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不知道川村旅團長為什麽在這個時候回憶起了往事,不過佐佐木到一還是選擇了保持沉默,坐在床邊的凳子上傾聽著旅團長的言語。


    而川村宗五郎也隻是感慨了這一句,便迅速把話題轉移到了正事上:“聽外麵的那些勸降聲音,似乎我們的時間也不多了。佐佐木少尉,你能替我完成兩件事嗎?”


    佐佐木立刻起身立正回道:“是,請旅團長吩咐。”


    川村宗五郎吃力的舉起手臂向他擺動了一下說道:“坐下吧少尉,現在沒必要遵守這些禮節了。我可不能仰著頭和你說話。”


    “是。”佐佐木到一趕緊又坐了下來,雙手扶在膝蓋上,身體微微前傾,全神貫注的等待川村少將發布最後的命令。


    不過川村宗五郎卻沒有如他想的那樣發布什麽戰術命令,而是盯著自己手上的空酒杯緩緩的說道:“少尉,你應該攜帶了筆記本吧,請掏出來記錄一下我的遺言吧。”


    佐佐木到一楞在那裏,不由自主的抬頭看向了川村少將,以為自己是否是聽錯了,但是川村很快就對他重複到:“我們的時間不多了,請快些執行我的命令,少尉。”


    腦子裏有些混亂的佐佐木到一終於反應了過來,手忙腳亂的從口袋裏掏出筆記本和鋼筆,就在他還在思考著川村少將究竟是什麽意思時,對方已經接著說道:“把我下麵的話記錄下來,不要有所遺漏。


    本次北進作戰的計劃,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錯誤。我們這些軍人忘記了兵學的原理,卻把政治放在了作戰計劃的首要考量上,所以才會被支那革命黨有機可乘,造成了無可挽回的失敗。其責任全在我,第九旅團長川村宗五郎身上。


    其次,我們低估了支那民族意識的興起。本次革命絕非舊支那的改朝換代,也不是支那曆史上的農民起義,而是支那民族試圖自救的民族革命運動。所以支那革命軍的作戰素養雖然遠不及帝國陸軍,但是其士氣卻高過了帝國陸軍的大部分將士。


    甲午戰爭和日俄戰爭,帝國陸軍上至大將下至普通一兵都知道,我們是在為帝國的生存權利而戰,故我軍上下一心,不避生死。但日俄戰爭之後,帝國的生存危機已解,帝國陸軍便失去了為之奮鬥的目標,軍中氣氛也就隨之散漫了起來。


    如果帝國陸軍不重新豎立起一個奮鬥目標,愚以為當我軍對上這些剛剛萌發民族和國家意識的支那兵時,我們將會在戰鬥意誌上先敗給他們。失去了戰鬥意誌,軍隊也就徘徊於失敗的邊緣了…”


    記錄到這裏,佐佐木少尉才明白川村少將的遺言是什麽意思。他的心情雖然因此變得更為沉重,但是精神力卻更為集中了,唯恐錯漏了川村少將所說的一句一言。


    而川村在擔負起了戰敗責任和對於同僚的警告之後,在稍稍停頓了數秒後,便開始檢討起了本次作戰失敗的戰術失誤。


    “…支那軍在26日堅強的抵抗了我軍和清軍一天的聯合進攻之後,27日突然放棄了北上通道的防禦陣地,使得我軍毫無障礙的抵達了郭家店台地。從此到公主嶺不過一日的步行旅程,若是修通了鐵路線則不過是一個小時的車程。


    我下令騎兵中隊對鐵路沿線進行了全麵的搜索,根據騎兵們的回報,支那軍除了在公主嶺南側設置了數道防線外,鐵路周邊15華裏內並未見到任何支那軍的駐屯。而支那軍也沒有破壞郭家店以北的鐵路設施。


    按照步兵操典的規定,一隻全副武裝軍隊的步行速度約4、5公裏每小時,如果是作戰時的進攻步行速度,則還要減半。作為一隻剛剛出現不久的軍隊,我不認為支那革命軍有著大量的騎兵部隊,除非俄國人直接插手了這場戰爭。


    我當時考慮著,如果能夠迫使俄國人出現在正麵戰場上,將會使我國在國際上獲得廣泛的同情,從而使俄國處於外交上的困境。如果俄國人堅持不出現,那麽隻要把北上作戰控製在2-3小時以內,我軍的安全還是有一定保障的。


    隻是隨之而來的戰鬥讓我明白了一件事,我依賴於步兵操典做出的判斷是錯誤的,科技的發展和機器的不斷演變,使得基於舊式步、騎、炮戰術上編寫的步兵操典已經落後於時代了。


    支那兵在此次作戰中大量的使用了自動行走的機器。一種是裝上了大塊鋼板的拖拉機,這種拖拉機成為了支那兵突破我軍防禦陣地的移動盾牌,支那步兵藏於這些拖拉機的身後接近我軍的防禦陣地,然後以迫擊炮摧毀我軍的機槍陣地和火力密集射點。


    當我軍的防禦陣地被撕開缺口之後,支那兵後續部隊隨即乘坐能裝載一個分隊人員的汽車,以數十上百輛的規模從缺口處高速向我軍後方運動。有的汽車上還安裝了重機槍,在行進的過程中對我軍側翼進行了掃射…


    這種新式機器的運用,使得支那兵突破我軍陣地的能力遠遠超出了我的預估,其高速運動的能力也超過了騎兵部隊,從而讓我軍在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就被分割包圍了。我之前放在郭家店和南葳子鎮之間的一個步兵大隊,在不到半個小時之內就為支那軍從西麵突破,切斷了我軍同郭家店之間的鐵路通道…”


    雖然身負重傷,但是川村還是頭腦清晰的,花費了5、6分鍾講清楚了本次戰鬥中支那軍勝利的原因,和本軍在戰鬥中的失誤。


    說完了這些之後,川村明顯有些體力不支,看著對方每說一句都要皺起的眉頭,佐佐木到一終於忍不住勸說道:“旅團長要不你先休息一會再說吧,我們還有時間。”


    川村搖了搖頭道:“不用了,你替我再倒上一杯,然後去把外麵中隊長以上的軍官們叫進來。”


    看著對方拚命堅持的樣子,佐佐木到一終於還是服從了命令。數分鍾後,7、8名軍官跟著佐佐木到一進入了房間,把這個小房間擠的滿滿當當的。看著旅團長身上的傷勢,這些軍官們總算是收斂了一些剛剛在外麵表現出來的頹廢,恢複了幾分軍人的樣子。


    川村掃視了這些部下們一眼,也不管他們究竟是真心為自己痛惜,還是隨著大流表現出的肅穆,就直接了當的開口說道:“市川中佐,你現在是除了我之外軍階最高的一人了。我希望你能代表我前往支那軍中談判,就說我軍願意接受他們的條件,隻要他們承諾遵守日內瓦條約,那麽我軍就願意交出武器。”


    川村這話一出,不僅讓市川中佐難以置信,就連房間內的其他軍官們都七嘴八舌的反對了起來。然而川村不為所動的堅持道:“這是我作為旅團長的決定,隻要你們還沒有脫掉軍服,就應該服從於我的命令。至於你們個人怎麽想的,我並不關心。


    如果你們覺得我的命令有問題,大可以在戰後去向軍部申訴,但是現在這裏還是我說了算。如果有人堅持不肯聽從於我的命令的話,那麽就站出來,我會立刻解除你現在的職務,然後請自行突圍去吧。”


    川村的話語落下後,原本還顯得群情激奮的軍官們頓時都沉默了下去。所謂自行突圍,現在幾乎就和被命令自殺沒什麽區別,如果有突圍的希望,大家早就帶著隊伍跑出去了,何必在這裏等死。


    房間內安靜了數秒之後,市川中佐終於向川村低頭說道:“既然旅團長閣下已經下達了命令,那麽下官隻有服從。”


    川村等到了近半分鍾,見沒有人站出來反對市川中佐,便知道這些部下們剛剛不過是在演戲而已。他們可不是隻值15錢的應征兵,都是在軍校中刻苦學習了數年的軍官,大好前程才剛剛開始,又怎麽舍得放棄自己的人生呢。


    剛剛站出來反對自己的投降,不過是為了同自己劃清界限,也好為日後回去國內有個說法。但是真正讓他們自己選擇去慷慨的赴死,還是沒人肯幹的。也隻有那些平日裏被灌輸了為皇國盡忠的應征兵們,才會這麽熱血上頭的去踏上死亡之路吧。


    當然,川村心裏也明白,這些應征兵能夠這麽不畏懼死亡,並不是他們不愛惜自己的生命。而是和軍中生涯相比,家鄉的生活才是真正的地獄。即便日本打贏了甲午和日俄兩場國戰,但是國內的農民和工人並沒有獲得多大的好處,特別是日俄戰爭因為沒有獲得一分賠款,導致政府對於民眾的壓迫反而提升了。


    倒是那些資本家們,依靠戰爭賺到了自己的第一桶金,並將戰爭帶來的好處都放入了自己的荷包。而日本的農民和工人除了要負擔極為沉重的賦稅供養軍隊和皇室外,還要忍受資本家殘酷的剝削。至於他們的姐妹女兒,則被迫前往滿洲、朝鮮、南洋等地賣春。許多士兵在進入軍隊之前,都沒有痛快的吃過白米飯。


    軍隊,實際上已經成為了日本底層民眾賴以脫離自身階層的一條上升通道,所以這些應征兵才會表現的比軍官們更富有勇氣。令市川中佐等人離去之後,川村令佐佐木少尉再給自己倒上一杯酒,然後將手槍留下,便命令他也離開自己的房間。


    佐佐木一一照做,但他在離開之前忍不住向川村問道:“日後我應該把旅團長的遺言交給誰?我是指對本次作戰的討論這一段。”


    川村沉默了片刻後說道:“就交給福田參謀長吧。”


    佐佐木少尉向其敬了最後一禮,方才默默的關上了房門,他在門外緊緊的等候了將近一分鍾,終於聽到了房內傳來的一聲沉悶槍聲,這令他不由淚流滿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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