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如伽羅所料,大姐夫入踐帝位不久,便分別詔準諸州總管入京朝覲見。


    大周皇帝召見的第一撥人裏,便有隨國公、柱國將軍楊忠和大興郡公楊堅父子,並詔楊堅為小宮伯之職。


    當一身戎裝、分別數月的夫君站在伽羅麵前時,伽羅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兒跳得,仿如揣了個小兔子般。


    隻因在軍中領兵演練風吹日曬的緣故,楊堅的一張臉兒曬得黑紅,卻愈發顯得雄武威毅了。見了伽羅,一雙深碧明澈的眸子笑而不語地隻是望著她,伽羅一時間直有一種眩眩欲醉的感覺……


    伽羅清知那裏麵含藏著對自己怎樣的渴望,若不是眾將隨從簇擁左右,早就撲到懷裏去了……


    夜深人靜,賓客散盡。


    久別重逢,伽羅竟比那羅延還要瘋狂纏綿……她緊緊地箍著夫君,孩子般一會兒咬他的耳垂嘴唇,一會兒啃他的胸腹脊背,恨不得將他溶化揉碎了,才能稍釋無盡的愛戀和渴望……


    如此,整整一夜,小兩口兒竟沒有半點兒的睡意。一次又一次的激情過後,依舊相依相擁喃喃不停的從家事到國事,總也說不完的話題……


    伽羅偎在夫君懷中,一麵享受著他的愛撫,一麵在心內遐想:從今往後,被詔為帝宮小宮伯的夫君就可以留在京城為官,再不用遠離家門在外戍守了。從此,自己夜夜都可以這樣倚偎在夫君溫暖的懷抱裏踏踏實實地入睡了。也再不用擔心他的衣衫袍服,靴屨帽襪,再不用牽掛他的暑熱寒冷、饑餐渴飲了……


    雖說分別的日子隻有數月,而那種冬盼春、秋盼夏的相思寂苦,孤寂的夜晚,冷清的白日,尋尋覓覓,無邊無際的等待,她真的一天也不想再熬煎了。而像公爹那樣常年累月的數十年在外戍守,南征北伐,千裏迢迢,真不知婆婆這半生竟是怎麽熬過來的!


    第二天,伽羅早早地便了床,親自督促家人備好早餐,又親手為楊堅更上覲見陛下的朝服,並備好諸多貢賀的方物,雖一夜未睡,仍是神采煥發的樣子。


    待目送爺兒倆登上車輅,一路隆隆駛去後,伽羅才返身回到後庭,交待家人準備這幾天拜訪長輩親朋的禮物,並宴請來府賓客的酒飯菜肴等。


    父子兩人入宮覲見當今陛下和太師宇文護回到隨公府,匆匆用了正餐,便率屬下攜了各樣禮物,分別到於謹、李弼、賀蘭祥、尉遲綱等府上分別拜見。


    如此,直到回京的第三天晚上,賓客散盡,楊忠令屬將把楊堅和伽羅小夫妻一齊叫了到前廳。


    前廳裏隻有公爹一人,二人進了門,楊忠令屬將和左右家人到門外守候,不許打擾。


    伽羅有些詫異:公爹這般小心,不知有何要事交待?


    兒子和媳婦進屋落坐後,楊忠撫著他素有美髯公之稱的胡須,沉吟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地說:“那羅延,伽羅,今天傍晚,我突然聽說,廢帝宇文覺昨晚暴病薨天了。”


    伽羅一驚:怎麽,朝廷竟沒有一點動靜傳出來?


    前幾天她入宮時還聽大姐說,自老三被廢掉帝位,雖恢複了以往略陽公的爵號,人卻一直被囚禁在舊居,出入不得自由。不過,依舊還是錦衣玉食的。畢竟隻是十幾歲的少年,聽說在府中鬥雞賞花,倒也不知憂愁。


    人活得好好兒的,怎麽說薨就薨了?得了什麽陡病?


    她望了望夫君楊堅,見他眼睛望著父親,臉上沒有丁點兒的表情。


    伽羅明白了:這是在斬草除根啊!


    伽羅思忖,公爹如此鄭重的將此事告訴他們夫妻,一定還有更重要的下文!


    一時,因父親之死而盤踞於伽羅心底深處的那種恐懼不安的感覺,驟地重新襲上心頭。她坐在那裏,忽然覺得全身掠過涼森森的冷意。


    這時,公爹又說,“伽羅,你知道我為何要把那羅延從京兆伊調到隨州,使你們新婚燕爾的小夫妻分開麽?”


    “孩兒明白,這是父親為了盡早造就那羅延。那羅延他也想親隨父親身邊,每天親聆教誨,實習軍事。”


    楊忠搖了搖頭:“伽羅,那羅延原本可以不去隨州的。而且,其實京城隨國府也需要有人留守的。我不在京城,朝廷京城人情往來,也需要那羅延和你二人的應酬輔排。我是有意將他調離京城的。”


    伽羅黑黑的眸子望著公爹,靜靜地聽他的下文:“今天我覲見陛下時,陛下說要把那羅延詔回京師戍衛帝宮,還要授那羅延小宮伯之職。伽羅,表麵上看,那羅延從此以領帝宮戍衛一躍為朝廷二品武職,名位驟然顯赫,而且你們小夫妻倆也可以朝夕團聚了,似是好事。隻不知,你是否思量過,此事,卻正是福禍難料呢?”


    伽羅何等機敏之人?聞聽此言,聯想到公爹說到廢帝的突然暴死,直覺得自己的頭“轟”地一下子漲大了!


    “父親……”伽羅望著目光睿智的公爹,身上開始覺得寒意森森起來。


    楊忠咳了一聲,繼續說:“伽羅,我剛才說起廢帝略陽公之死,就是想讓你們明白,遑論那羅延一介三品武將了,即使是一國之主的皇帝陛下,即使是位極人臣的當今太師,依當今朝廷之局勢,每個人其實都在漩渦之中,誰都無法真正超脫啊。當初,我若不是在太師葬禮後即刻奉旨回任,我既為你父親多年屬下,又和你趙貴伯伯私交甚密,果然就能脫得幹係?”


    伽羅覺得自己開始全身發抖,她努力地聆聽著公爹透澈驚人的教誨:“說一句殺頭的話,當今陛下已經二十有幾,本已到了親政的年紀。可是,陛下踐祚帝位數月有餘,文武百官和各都督、開府、總管、刺史大多看宇文護的眼色行事。京城,朝廷,實在是風雨難測啊!戍衛京師,離朝廷漩渦中心太近啦!眼下局勢一切又在動變難料之中,那羅延戍衛帝宮,一遇風雲變幻,必然最先被牽連其中!”


    伽羅覺得自己就要昏倒了!她臉色蒼白,眼含淚水,怔怔地望著慈祥的公爹,仿如又回到當年親聆父親教誨時的情境……


    公爹今日之話,與父親當初曾警誡自己“動變之際,急於擇棲,雖可能驟得大富貴,卻往往埋下滅門之禍”的話,原來竟是如出一轍!


    眼下,宇文護仍舊把攬朝政,盡管大姐夫名義上為大周皇帝,可是,轉眼數月,宇文護根本沒有任何還政於他的跡象。


    其實,現在的大姐夫自身尚且吉凶難料,那羅延回到京朝,戍守帝宮,一旦遇有風吹草動,豈不是自投羅網麽?


    楊家乃世代望族之後,從前朝東西兩漢至今,楊家祖上有七八位祖先官至國之丞輔。到了公爹楊忠這代,自幼獨闖天下,幾番客居異國,屢屢死裏逃生,不僅練就了一身絕倫的韜略武功,更煉就了一副處變不驚、識量沉深的心智。追隨宇文泰二十多年,平江陵、攻梁隨,定漢東、破洛陽,攻無不克,屢建奇功。


    當年追隨太祖宇文泰邙山狩獵,突有猛獸猝然而出,太祖的坐騎驟然驚鳴不已。公爹奮力擋在宇文泰前麵,一把揪住猛獸,左手挾其腰,右手拔其舌,猛獸痛嚎之際,公爹早已拔出短劍、斬其咽喉。太祖壯而歎之,故而賜予公爹鮮卑貴族之姓“普六茹”,並賜字“猛獸”。


    值此四方未平、天下三分之際,像公爹這般威勇過人且擅用奇兵的百戰功勳,無論誰主持朝政,都會竭力攏絡的。宇文護擅政以來,已是幾番晉遷公爹的官職爵位,先是進位柱國大將軍,又進封隨國公,封邑萬戶,此番大捷,又另加邑千戶,公爹的幾個子侄職爵也各有晉遷。


    或許,在外人眼中,公爹不過驍勇善戰的一介武夫罷了。伽羅卻清知,其實公爹遠比素有經略撫綏而著名的父親獨孤信,更有穩藏守誠和靜觀動變的韜略,也比父親更知攏絡人心:那羅延兒時,大將軍楊忠在自己家府上僻出一方院落,辦了一所家塾。因延請了境內的幾位名師,授學講經,使前往聽學者進益頗豐,漸漸的,在帝京長安頗有名氣。楊忠為人忠厚,當初家塾開學後,便專門發貼,遍邀京朝諸多世家子弟們到自家塾堂來讀書。每天中午,還專門供給孩子們一頓午餐。


    那兩三年裏,在楊家私塾讀書聽學的朝廷三品文武官員的子弟,多達三四十人。楊堅至今的大多朋友,都是那時交結下的。


    伽羅眼含熱淚,對公爹說:“父親,孩兒知道怎麽做了。”


    第二天一大早,伽羅和夫君那羅延一起入宮覲見了大姐,並向大姐說明,因楊堅之父楊忠每年冬天痰症都有發作,楊堅諸弟年幼,欲留長子楊堅奉孝身邊,請詔準依舊隨父外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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