是厄運。可命運的安排往往就是那麽出人意料,我遇到了讓我心動的女子,而這是我畢生唯一一次的心動,卻讓我在往後的日子裏經曆了無數次的痛苦與煎熬,也甘願為之付出一切,包括我的生命。


    隻那短短一瞬,我心中居然揚起深深的滿溢感。我困惑於斷袖之癖。直到幾日後我再見她時,擦身而過,我足以看清她的耳洞和玲瓏剔透的膚質。無意撞到她,我回首看時,努力讓眼睛不透出心中的憐惜。她,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眠月樓裏,我為她解圍。自以為不著痕跡,但是回想,破綻百出。曾經我千杯不醉,是因為我飲酒時無欲無求。這次,月倚牆,熏風微醉。第一次同她那麽近的呼吸,我竟泛出帶她遠走天涯的衝動。分別時她眼中明顯的友情歡愉,刺的我好痛。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我知道,我遇到了生命中的劫數了。數日後的白馬寺,茫茫人群中,我一眼便認出她來,嫋嫋顰婷濯濯穎麗。那夜星辰那夜思,我原本不屑的求簽、燈謎、唱曲,因為她而別樣生趣。當皇上出現帶走若曦姑娘時,她眼底流露出的深深的觴,盡數落入我的心裏。原來,單戀還是可以代她傷心代她痛的。怡親王最後攔住了我,我隻能眼見她黯然轉身後的蒼白空蕩。那夜,我失眠了。


    第一次見到她著女裝,驚豔。帶她去了伯倫樓,我壓抑著蓬勃的情感,不希望那些徘徊我心已久的話語,困住她的清越靈動。但是,她為什麽要顧盼生輝巧笑倩兮?我的口順著我的心,道出了我愛慕。那一刹那,我沒有想象中的釋然,而是沉重的悔愧:她心中期盼的友誼變質了,我的左右為難轉嫁到她纖弱的肩膀。她的無語——意料之中冀望之外。


    此後的白晝黑夜,醒也無聊,醉也無聊。我回避著她,也回避自己。心中的天平在晃,上下回擺中,迷失了最初的執著。可是見到她孤影一人,我依舊義無反顧地站在她的身旁。好吧!即使她的心底不是我,但是我情不自禁把她留在我靈魂深處。所以我退出那場沒有開始的角逐,隻放任自己寬慰神傷的她。我自私地希望,在她每個無助的時刻,我永在。太醫院中,彌蒙藥草香,桂花梅子酒。聽她慢慢地解開心結,我酩酊。


    她,確實是我的命中注定,前生我們有著怎樣的羈絆,才會讓我在此生與她糾結糾結?嗟餘隻影係人間,如何同生不同死?歐陽聞人殿前揭發她的女扮男裝,我已經疏忽的危險千鈞一發。養心殿,我長跪請求麵聖。


    “皇上,臣深夜來此並非為國事,而是為求情。”


    “如果是為冷太醫求情,就不必了,朕相信怡親王和納蘭會秉公處理的。”


    “冷姑娘的身份,臣很早就知道,如果要論罪,臣和她同罪。”


    “欺君乃是死罪,難道你也要與她同罪?”


    “冷姑娘進宮雖說隱瞞了身份,但她是因為一片孝心,皇上一向看重仁孝之人,臣不認為子女行孝是有罪。何況冷姑娘進宮已多日,愚鈍如臣也發現了她的身份,精明如皇上卻未曾有絲毫察覺嗎?”


    “放肆,既然你這麽維護她,那朕就滿足你的心願,來人,將他打入大牢。”


    “謝皇上成全。”


    我以為我的凜然共難會打動她,但是一句“曾經滄海難為水”生硬的把我堵到語塞。誰是她的滄海?冥冥中我想到了皇上。


    人和人的相遇都隻有一段,我的是你,你的是他。


    這些天的相思相處,我寧願成全你。所以,我請旨代你的牢獄之苦。皇上恍惚一下後應允了。


    外放山西,朝堂上的暗度陳倉。但我看出皇上並非沒有私心,他,不放心我在若涵身邊的存在。


    出發的前夜,養心殿深談,我鼓起鼓足勇氣,請求皇上為我和她賜婚。


    他的眼睛裏閃過些錯愕與悔意,然後淡淡地回絕了我。


    煙澹澹草萋萋,長亭折柳,臨行離意重。有時候想說的話很多,能說的話卻很少。除了囑咐她萬事小心之外,我的深情密語逡巡在嘴角心頭。


    送給她祖傳的玉佩,個中情誼,我隻願留給她一縷希望,兩分坦然,三股悵懷,四季平安。


    一年的分隔,時空交錯。


    鴻雁彩箋,魚傳尺素。片片紙墨,石沉大海。我們,終究是間隔了太多。我的責任,你的羈絆,他的霸氣。


    身邊總是有人來告知我她和皇上的故事,也許有了他的臂膀,她就安然了吧?


    再見之時,她已為人婦。生辰時難咽的包子,墓地時蛇毒的腥澀,六年時為承歡的爭執……我們永遠回不去了。


    愛,隻與一人有關。


    我的愛,今生隻給一個人,也隻給得起一個人。付出過後,無論回報,獨一無二,不再回來。


    現在,我的懷裏是她的骨肉——他們的女兒。


    記得她說要把孩子交托給我時,眼睛裏混沌著迷茫和決毅。我分明看見了死亡的光圈,在她的眼底深處,不是恐懼反是向往。現在想來,神奇如她,似乎已經預見了彼時的生死作別。


    愛新覺羅&;#8226;卓雅,你身上的氣息有你母親的恬靜清美,可不可以藉由你和母親間的血脈牽連,幫我問一句:來生,是不是可以把心交給我溫暖?


    二.梧桐巷九號


    “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波瀾誓不起,妾心井中水。”藍寧言笑晏晏的詠詩聲還在耳邊回響。


    我輕輕掩上院門,點著石子路悄悄走了。


    藍寧,請原諒我的自私,你的深情,我無法回應,因為我隻有一顆心,而它已經遺落在某個凜冽的冬夜。


    藍寧之貌,羞花閉月;藍寧之才,不輸文姬;藍寧之德,蕙蘭芰荷。


    如斯女子,我竟憑空辜負了。


    初見藍寧,她著一身孝服,當街賣身葬師。我在馬上,俯視著她被一個人販模樣的人帶走,心裏隻是一陣唏噓,為又一個平凡女子的淪落扼腕。但也僅僅如此。


    再見藍寧,她已是樂籍女子。嫻靜處若嬌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琴棋書畫,談吐若蘭。皇親貴胄京城富少,人人以一睹其芳容為傲。


    想想自己當時,確實風流。為藍寧贖身,為她置下東門的住處,甚至家中老父來信催促成親。我用各種理由來婉拒。


    我承認我欣賞她,我知道她愛慕我。但,我就是無法給她承諾。不是因為她的賤籍出身,而是我們之間缺少了一點什麽東西。不是沒有默契,不是沒有思念,不是沒有感動,隻不過終究萬千情愫都不是愛情。我深知她不是那個可以與我共渡一生的女人。


    人說:夢好難留,詩殘莫續。我自私地享受著藍寧送給我的微風雨露寧謐溫柔,卻不懂珍惜她璀璨的青春韶華,直到她笑著倒下,唇邊的血花鮮豔奪目,我才墜入無底深淵——沒有藍寧的滿目黑暗。


    剛到山西那會兒,藍寧就和我說在我的人生道路上她隻是個陪我走一段的人,不可能與我同行直到終點,我還笑她傻。


    在晉地的某個縣城市集上,我挑了一副耳環送她。當時當地,她的眉眼笑彎成明媚的弧線,鮮活清麗。那是我送她的惟一一份禮物了。平常的用材、不算精致的手工,藍寧卻一直帶著,一直……


    山西之行本就負著皇上的囑托,朋黨之亂還是隱患。當最重要的一份帳本查處下落時候,我卻陷入僵局了。對方層層設礙,不亞於銅牆鐵壁。又是藍寧。當她虛弱地笑著,把那本帳簿交到我手上時,我分明聽到了心碎的聲音。喀吧喀吧的,好痛。一個花容豆蔻的少女,手無縛雞之力,她還有什麽辦法可以做到呢?我捫心自艾,仰天有愧,俯地有悔。


    記得我有次生病,昏厥數日,她衣不解帶地照顧我,最後我痊愈了,她衣帶漸寬地病倒了。


    她知道我的口味,不喜薑蒜,偏愛甜食。我卻不知道她最愛的是哪道菜肴。


    我的貼身單衣,她細致地繡上自己的名諱,說要我身上有她的痕跡。


    ……


    我和她相識相知這許多年,但是直到最後失去我才發現她對我是那麽的重要。我想給她一個家,但是一切都晚了,我的心願隨著她的漸漸蒼白而破滅。我連這個都無法滿足她。


    藍寧走後,我萬念俱灰。慧遠大師說:“昨日花開今日凋,百年人應有萬年心。”


    一朵花要怎樣才算開過?藍寧宛如一枝牡丹,高貴領傲,完美燦爛。她的生命也許更像是曇花,悄無聲息,揮揮衣袖,什麽也沒有帶走,什麽也沒有留下。


    白娘子與許仙,百年修得同船渡。或者,我和藍寧的彼此錯過,隻因我們沒有在佛祖麵前修得萬年心?


    水中明月水虛幻,影中之影何論大,大地山河尚歸塵,塵中之塵休再提。


    我沈豫鯤對天起誓,今生今世,得妻藍寧,終生不娶,永生不渝。


    藍寧,我欠你的,又何止一個誓言呢?……


    梧桐巷九號,物是人非。


    三.對不起,我愛你


    同心同鎖,很美的傳說。


    讓我銘記這個故事的,是一個叫做承歡的小女孩。


    承歡,我允給她的是永遠沒有辦法支付的幸福。當她喜笑顏開地奔進我的懷抱,然後甜美地喚我一聲“豫鯤哥哥”的時候,我總會抑製不住許給她說:等你長大,就做我的新娘。


    我喜歡她粉嫩透明的臉頰,喜歡她搖頭晃腦的神情,喜歡她笑語吟吟的快樂,喜歡她明澈無邪的眼眸,喜歡她純真曳蕩的聲音……


    但是這所有的喜愛,我從來不知道會傷害我的小承歡。


    她的愛,裹挾著經年的沉澱,震懾了我。


    我無法回應。她不是若涵,我說不出那一句“我愛你”,她不是藍寧,會默默微笑站在身後。她不是那個我隻見過幾麵的那拉&;#8226;青黎,憂鬱的暗戀我可以視若無睹。


    若涵責備我的直接,我知道,我刺給承歡的一刀,對於她疼痛加倍千百。我以為早些給她真實才是真的愛她。但我遺忘了她孱弱的雙肩,擔不起成熟的感情失敗的落幕。


    拒絕承歡,是因為我心中隻有那個叫冷若涵的清麗女子,同樣拒絕承歡,是因為今生留下了隻有藍寧一個妻子的誓言。


    心和承諾都禁錮住了我,我藏在自己的那個小圈子裏,獨自舔舐傷口。


    承歡請旨外嫁蒙古,我還是放下自己的固執,去向她求親。


    看著她眼中的光華漸逝,我竟然不知所措。


    雍正八年,承歡阿瑪去世。


    守孝三年,承歡成親。


    隻不過,她的夫君不是我。張若靄,一個同樣清矍的人。她成親那天,我遠遠望著紅燦燦的喜轎,真想衝上去,帶著承歡遠走高飛。她的丈夫真的可以保護她嗎?他的肩膀真的夠堅強嗎?我在紅色的歡喜中獨自瘡痍。


    承歡的記憶中,最後的我是同她求婚的我;我的記憶中,最後的她是嫁給別人的她。


    人,犯一次錯誤是難免;我,犯兩次同樣的錯誤就是笨蛋。


    失去,然後惋惜。對藍寧如此,對承歡亦如此。所以我注定孤老終身。


    承歡,如果當時我讓你進入我的世界,對你而言,究竟是喜是悲?


    你的陽光會溫暖著我,可我的艱澀會不會刺痛你?


    可是如果,如果我真的有機會回到過去,我希望自己可以微笑著為你擦幹眼淚,然後輕聲說一句:“對不起,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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