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之後,西海河工程被叫停,大部分的義務兵離開西海河,退伍回家。李富生也轉業了,他最初獨自流離了一段時間,可能是工程被叫停五六個月,才再次跟我爸碰麵。那一次碰麵,他們商議的是關於叛逃的事情。當然,在我爸的口中,那不叫叛逃,那隻是實現目的的一種方式。


    在這之前,我爸可能跟蘇聯人有過接觸,拿到了一筆錢,他跟李富生一起去見蘇聯人的時候,至少已經是第二次和老毛子接洽了。這一次,就是我在那段錄像裏看到過的場景,很可能因為李富生這個人的神秘,所以我爸才會拉上他。一直到這時候,我才明白為什麽整個交談過程中李富生始終一言不發,不是他不想說,而是插不上話。當時的那個老毛子在用俄語跟我爸交流,我爸可能會說俄語,但李富生對他們的交談完全不知所雲。


    這次接洽,幾乎已經敲定了叛逃時的種種細節,看得出,當時我爸心裏也有猶豫,否則想逃跑的話,立馬就可以跟著蘇聯人偷偷越過國境線先到外蒙古,然後轉道前往蘇聯。但他沒有那麽做,隻是交給了蘇聯人一部分資料,可能是想等蘇聯人研究完資料後最終表明一個準確的態度。


    這一次的事情,估計也是李富生下定決心要和我爸分道揚鑣的導火索。在接洽之後,李富生表示他不願意再讓外人,尤其是外國人插手這件事,但是我爸認為,西海河工程停止了,而且最高層做了批示,無論事情是怎麽樣的,都不能再做下去,這就說明,西海河不是暫時叫停,而是永遠的擱淺。沒有國家和部隊參與這些,僅憑個人的力量,很難達到最終的目的,所以我爸鐵了心要繼續做,在國內不行,可以跟蘇聯人合作,到外蒙古或者蘇聯本土去搞。


    李富生那種人,如果沒有心機就太奇怪了,他對我爸其實一直懷著深深的戒備,這次事情之後,李富生徹底跟我爸脫離了任何聯係,開始四處遊蕩,他去過很多地方,山野,農村,城市。


    有一件事情,文哥沒有說謊,那就是李富生犯下的殺人案。那個華僑企業家是文物收藏者,他自費辦過一個小型的展覽,不掙錢,完全就是個人愛好。在那次展覽展出的展品中,有一件比較特殊的,那是一塊被人工打磨出來的石片,可能是一件類似於石斧的石器,年代大概跟良渚文化同期,出土地點在今天的甘肅地區。這種石器在文物市場裏的價格不好確定,因為太老了,而且這塊石片上,有一些淺顯的痕跡,那像是有人故意刻上的,但也象是在自然磨損中產生的。


    李富生參加過這個展覽,對這塊石片的興趣非常濃厚,但是石片平放在展台上,李富生沒辦法看到石片另一麵上的痕跡。幾天後,展覽結束,李富生找到那位華僑收藏家,提出要買下這塊石片,不過被拒絕了,人家不缺錢,凡是留下來的古玩,都是打算永久收藏的。


    就因為這塊石片,李富生就入室搶劫殺人。從這裏也能看出,他其實不比我爸心軟多少,也是一個為了自己目的而不擇手段的人。


    在這之後,李富生的記憶又混亂了,等到記憶清晰到可以讀取的時候,又發生了一件讓我非常關注的事情。


    和之前的很多情況一樣,這段記憶沒有細節,記憶的場景是一片很荒涼的戈壁,植被非常稀疏,李富生肯定是躲在一個隱蔽的地方的,所以他的視野不怎麽開闊。荒涼寂靜的戈壁上,突然有人飛快的跑著。


    是我爸,多吉很肯定的指著我爸的畫像,說這個人在跑。


    後麵有人在追他,不知道有幾個人,但從我爸奔跑時略微顯出的慌亂來看,追擊者不會太少,他們在後麵一邊追一邊喊。我爸帶著一些東西,看樣子很沉重,這導致他體力消耗的非常快,在後麵的人喊話的同時,我爸停了下來,他朝前方看了看,然後拖著手裏的東西繼續跑著。


    後麵的喊話聲很隱約,隻有一句話聽的比較清楚:現在回來,還來得及。


    但我爸沒有停止,依然在跑,驟然間,一聲清脆的槍響從後方傳來,我爸在奔跑中的身軀猛的一個踉蹌,撲倒在地。這是很致命的一槍,子彈精準的擊中了他的頭顱。當他倒下的那一刻,已經沒有活下來的希望了。


    荒涼的戈壁,遠方有一片山的輪廓,天空很藍,他倒下的身軀微微的抽搐了幾下,隨即一動不動了,鮮紅的血從頭部流下來,慢慢的浸濕了周圍的沙礫和石子。


    當我聽到多吉講述到這裏時,心就猛然劇烈的抽動著,他死了?


    “是誰殺了他!?”


    李富生距離當時的現場非常近,但他的觀察角度很狹窄,在我爸倒地之後很短時間內,李富生仿佛被發現了,有人朝他這邊大喊,而且傳來槍聲。李富生轉頭就走,在他將要逃走的一刻,視野一下子清晰了很多,後麵有幾個匍匐在地麵上的人,他看不清楚,但發現他的人,是鄺海閣。


    鄺海閣的身手也非常了得,他帶著兩個人朝李富生這邊跑,李富生沒有時間再繼續觀察下去,轉身就跑。


    最終,他逃掉了,他的記憶,肯定仍在延續,但我的思維,仿佛一下子停滯在那片戈壁灘上。我確定,不管鄭立夫究竟有幾個,但我的親生父親,隻可能有一個,如果有一個鄭立夫在很多年前死掉的話,那麽我就不能否認,很可能是我的親生父親死去了。這樣的幾率是一半一半,但在我聽到多吉的講述時,自己眼前仿佛產生了強烈的畫麵感,我好像就站在當年那片戈壁灘上,看著父親頭顱的血液,慢慢染紅了地麵。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那麽哀傷。那一刻,就如同親眼看到父親被打死了一樣。我呆呆的坐在凳子上,覺得自己好像也變成了一具沒有思維的空殼。


    “你不能那麽武斷。”我自己對自己說,因為我的性格就是這樣,如果出現了什麽事,我總會朝好的方向去想,那是一種自我安慰,同時又是我的習慣。我不敢想象,如果我的父親在很多年前就死掉了,那麽這麽多年來跟我一起生活的那個鄭立夫,我該如何稱呼他?以後,我該如何對待他?


    總之,李富生是逃掉了,接下來的很長時間內,他沒有再和任何人接觸,一直奔走在西北地區。


    他很熱衷於抓捕那些地下的影子生物。但那種帶著智商的影子不怎麽好抓,李富生不知道從那裏得到了線索,他在地下湖孔洞內的空間裏,用鑿子鑿出很多小孔,然後掛上麝香,那種生活在石層中的蟲子對麝香氣味有一種瘋狂的趨向性,隻要聞到麝香味兒,就會不顧一切的爬出來。李富生過段時間就會采集蟲子的蟲卵,蟲卵燃燒出來的氣味,則對地下的影子生物有很大的誘惑,他捕殺影子,用跟我們相同的辦法來獲取影子的記憶。


    等到這張黃紙上可以解讀出的東西被完全提取出來,已經是三四天之後的事了,我們都沒休息好,疲憊不堪。但是我和金瓶梅心裏,恐怕同時產生了一點失落,費盡心機,終於弄出了一些李富生的記憶,雖然這些記憶讓我們收獲了不少,可是最關鍵的東西卻沒有著落。


    金瓶梅默默的抽著煙,眼睛都熬紅了,我也是第一次從他的表情裏看出了明顯的憂慮。可能放到以前,他不會這樣,但他剛剛做了爸爸,他就算自己看穿了生死,也要為自己出生不久的女兒著想。


    “沒事的,多少大風大浪都闖過來了,還怕這點小事?”趙英俊打著哈欠安慰金瓶梅,金瓶梅笑了笑,熄滅煙頭,表示自己沒事。


    盡管我心裏很失落,但一直都記得多吉的話,隻是看著他這麽大歲數了,連著熬了幾天,有點不忍心在這時候麻煩他。不過多吉倒真沒忘了自己的承諾,從凳子上跳下來,要幫我看眼睛。


    第166章 線條


    很多東西從表麵上是看不出什麽的,多吉也一樣,他問我,眼睛不對勁有多久了。


    “這個很難說。”我曾經回想過無數次,是不是小的時候發生過什麽比較特殊的事,從而導致眼睛出了問題,但真的沒一點印象,而且眼睛從來沒有任何不舒服,如果不是金瓶梅那個叫老方的夥計出事,我可能還要被蒙在鼓裏一段時間。


    我把自己所知道的所有情況跟多吉講了講,當他聽到隻有剛剛死去的或者快要死去的人才能從我眼睛裏看到一些東西的時候,就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多吉做了一些準備,然後自己跳到床上躺下來,讓我坐在床邊不要亂動,我不知道他想幹什麽,但還沒來得及問,就看見他從身上摸出一個小竹筒,竹筒子裏是一種玉米粒那麽大卻五彩斑斕的蜘蛛。多吉捏出一隻,一口就吞了下去。我對任何昆蟲都沒有食用的欲望,尤其是這種色彩很絢麗的小蟲子,那絕對不是什麽好東西。


    不出我的所料,多吉吞下去那隻五彩斑斕的小蜘蛛不到幾分鍾,黑黑的臉龐就泛起一股帶著淡紫色的灰氣,灰氣一下子從額頭蔓延到了全身,連五根手指尖最後都變灰了。他像是被什麽附體了一樣,在床上不停的抽搐,雙手緊緊抓著床單,那樣子看著很痛苦。


    又過了一會兒,多吉突然就不動了,從嘴角流出一些白沫,眼皮子耷拉了下來。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做什麽,但這樣子把我嚇了一跳,連忙扭頭去看金瓶梅和趙英俊。


    “應該沒事的,多吉老鬼有分寸。”趙英俊安慰我道,但他估計也不怎麽放心,過來翻翻多吉的眼皮,多吉兩顆眼珠都籠罩了一層灰氣,心跳雖然還有,卻無比的緩慢,體溫急劇的降低,漸漸連身上的肌肉都開始僵硬了。


    “他不會有事吧!”我很緊張,我覺得任何人做事都不可能百分百的有把握,誰都會出現紕漏。而多吉這種紕漏是絕對不能出的,事關性命。


    “他想好好觀察你的眼睛。”趙英俊給多吉蓋上一層薄薄的被子,然後退到一旁,他說一直到現在為止,很多偏遠地區的原始宗教中,還有人會以很古老的方式修行。尤其是在藏區那塊土地上,部分原始宗教裏的信徒有一種傳自上古的秘術。他們在中年的時候,就會隔一段時間服用一些自己調配出來的毒,如果藥量控製的很精準,那麽服毒的人會陷入一種很奇特的狀態中:生命特征慢慢的消失,但人卻還活著,甚至他們還有意識。這些人所追求的,就是感悟那種生和死交替的感覺,據說這樣可以體會到生死的奧秘。


    那種方法同樣有危險,長期服用同一種毒素的人,體內會生出抗體,不得不逐漸的加大服藥量,隻要這個量控製的不好,人就會很危險。


    多吉完全不動了,那樣子就和死去了沒什麽區別。我看著他枯瘦如柴的身軀,突然就想不通,他為什麽會為了我這樣一個陌生人,而冒這麽大的風險。


    我惶恐,而且不安,這時候,金瓶梅慢慢伸出一隻手,放在我肩膀上,示意我冷靜一點。他看看多吉,在我身後道:“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人,他們可能很古怪,讓人覺得難以接近,你無法走進他們的內心世界,永遠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麽。這是一種異類,但是你要相信,他們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你看不到他們的內心,隻因為他們在拒絕你的接近。如果他們認為你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他們會為你付出一切,乃至生命。”


    “有這樣的人嗎?”我回頭望著金瓶梅,感覺他說的好像金大爺筆下的人物,我覺得每個人都是自私的,包括我在內,除非我腦子抽了,才會做出不顧一切去救陳雨那樣的事,在大多數情況下,遇到危險的時候我肯定會自己先逃走。


    “有。”金瓶梅用力點點頭。


    “是這樣嗎?”我不由的自問,就因為多吉是趙英俊的好朋友,他就會為我這麽個陌生人去冒險?


    或許吧,是有金瓶梅所說的那種人,但我不確定。


    金瓶梅和趙英俊都不再開口說話了,避免幹擾到多吉或者是我。我靜靜坐在床邊,多吉的腦袋歪著,耷拉的眼皮後麵,那雙眼睛似乎一直在注視我。就這樣坐了至少一個小時,多吉突然觸電般的抖動了一下,就好像蟄伏了一個冬天之後猛的蘇醒過來一樣。緊接著,他的血壓心跳呼吸等等特征都一點點的恢複,最終睜開了眼睛。


    多吉的臉龐上的灰氣還沒有完全褪盡,他掀開被子慢慢爬起來,趙英俊趕緊扶住他,多吉踉蹌著跑到門外,蹲在地上吞下一點白色的藥粉,然後不斷的幹嘔,最後吐出兩口幾乎已經發黑的血。


    這股黑血一吐出來,多吉就明顯好了很多,也有精神了,他若無其事的擦擦嘴。我很關切的望著這個老頭兒,其實並不是急著等他說出他看到的東西,而是擔心他的安危。


    “多吉,你先休息一下,這事不急。”我遞給他幾張紙巾,想了半天,才發現不知道該說什麽,最後嘟囔著道:“多吉,謝謝你了。”


    “沒事。”多吉習慣性的呲牙一笑,抹掉嘴角殘留的一點黑色血跡,衝我搖搖頭,表示他很好:“小向和趙大壞的朋友,一定都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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