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飛牽著座騎出來,才行幾步,聽得有人喚:“燕姑娘。”


    燕燕飛回頭見是張俊明,忙止了步,張俊明疾行趕上,問:“哪裏去?燕姑娘。”


    “我回客棧。”


    “在下同路,燕姑娘請稍待。”回過身,朝遠處望一望,揚聲道:“小傅,座騎牽來。”


    小傅那端應了聲,急急牽馬去了。張俊明就著晨陽打量,見她肌膚潤澤,一雙亮晶晶、黑白分明的慧黯大眼,端的靈秀,尤其眉宇間隱伏英氣,比漂亮的姑娘多一種俊俏,不自禁愣愣瞧她,燕燕飛見他瞧忘了形,忙把眼光別開去。


    張俊明這才驚覺自己失態,臉微紅道:“張某失態,燕姑娘請別見笑。”


    燕燕飛淡淡一笑。小傅已牽來座騎,兩人緩緩朝外行去,有人後頭喚道:“兩位請留步。”


    回頭一瞧,是白禹奇。


    “兩位哪裏去?”


    張俊明道:“燕姑娘要回唐家客棧,張某正好同去瞧瞧。”


    白禹奇臉色一凝,說:“燕姑娘該不是要上路了?”


    “這……”


    “昨晚要不是燕姑娘,隻怕小薇已被擄去。”白禹奇溫文微笑,誠懇道:“白某有不情之請,請燕姑娘務必暫且留下。”


    “白少爺認為采花大盜會去而複返?”


    白禹奇神色一凝,反問:“燕姑娘認為不會嗎?”


    燕燕飛遲疑著,欲言還休,白禹奇試探道:“昨晚你與采花大盜照麵,倆人可說了話沒有?”


    燕燕飛眉心微皺,想到對方臨去留言:“我舍不得你,還會再來。”便覺胸口壓著什麽東西,沉沉悶悶,好不舒暢。暗忖采花大盜會因她再度光臨白家莊,豈不要害了小薇。如此一想,便覺有話不能不說,便道:“那人說,他還會再來。”


    白禹奇、張俊明麵麵相覷。白禹奇正色道:“姑娘,既是如此,請務必留下,一來為了小薇,二來若因此擒住采花大盜,豈不也是天大功德?”


    張俊明一旁道:“白兄慨如此說,燕姑娘何妨留下?”


    燕燕飛沉吟不語。


    “再說張某有燕姑娘這等好幫手,恐怕咱們那班手下要士氣大振。”


    燕燕飛“卟”的笑出聲。“張捕頭太抬舉我了。既然如此,恭敬不如從命,隻是我得回一趟唐家客棧,有事料理。”


    “燕姑娘有事盡管去!”白禹奇眉眼皆笑,柔聲道:“這一天半天讓鐵龍去接回姑娘。”


    燕燕飛與張俊明緩緩並巒前行,張俊明偷眼揪她,見她一派端莊嫻靜,好一派淑女風範。遂想起昨夜追采花大盜景況,隻見她身手靈敏,躍起縱下,潑辣靈巧,全不似一個女孩家身手,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大開眼界,心中不免困惑,她那縱起縱落的身手,究竟哪門功夫?猶豫一下,再也按捺不住,問:“昨夜追采花大盜,見識姑娘身手,隻瞧姑娘縱起縱下,如一隻飛燕,張某前所未見,不知這是什麽輕功?”


    燕燕飛淡然笑笑,並不言語。


    “燕姑娘這身功夫,是家傳,抑或師承何人?”


    “我師父風婆婆。”


    張俊明一愣,喃喃道:“滄州風婆婆?”


    “是。”


    張俊明啊了一聲:“聽說滄州風婆婆的劍俠飛行術名聞遐邇,昨晚見識燕姑娘身手,甚為奇特,莫非就是著名的劍俠飛行術?”


    燕燕飛道:“隻不過一種輕功罷了,滄州地方,會輕功的大有人在。”


    “一般都是牆上掛畫,比起劍俠飛行術差之太多……”


    燕燕飛笑而不語。


    “聽說風婆婆早已不收授徒弟,燕姑娘恐怕入門極早?”


    “我五歲即拜風婆婆門下。”


    “這麽早?”


    “小時候不好養,出世後家母即已過世,人病憫憫剩了半條命,是風婆婆一手拉拔大的。”


    張俊明羨慕道:“姑娘追隨風婆婆,怪不得身手不凡。”


    說話間,行至一處,聽到人聲喧鬧,一群老老小小男男女女堵在路中,前路自然偏狹,兩人對望一眼,悄然下馬,繞過人群,打路邊行過。


    原來人群中間站一個矯胖男子,那人站一張板構上,被眾人團團圍住,那人嘶扯著喉嚨,口沫橫飛道:“各位,各位,天大的消息,兩件天大的消息。”麵貌看不見,是背對張俊明二人的。


    有人急催道:“什麽天大的消息?快說來聽聽!”


    “第一件,昨晚三更時分,白家莊出現采花大盜。”


    立刻有人嚷起:“這采花大盜也真囂張,人家有的是護院,采花大盜竟如此但大包天!”


    有人更急,幹吼道:“那想必要擄白家那位俏小姐?把人擄走了沒有?擄走了沒有?”


    “都靜下,聽我說……”那矮胖個兒不慌不忙,提高嗓門道:“幸虧白少爺處事老到周密,白家莊有護院不是?終究不方便在內院穿堂人室吧。所以,白少爺早就有準備……昨晚三更,采花大盜果然出現,喝!來勢可凶猛哪,呼的一聲衝入自小姐房裏,把人家白小姐嚇醒了,天可憐見,那白少姐不住發抖,隻差沒昏過去,那采花大盜攬腰就要抱起,不料給一人攔住,你們猜這人是誰?喝!是個嬌滴滴漂亮亮的姑娘家,可是人家一出手可不嬌滴,硬是把采花大盜打跑了,那白小姐,當然沒給抱走啦!後來啊!采花大盜崩一聲從紙窗竄出去,那姑娘也不含糊,崩的一聲又跳窗追出去,一路追啊追,眼看追上了,還欄了那采花大盜的去路。采花大盜一瞧不對,一揚袖子,撒了迷魂香。怪道那迷魂杳一撒,把兩個不相幹的男人撒得昏死過去,那姑娘卻安然無事,你們說這姑娘神不神啊?”


    眾人聽得熱頭,竟沒有人發現他倆。張俊明微笑盯住燕燕飛。“瞧,他們在頌揚你這女英雄。”


    燕燕飛懊惱道:“人沒逮到,快別說什麽女英雄了。”腳下加快,張俊明也不覺緊了緊腳步。


    臨走,還聽得人家追問:“好了,另外一個天大消息是什麽?”


    “白少爺和地方士紳,一共懸賞三百兩黃金緝拿采花大盜,那白少爺一人,就獨捐兩百兩。”


    眾人發出嘖嘖驚歎。


    “我的天,三百兩黃金,兩輩子都吃喝不完呐!”


    “三百兩黃金,恐怕有得熱鬧了。”燕燕飛偏臉看張俊明,似笑非笑地:“各方英雄好漢恐怕要爭相前來,到時候必徒增你的困擾。”


    “是可能有困擾。”張俊明想了想說:“若是因此而抓到采花大盜,張某可以結案,了卻一樁大事。”


    “三百兩黃金倒是好用。”燕燕飛微笑道:“別說三百兩黃金,隻要一點零頭,我義父就不愁盤纏了。”


    張俊明一愣,問:“你義父何人?他人呢?”


    “我義父林老爹,此刻在唐家各棧。”


    “哦,他往哪裏去?與你一路嗎?”


    “不,他要尋找張獻忠。”


    張俊明不敢置信的盯住燕燕飛。“張獻忠,你說那殺人魔王張獻忠?”


    “是,張捕頭是衙門中人,想必清楚張獻忠行蹤?”


    張俊明麵露猶豫之色。“聽說張獻忠如今在長沙一帶展開殺戮,林老爹尋找張獻忠做什麽?”


    “他欲取張獻忠腦袋。”


    “林老爹?”張俊明燈目結舌,呐呐道:“他,有一身功夫?”


    燕燕飛擺擺頭。“林老爹原是私墊老師,手無縛雞之力。”


    張俊明越發驚奇,說:“他如何取張獻忠腦袋?”


    “林老爹是張獻忠的啟蒙老師。”


    張俊明半天靜默不語,燕燕飛看他神情凝重,不禁間:“你在想什麽?”


    “燕姑娘還是勸勸你義父,張獻忠嗜殺成性,已無人性,想取他腦袋,不是枉送一條命麽?”


    燕燕飛靜一靜,才說:“林老爹千裏迢迢尋他,必有道理。”


    張俊明沉默了。


    ※※※


    唐家客棧,劍拔弩張。


    沒有劍光刀影,沒有大動幹戈,但的確劍拔弩張。


    氣氛劍拔弩張,充滿肅殺之氣。


    這樣的氣氛並不明顯,而是隱隱約約。隻因劍拔弩的氣氛來自內院,距離稍遠,故而隱隱約約。


    燕燕飛、張俊明甫進門,即被隱隱的肅殺氣氛吸引,張俊明一擺手,示意她襟聲,人循聲而行。


    原來,內院有人彈琵琶。


    彈琵琶的是瞎子,彈的曲目叫“十麵埋伏”。


    瞎子就坐假山旁,他的人頓成指揮若定的大將軍。手,成了指揮棒。手勢揮動,各種聲音出籠,隱伏的人馬,隱伏的殺機,風暴之前的靜息無聲,鐵騎欲出的波濤暗湧,刀槍齊出後的風雲變色。每一個聲音都緊揪人心,撼人肝肺。燕燕飛正聽得入神,不防江寶生崩的衝開房門,人箭也似射出來,劈頭就罵:“你個死瞎子,大清早也不怕吵人清夢,叮叮銷銷彈什麽,叫魂啊!”


    “太陽都半天高了。”瞎子也不甘示弱,反擊回去:“你這睜眼瞎子,也不瞧瞧什麽時候!”


    “你大爺老子我,就是愛睡回籠覺,怎麽樣?你這死瞎子,敢出口罵你老子,看大爺老子我,教不教訓你!”


    衝上前舉手就打,瞎子微一偏身子,江寶生撲空,這下越發氣惱,雙眼幾要迸火,再撲,瞎子微一閃,江寶生不隻撲空,肩膀還撞及假山,痛得他紙牙例嘴,瞎子靈巧的反應,看得燕燕飛和張俊明麵麵相覷。


    江寶生惱羞成怒,四下一望,看旁邊有根木棒,一把抓起,狠狠朝瞎子腹部擊去,不防一個少女衝上前,奮力奪他棒子,嘴裏嚷嚷道:“你要把我哥打死了!你真要把我哥打死了。”


    江寶生一見那少女,眼睛一亮,嘻皮笑臉道:“放心,一見你這標致的小美女,大爺老子我,哪還舍得下手啊?”說罷趁勢抓住少女的手。少女叫:“你不要臉!要做什麽?做什麽?”


    “不做什麽!”江寶生色迷迷撫弄她的手說:“這白嫩的小手,看著心都醉了。”


    少女一邊掙脫,一邊急得大叫:“哥,你看這無賴,他欺負我,欺負我!”


    “小美人,你哥是個瞎子,他哪裏看得到,嘻……”


    “你放開她!”瞎子沉聲道:“你再不放開她,我跟你拚了!”


    “小事一件,值得你拚嗎?再說,你這瞎子,瞧又瞧不見,還想拚……”


    眼盯少女臉蛋,肆無忌憚道:“這小臉蛋兒,倒是真嬌嫩,真標致啊!”


    伸手欲摸,不防給人把住手腕,抬眼看,竟是一臉霜意的燕燕飛。他隻覺手腕劇痛,直痛入骨髓,想掙脫,不想動彈不得,那痛楚更添加幾分,他哀哀呻吟,萬般苦楚,臉上卻不得不暗笑,那笑,比哭還難看,他慌亂懇求:“姑奶奶,你鬆手,鬆手。”


    “叫我鬆手?”


    “不敢,求你,姑奶奶,求求你,鬆鬆手。”


    燕燕飛咬牙,恨道:“青天白日,欺負人家眼睛看不見,還調戲良家婦女,你倒是神氣!”


    “不敢,不敢。”江寶生連連搖擺腦袋,幾乎要哭的聲調:“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燕燕飛一鬆手,江寶生一張黑臉早脹成豬肝也似的紅,張俊明上上下下揪緊他,說:“你叫什麽名字?做什麽的?”


    唐掌櫃原本亦步亦趨伴隨張俊明,看江寶生隻知哭喪著臉,撫著痛手發怔,忙提醒他:“捕頭大人問話,你據實回答。”


    江寶生看一眼張俊明,垂頭瞧自己腳尖道:“我叫江寶生,是個獵戶,帶著獸皮,來此販賣。”


    “太陽都露臉好久,你為何還嫌人家吵你清夢,晚上沒睡覺嗎?做什麽去了?”


    江寶生抓著頭皮,想了想,呐呐道:“我……我……一直在房裏睡覺,采花大盜橫行,你們官爺不許人家出入,我又能去哪裏?”


    突聽有人說:“我知道他做什麽?他昨晚賭錢啦!”說話這人是客棧夥計。唐掌櫃狠狠瞪他,夥計沒敢往下說。


    “跟誰賭錢?說下去!”


    夥計揪一眼唐掌櫃,又抬頭瞧瞧張俊明,結結巴巴道:“他跟廚下那……那燒火的玩殷子。”


    唐掌櫃神色一變,滿臉尷尬,張俊明正色道:“管好你底下人!”


    唐掌櫃忙垂手道:“是!捕頭大人說的是!”


    那一端,另間屋裏,悟凡若有所思道:“瞎子的琵琶彈得真不簡單,殺氣重重。”


    悟塵沉沉說:“他的人更不簡單,眼瞎人不瞎。”


    倆人說完再無言語,共拿眼揪著外麵。


    “你有沒有怎麽樣?”燕燕飛溜著眼睥瞧少女。


    少女搖搖頭,隨即一臉燦然笑意:“燕姊姊你好厲害,大家都說,昨兒采花大盜出現,你差點就逮到他。”


    燕燕飛淡然道:“可惜讓他跑了。”細看少女,見她眉眼清秀,雖算不上絕頂漂亮,卻也十分俏麗可愛,便問:“你叫什麽名字?”


    “簡天紅。”


    看一眼瞎子。“哥哥呢?”


    “簡天助。”


    張俊明瞧他兄妹二人,問燕燕飛:“昨晚燕姑娘為他們到白家莊找我?”


    “是。”


    張俊明看簡天紅,問:“你們兄妹倆打算什麽時候離開?”


    簡天紅眨著清澈大眼,半是惶恐半是困惑。“這位官爺,您是說我二人能住這裏?”


    唐掌櫃提醒她道:“姑娘,這位是本縣捕頭大人,你若有什麽困難,就說給他聽吧!”


    簡天紅畏怯看張俊明,低頭玩自己手指頭,說:“官爺大人,不是我們不願離開這裏,我哥說,這裏雖不平安,總還有客棧棲身,若是流落在外,遇到采花大盜,可不更糟?”


    “那你們兄妹如何打算?”


    “捕頭大人。”簡天助開口道:“聽說緝拿采花大盜可得三百兩黃金,有沒有這回事?”


    江寶生聞言睜圓眼,喃喃道:“媽啊!三百兩黃金!”


    張俊明與燕燕飛訝然相看。好一會,張俊明忍不住道:“若有人擒住采花大盜,的確賞三百兩黃金,你問這做什麽?”


    簡天助嘴角牽動,一臉歡天喜地,高興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如此說來,必然引來更多英雄好漢,是不是?”


    “敢問捕頭大人。”唐掌櫃仍是必恭必敬:“若如此,還管製不管製各人出入?”


    張俊明沉吟一下,說:“自然是不管製。”


    “那太好了。”簡天助歡聲道:“天紅,咱們可在此賣唱,也好向客人討些賞銀。”


    “此地人心惶惶。”唐掌櫃皺眉:“誰會有興致聽曲?”


    “那倒不妨。”簡天助一派篤定,胸有成竹道:“各路英雄好漢,行旅客商,難免寂寞煩悶,唱曲與他們解悶,沒什麽不妥。”


    燕燕飛眼瞧他兄妹,遲疑道:“兩位多作斟酌,地方不靖,簡姑娘又正直二八年華,總得特別留意才好。”“多謝姑娘提醒。”簡天助道:“我們兄妹,自會小心。”


    燕燕飛繞過假山,向最裏間行去,張俊明低歎道:“一個女孩家,手無縛雞之力,總是教人擔心……”


    燕燕飛似有心事,並不言語。


    “做哥哥的又是個瞎子,要真有點什麽,不堪設想。”


    看燕燕飛不言不語,又不點頭搖頭,張俊明詫異道:“燕姑娘難道不以為然?”


    燕燕飛瞄他一眼,忍不住放輕嗓子:“你難道不覺得,那簡天助雖然眼瞎,反應倒出乎意料機靈,剛才那獵戶連續撲他,他眉心皺都不皺,隻略傾身子,就讓人撲空!”


    張俊明一愕,不覺暗地佩服,說:“難得燕姑娘如此觀察人微,張某剛才也甚覺奇怪。”


    兩人行至最末一間房,拉環叩門,沒有回應。


    再拉銅環多叩幾響,依舊沒應。


    燕燕飛趴門上,乍聽裏邊聲息俱無,但細聽,卻有低低弱弱、似有若無的呻吟聲。


    再不遲疑,燕燕飛輕輕一堆,門開了。


    床上卷縮一人,像弓起的大蝦,嘴裏哼哼哪哪,燕燕飛輕拍他枯稿臉頰,叫喚:“義父。”


    “唔”了一聲,不知回應抑或呻吟,燕燕飛俯下臉,在他耳畔說話:“義父,我是燕燕飛,你怎麽樣?傷口還疼痛嗎?”


    似有反應,嘴唇螞動,發出藝語:“獻忠,獻忠,你滿手滿身的血,不要殺……不要再殺!”聲音是嘶啞的,無力的,急急促促,像喘不過氣。


    張俊明審視他枯瘦的臉、垂塌的眼皮,輕輕說:“他說夢話。”


    燕燕飛看他雙頰赤紅,抹了一層胭脂似地,伸手試他額頭,不覺呼叫:“不好,他發燒。”她再試,不隻額頭熱燙,幹枯的手也是。她眉心一皺,聲音透著焦慮:“哪裏可以找到郎中?”


    忽聽有人說:“燕姑娘不用愁。”回臉,原來唐掌櫃,他說:“找讓夥計去請郎中來。”


    燕燕飛半扶起林老爹,給他喝了水,燒得暈糊糊的林老爹把一碗水喝個淨淨,人再度躺下,沉沉睡去。


    她揪條毛巾,摺得平平整整的敷在林老爹額上,做完這些,轉過臉,瞥見張俊明對著窗外出神。


    “張捕頭。”


    張俊叫回過神來,漫不經心一笑。


    “在想什麽?”


    “昨晚那兩個和尚也住這裏嗎?”


    “你要找他們?”


    “昨夜他們欲言又止,張某越發困惑……”


    “困惑什麽?”


    “關於易筋經、洗髓經。”他突然睜圓眼睛,深深看住燕燕飛,說:“燕姑娘昨晚說易筋經與洗髓經與采花大盜有關,不知從何判斷?”


    燕燕飛想了想,微笑道:“我也是無意間聽師父提起過,據說練這寶經一來需要丸藥相助,二來需要童男童女協助拍打或按摩身體……”


    張俊明霍然睜大眼,問:“你是說,需要丸藥相助,並以童男童女相互配合?”


    “是,師父還說,兩本費經太神妙了,不談洗髓,光是易筋經,功成就不得了。聽說易筋經分為內壯功和外壯功,從外壯功入門,一個麵黃肌瘦的人,即使隻練其中一項外壯功,也能脫胎換骨。”


    “我隻知道這寶經好,沒想到如此之好,若再輔以洗髓,恐怕更不得了。”


    張俊明微笑著,但怕燕燕飛誤會,忙一正色,論:“不過,恐怕需有相當功力方可練,要不然也須由專人指點,才能循序漸進。”


    “誰?”


    窗外人影一閃,竟是悟凡、悟塵,兩人仍著書生、相士服,張俊明急道:


    “是那兩個和尚,我正想找他們。”說罷疾行而出。


    張俊明出去一看,哪有悟凡、悟塵的影子?倒是差點和唐掌櫃撞個滿懷。


    他一直外頭候著,一步也沒離開,見張俊明腳步匆逢,忙問:“捕頭大人有事?”


    “剛才一個書生,一個相士走過,人在哪裏?”


    唐掌櫃一指隔壁房間。張俊明逸去叩門。悟塵來應門,一見是他,臉色一訝。


    “昨晚見過,想必還記得。”


    “是。”悟塵呐呐道:“捕頭大人有事?”


    悟凡循聲望來,與悟塵對看一眼。悟凡急說:“捕頭大人請。”特意挪挪桌畔圓凳。


    張俊明也不坐,張望一下說:“二位來這裏多久?”


    “前晚才到。”悟凡答。


    “隻為了追查易筋經、洗髓經?”


    “是。”


    “易筋經、洗髓經失落多久?”


    “三個多月了……”


    悟塵沉吟一下,補充道:“差不多快四個月了。”揪了揪悟凡,悟凡想了一想,也頷首。


    “這麽說來,從兩本寶經失落開始,你們就離開常樂寺,四處找尋?”


    二人默然點頭。


    “昨晚提到易筋經與洗髓經,二位說沒有線索……可是……”盯住悟塵,道:“張某記得你欲言又止,好像有話要說……是不是真有什麽線索?你不願明說?”


    悟塵默然。


    “張某倒希望與二位同心協力。”


    二人同時訝道:“為什麽?”


    “因為,有人懷疑,兩本寶經與采花大盜有關。”


    二人更愕,眼對眼麵麵相覷。半晌悟凡問:“是誰?誰懷疑兩本寶經與采花大盜有關?”


    張俊明二人眼色,反問:“二位難道不懷疑?”見他倆默默不回應,便單刀直入:“我昨晚管製出入,二位竟悄然外出,莫非想出去,定是看能不能遇到采花大盜,好奪回寶經?”


    二人交換眼色,隻遲疑一會,悟凡點點頭,幹脆道:“昨晚我二人外出,的確是這個主意,不錯,我們懷疑兩本寶經與采花大盜有關。”


    如此坦率,反教張俊明愣了愣,頓時說不出話來。


    “捕頭大人說要與我二人同心協力,究竟如何同心協力法?”


    “張某想了解詳情,采花大盜若與寶經有關的話,二位要的寶經就有著落了。”


    “你的意思,咱們合力緝拿采花大盜?”


    張俊明神情凝重,深深盯住二人,道:“采花大盜犯下如此巨案,人人得而誅之,二位又是出家人,自然不願眼睜睜看采花大盜繼續橫行肆虐,是不是?”


    二人聞言動容,悟凡連說:“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張堡明看著兩人眼色繼續說:“若采花大盜果真與寶經有關,甚至因寶經而走火人魔,為非作歹,二位更責無旁貸。”


    話的確說得厲害,聽得二人又是羞愧交集,又是焦躁難安。悟塵看著悟凡,悶悶道:“這兩本寶經,就算我二人粉身碎骨,也要奪回。”


    張俊明趁機問:“那寶經,如何失落?”悟塵不語,張俊明盯住悟凡。悟凡不再避諱,將兩本寶經失落當晚的情形細說一番。張俊明看住悟塵,試著套他話:“這位師父,想亦懷疑采花大盜與寶經有關?”


    悟塵緩緩點頭,說:“是。”


    “何以見得?”


    “擄走童男童女,想是為練功之故。”


    張俊明聽他說法與燕燕飛如出一轍,忙問:“兩位想必看過易筋經、洗髓經經文?”


    悟凡搖搖頭。“這兩本費經藏觀音蓮座下,除住持師父、師叔,常樂寺再沒人見識原文。”


    “既然如此,”張俊明好奇盯住悟塵,問:“為什麽肯定擄走童男童女,是為了練功?”


    “我等雖未曾見識過經文,但曾聽得師叔說過一些……”


    “你師叔……”


    悟塵眼臉一低,說:“師叔已圓寂。”


    張俊明哦了聲。“這麽說來,少女沒有一個完璧,也與寶經有關?”


    “阿彌陀佛。”悟凡道:“罪過,罪過,那洗髓經本是稀世珍寶,隻怕練功的舍本逐末,以致造下罪孽。”


    “如何舍本逐末,何妨說來聽聽。”


    “捕頭大人想是對洗髓經有所耳聞?”


    張俊明原是有所耳聞的,所知有限,僅知它流於暖味,頗受議論,也曾聽說男人練了洗髓功之後,房事如何勇猛精進一的去。至於其他什麽傳言,可就不知了。“張某孤陋寡聞,不知道這洗髓經有什麽傳聞。為什麽會有人舍本逐末,造下罪孽?”


    悟凡靜靜瞄悟塵,臉色澀然道:“這洗髓的傳聞,涉及邪淫,對外人本不便說的……”


    “佛家原本方便為門,慈悲為本,張某若多了解一點,一來有助辦案,二來若因此逮得采花大盜,寶經也可失而複得……”


    二人靜靜相視,悟凡決然道:“既然如此,我說一則洗髓經傳聞……”沉吟一下,緩緩道:“元朝中統年間,有一位海岱遊人,他曾經有一段奇遇。”


    “海岱遊人原是讀書人,飽覽詩書,最愛交方士朋友,常與方士們五湖四海作逍遙遊,足跡遍及名山大川,好不瀟灑自在。”


    “這天海岱諸人遊到長白山,將食物美酒陳列草地,邊享受酒食,邊閑閑吟詩作樂,正興高采烈,忽見一道人逸灑行來,海岱請問他大名,對方自稱西羌道人。”


    “這西羌,身型碩長,器宇非凡,言談舉止溫文儒雅,喜交方士朋友的海岱豈肯錯過?忙邀他共飲,彼此談笑契合,甚為歡暢。”


    “酒飲微釀,海岱見西荒目光昂然,頗有氣勢,知道此人不同凡夫,便說:‘看先生目光如炬,氣宇非凡,必非凡人,先生可否展現絕技,讓大夥兒開開眼界?’”


    “西羌道人先是謙虛道:‘也並非什麽絕技,雕蟲小技罷了!’繼則帶幾分自豪道:‘各位不見外,我也不隱瞞,在下並指可以穿牛腹,側掌可斷牛頭,握拳可劈虎腦。’”


    “眾人聞言俱是吃驚,西羌道人見眾人將信將疑,說:‘各位右是不信,不妨試試在下腹部。’”


    “海岱喚他的挑夫,拿木棍擊打道人腹部,見他麵不改色;再改用石頭重擊,依然神色自若;最後以鐵杵猛毆,依然奈何他不得。接下來,西羌道人表演一套絕活,登時眾人把眼睛睜大,不敢置信。”


    “這西羌,竟然用他腹下的‘命根子’,表演一套不僅女性不宜觀賞,連男人也禁不住麵紅耳赤的技倆。他拿一根繩,一端係住自己命根子,另一端綁牛車輪上,呼叫牛車前奔,而道人卻屹立不動。”


    “這絕活,眾人真乃大開眼界,海岱不覺驚歎:‘這真是天賦裏至果啊!’”


    “西羌道人卻道:‘在下這套本事絕非天賦異票,而是後天修練。’並且告訴海岱,他練的是‘洗髓經’,說完以一本經書相贈,眾人翻開,文字深奧難懂,看來看去,無論如何也看不明白。唯一明白的,這本經書名叫‘洗髓經’。”


    悟凡說畢,雙手合十道:“洗髓經原是絕妙好經,隻因這段傳聞,故而往往流於暖昧。”


    張俊明凝神思索,忽有所悟。“也許那西羌道人,隻是想證實自已功力了得,才使出這一絕活,他原本的想法,大約認為人身最脆弱的部位,都能練得如此,可見他功力。隻是人們不解他的意思,導致誤會,以異色眼光視之。采花大盜犯案,若與兩本費經有關,想是舍本逐末,走火入魔,故而惹出天大禍端來!”


    悟凡忙說:“捕頭大人說的極是。”


    悟塵雖不言語,卻頻頻點頭。


    “剛才你說……”張俊明看著悟塵:“寶經失落三個多月,快近四個月了?”


    悟塵頷首。


    “這兩本寶經要練多久?”


    二人相視,悟凡說:“不一定,看個人資質功力,若根底深的,短期可以成就;若根底淺,資質不夠,又乏人指點,怕是找不著門路。不過即使資質根底都夠,總須百日吧。”


    “為什麽?”


    悟凡轉臉看悟塵,問道:“師叔是這麽說的吧?”


    悟塵微微點頭。


    “百日之內,可有禁忌?”


    悟凡一臉尷尬,不知該如何敢口,遂轉臉看悟塵,悟塵遲疑一下,呐呐道:“據說練功百日之內,不得近女色。”


    張俊明雙睥一亮,急問:“百日之外呢?”


    兩人俱都搖頭不語。此時外麵一片喧嚷,張俊明偏頭瞄出去,看來丁一夥人,約七、八個,為首一個婦人,蓬著頭發,蒼黃一張臉,嘰喳叫道:“我要見捕頭大人!我要見捕頭大人!”


    張俊明挺身而出,問:“什麽事?”


    那夥人瞧瞧他,不說話,婦人仍一逸喊道:“我要見捕頭大人!”她抓住張俊明手臂,惶急道:“你快告訴我,捕頭大人在哪兒?他人在哪兒?”


    張俊明正色道:“我是本縣捕頭,這位大嫂,你有什麽事?”


    婦人一聽,眼睛發百,淚珠盈眶,雙膝一軟,跪了下去,說:“捕頭大人,求求你,求求你救回我家板兒……”說著淚下如雨,咽不成聲。


    “怎麽回事?”


    婦人抽抽噎噎,哭哭啼啼,喉嚨似被堵住,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一旁的莊稼漢說:“我們家板兒,三個多月前睡覺失蹤,至今並無消息,再怎麽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們家燒飯的都快急瘋了!”


    “不要!不要!”婦人猛搖手,失聲呐喊:“我不要板兒怎麽樣,我要板兒快快回來!快快回來!捕頭大人,你不知道,我就生板兒一個孩子,萬一他……呸!呸!”她語無倫次,狠狠給自己一個嘴巴子,磕頭下去,說:“捕頭大人,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救我家板兒回來!”


    張俊明看她猛磕頭,心下不忍,喚壯稼漢:“把你媳婦扶起。”


    婦人被扶起,仍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得傷心,張俊明問莊稼漢:“你們板兒多大?長什麽樣子?”


    “十一歲,白白壯壯。”


    張俊明勸慰道:“我們正在加緊緝拿采花大盜,不要好久,自有著落的。”


    “可是,萬一……”婦人又哭喊起來:“捕頭大人,昨晚回來那些孩子,我都看過,都看過,太慘了,萬一……萬一……我家板兒……”


    “快別胡說!”那莊稼漢又道:“捕頭大人說,不要好久,自有著落的!”


    張俊明悶悶回林老爹屋裏,燕燕飛正半倚門畔,剛才那一幕她俱已看在眼裏,見張俊明愁眉深鎖,她不覺一歎:“可憐天下父母心……”


    張俊明頹然道:“我心中像壓一鉛塊,不將采花大盜繩之以法,寢食難安。”


    “有孩子的人家,誰又能寢食俱安?”燕燕飛眼色沉黯道:“那婦人哭哭啼啼,跡近瘋狂,我越發難過……”眼神一變,射出淩厲光芒。“這采花大盜,一天不逮住,我就一天不離開這裏,我要看他能神氣到幾時,如此喪盡天良!”


    張俊明立時麵有喜色,拱手道:“有燕姑娘這句話,張某心中舒坦多了。”


    忽聞外頭有人叫:“郎中來了!”


    果然唐掌櫃領個五十開外郎中進屋來。那郎中搭著林老爹的脈,沉思好半晌,皺起眉頭:“年高體弱,太過勞累,又遇風寒,恐怕不是三、五天能複原的,若再高燒不退,怕有性命之憂。”


    燕燕飛一皺眉,心焦意亂看住張俊明:“這可怎麽好?”


    張俊明忙對郎中說:“有什麽好方子,你盡管開,總要先教他燒退才好。”


    說著,遞了一錠銀子過去。


    那郎中不肯受銀子,說:“怎麽能要捕頭大人的銀子?我盡力就是,隻怕不容易。”


    外頭有人叫喚:“捕頭大人可在屋裏?”張俊明聽得出是鐵龍,連忙挪步到門口:“鐵管家有事?”


    “我家主人派我來接捕頭大人和燕姑娘。”


    “有事?”


    “我家主人要我來請二位午餐。”


    “替我謝過白少爺,我要四處看看,燕姑娘也有事。”朝床頭指了指。


    鐵龍訝道:“怎麽回事?”


    “燕姑娘的義父高燒不退。”


    鐵龍臉色更訝:“怎沒聽說燕姑娘有個義父!”朝床畔瞧去,問明病情,那郎中簡略說了一下,鐵龍道:“你用最好的藥,不要省錢。”塞了兩錠銀了在他手裏:“一切拜托!”


    ※※※


    入夜的唐家客棧,與昨夜的淒清大不相同。客棧有裝飾精致的上房,有普通的客房,還有廉價的通鋪。客人除商家,一般百姓,還有做勞役的挑夫、轎夫、趕大車的等等,雖說地方不靖,卻也有幾成座,比前兩日還要生意興隆。


    座上有兩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二人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二人笑顏逐開,似乎愉快極了。一個說:“小馬,看來要走運了!想不到這小地方不有這大筆財富。”


    “可不是。”另外那個也樂嗬嗬道:“我說小陶,你我合力,一人一百五十兩金,那可真是快活比神仙。”


    那邊江寶生,把臉一偏,對著他倆咧著出白牙,笑嘻嘻:“小兄弟,三百兩黃金,當然快活比神仙,逮不到人,被宰了,也是快活比神仙。”


    那小馬笑容盡去,沉下臉瞪住他,怒道:“你說這話,什麽意思?”


    江寶生仍舊一張笑臉,慢騰騰道:“這可是要拿命去換的,逮到人,拿了三百兩黃金,當然快活過神仙,被宰了,也是快活過神仙。”


    小馬恨恨揪他,喝道:“好!我先把你這老小子宰了,讓你去快活比神仙!”說罷去抓桌上的刀,那江寶生陡然站起,按住他手,道:“何必呢?開開玩笑,樂和樂和!”


    小陶也怒目向他,恨道:“你這老小子,竟敢開你少爺的玩笑,若少爺宰了你!”說罷也去抓刀。


    江寶生不慌不忙,按住他抓刀的手,說:“何必呢,我說兩位少爺,兩位英雄,你們宰了我,沒金子拿,還多一樁是非。”他四下一看,大家正朝他們望著,他越發無畏無懼,吊兒郎當道:“兩位難道沒留意,座上好幾位官爺。兩位若莽撞,恐怕還沒見著采花大盜,就給官爺逮了去,那可是不劃算的啊!”


    小陶、小馬對看一眼,悄然瞄了四周,可不是,大家正目光灼灼瞧著他們,當其還有幾位穿著公服的。便把怒火按下,低低罵道:“便宜了這老小子!”


    那一端角落,瞎子簡天助彈起他的琵琶,簡天紅掌條絲絹,亮起嗓子,扭著腰肢,姿態婀娜唱起曲來。嗓音清脆甜芙,總來甚是舒暢,眾人正入神,門口忽起小小騷動。原來一個與眾不同的爺兒來了。


    這爺兒如玉樹臨風,風采翩翩,氣度雍容,每個人看到他,都像碰到磁石般,被他吸住口在座的客人也不敢怠慢,紛紛有人立起身來,那人一抬手製止眾人。大家看他注視簡天紅,趕忙靜下來。簡天紅起初也是一訝,雖不清楚來者何人,但看他氣勢,知道此人大約有些來頭,一分神,差點唱不下去。抬眼瞧那人,隻見他微笑注視,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簡天紅趕緊收心,把曲兒唱完,那人領頭鼓起掌來,眾人也啦啦啦拍響雙手,掌聲停下,那人喚聲“鐵龍”,朗聲道:“看賞!”


    眾人交頭接耳,這才清楚,是白家莊白禹奇。鐵龍一叫叫道:“我家主人有賞。”


    簡天助兄妹一愣。唐掌櫃提醒道:“白少爺賞你,姑娘!還不下來領賞?”


    簡天紅愕了一愕,忙盈盈含笑上前,鐵龍掏出銀子,說:“五兩銀子賞你。”


    簡天紅心裏一樂,雙頰發熱,捧著五兩銀,朝白禹奇款款一福,白禹奇微微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禮。


    唐掌櫃恭敬道:“白少爺光臨小店,想必有指教?”


    白禹奇不語,鐵龍朗聲道:“你領個路,我家主人來看林老爹。”


    “是。”唐掌櫃說:“請隨我來。”


    那一端,簡天助雙頰一陣抽搐,他用低的不能再低的聲音問問:“剛剛說話的那個人是誰?”


    簡天紅困惑道:“你說哪個人?”


    “剛才遞銀子給你的人。”


    簡天紅快樂道:“哥,他家主人好大方,你看這是五兩銀子!”


    簡天助聞若未聞,沉聲道:“我問你,剛剛遞銀子給你的是誰?”


    簡天紅訝異不置,說:“哥,你問這個做什麽?”


    藥服下,林老爹仍高燒不去,尤其傍晚起,熱度似乎高升了些。


    燕燕飛不斷用冷毛巾敷他額頭,一遍又一遍,毛巾由冷轉溫,她再浸水,揪半幹,再敷。熱度依然持續著,正茫然無策,有人叩門了。門一開,原來是鐵龍,想是來接她的吧?這鐵龍,倒是跑得勤快,中午來了一趟,傍晚又是一趟,這會兒,想必也是難違主人之命。可惜他又白跑一趟了,她寧可辜負白家的盛情,也不願置老爹於不顧。


    出乎意料的,鐵龍居然說:“給燕姑娘帶來了一個好郎中。”


    燕燕飛往他後頭瞧,居然是白禹奇,不禁驚奇道:“是你!”


    白禹奇一臉凝重道:“鐵龍說你義父高燒未退,我不放心,特地前來。”


    便走到床前,搭他脈,動作甚是熟稔,儼然精於此道,燕燕飛驚喜道:“白少爺原來通歧黃。”


    白禹奇微笑道:“白某隻是略通。”他凝神把脈,說:“脈象好弱,挺棘手。”深深盯燕燕飛一眼說:“可以試試。”吩咐鐵龍:“取我針盒。”


    鐵龍懷裏掏出長方型木盒,白禹奇命鐵龍:“寬他衣褲。”鐵龍上前解他衫褲,白禹奇看他衣衫檻褸,又聞有異味,微皺眉頭,吩咐隨身護院道:“你回去取一套衫褲來!”


    那護院轉身出去了,唐掌櫃親自送來一盞油燈,燕燕飛雙手捧在床前,白禹奇全神買注,一針針紮下,若他遍身傷痕,瘀傷多處,有兩處無法下針,白禹奇歎道:“難為他這把年紀,還挺得住,要換了別人,恐怕早就……”不住搖頭。


    “白少爺。”燕燕飛憂愁道:“你看他這燒,退是不退?”


    “這針一紮,一個時辰之內,必退。”


    燕燕飛轉憂為喜道:“那就好,那就好。”


    一柱香功夫,白禹奇將針一枚枚起出,果不其然,燕燕飛摸他額頭,燒已退盡,燕燕飛驚喜道:“白少爺一介書生,想不到會針灸,懂得經絡,真今人刮目相看。”


    “雕蟲小技。”白禹奇一逸微笑:“燕姑娘放心,我也就心安了。”


    林老爹頭頸動了動,燕燕飛驚喜注視他,一見他緩緩睜眼,忙握他手,林老爹啞著嗓,疲累說:“我……好困啊。”


    “老爹!”燕燕飛柔聲道:“再閉上眼歇一會兒。”


    “我……好渴啊。”


    鐵龍轉身倒水,雙手捧與燕燕飛,林老爹將一碗開水喝乾了,舒了一大口氣,問她:“這會兒,什麽時刻?”


    “掌燈好一會了兒。”


    林老爹眼睛霍然一瞪,“啊”了一聲,掙紮著要起身,燕燕飛問他:“老爹,你做什麽?”


    “我要趕路,燕飛,你知道,我衣囊羞澀,再不能住下去。”


    “老爹,”白禹奇忍不住道:“你這病,非得多日調養,否則怕有性命之憂。”


    林老爹登時一呆,兩行老淚沿腮邊滾落,滄然道:“老朽死不足惜,隻足心願未了,老朽死不眠目。”


    “老爹,你有天大心願,都得等身體養好再說。”


    他轉臉看燕燕飛:“我想把老爹接回家去,一來免你心中掛慮,二來此時此刻小薇也不能少了你。”


    燕燕飛心中激蕩,覺此人太好,臉上遲疑道:“這怎麽好?”


    “燕姑娘不要顧慮太多。”鐵龍道:“我家主人,一向樂善好施,這種小事,稀鬆平常,何況昨晚要不是您救丁小薇,隻怕不堪設想。”


    白禹奇微笑揪燕燕飛,道:“燕姑娘不必多慮,外頭有馬車,車上鋪上褥子,十分舒適,由鐵龍馭馬,平穩安全,絕無顛波之苦。老爹的衣服已派人回去取來,剛才燒退,想已發一身汗,等等用溫水揩抹全身,人會更舒服點。”


    燕燕飛感激道:“白少爺真是細心,安排如此周詳,恭敬不如從命。”


    忽聞外頭悉雜聲,鐵龍喝道:“外麵什麽人?”


    護院將那人揪進來,那人縮著脖子,手腳掙紮,似不情願被人如此揪著,嘴裏嚷道:“兄弟,有話好說,何須如此,教人難看!”


    燕燕飛認出是江寶生,鐵龍朝護院說:“鬆手。”冷冷揪江寶生:“你幹什麽?偷偷摸摸,像個鼠輩。”


    “我要見白少爺。”


    鐵龍神色更冷:“我問你是幹什麽的?”


    江寶生陪笑道:“我是個獵戶,身邊有上好的老虎皮,想請白少爺過目……”偷看白禹奇,看他沒什麽表情,補充道:“這老虎皮絕對是上上貨色。”


    鐵龍轉頭看白禹奇,瞧他眉心一動,已知心意,冷冷命令江寶生:“好!去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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