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國璋的反問,讓南次郎一時語塞了起來。這次北進作戰,說到底還是他為了解開自己的困局而力主的。為此他不惜從滿鐵借了35萬日元,說動了馮國璋的第一軍作為了日軍的後援。也正是看在了白花花的大洋份上,清軍上下才稍稍振作了起來,配合日軍打了個四平亂黨一個措手不及。


    當然,南次郎也很清楚,依靠金錢激勵起來的士氣是不可能持久的,而公主嶺的日軍也未必能夠長時間的堅持下去。依照他的想法,在這些支那革命黨一開戰就網住了這樣一條大魚,必然是要先把大魚抓起來,然後用作和帝國談判的籌碼的。


    雖然帝國政府並不會因為一個大島義昌和半個師團的俘虜向支那革命黨低頭,但是這件事對於陸軍名譽的打擊就太壞了。甲午戰爭和日俄戰爭兩場戰爭固然是極大的提高了日本軍人的地位,但是日本國民對於這兩場戰爭記得的,隻有海軍暢快淋漓的大勝,對於陸軍則隻記得旅順大屠殺事件和旅順爭奪戰。


    甲午戰爭期間爆發的旅順大屠殺事件,雖然在當日因為甲午戰爭的勝利和馬關條約的簽訂,使得日本國民寬容的諒解了陸軍。但是隨著日本戰勝俄國之後,試圖謀求國際地位提升時,旅順大屠殺便成為了日本人身上的一個標簽,這極大的打擊了日本人在國際間的聲譽,使得一部分日本政客不得不做出了否定旅順大屠殺的對外聲明,認為這是一起不幸的事件。


    至於日俄戰爭中的旅順爭奪戰,除了造就日軍在本次戰爭中最大的戰役傷亡之外,更是暴露了陸軍內部的諸多矛盾和組織失調的問題。雖然事後陸軍把乃木塑造為軍神,並在天皇的庇佑下,總算是把壞事變成了好事,把人員損失慘重的旅順爭奪戰包裝成了精神力戰勝物質力的典範之戰。


    隻是這樣一來,陸軍對於國民的吸引力已經大大的落後於海軍了。在一般的國民心目中,隻有海軍才是保衛國家的主要支柱,陸軍不過是在海軍的保護下才能出海的附庸軍。更有人認為,日本應當向自己的盟友,世界上的頭等強國英國學習,走大海軍小陸軍的建軍道路。


    國民中的這些言論,使得本就存在薩長之爭的陸海軍,現在的關係變得更為疏遠了起來。控製陸軍的長州藩閥自然是聽不得什麽大海軍小陸軍的說法的,甚至於因為這樣的說法,使得陸軍對於英日同盟都產生了懷疑,認為這有可能摧毀陸軍的根基,所以陸軍將領一直鼓吹德國的軍事製度,認為日後的世界必然是德國力量壓倒英國力量的世界,所以日本應當走德國的大陸軍道路。


    但是挾兩次大戰勝利的海軍還是牢牢的控製了政權,不停的把資源往海軍傾斜,如果不是天皇對於陸軍的支持,搞不好大海軍的建軍思想真要贏得最後的勝利了。


    為了對抗海軍的海洋政策,陸軍不得不倉促的實施了日韓合並,為陸軍的大陸政策建立第一塊基石,從而把國民的注意力從海軍集中到陸軍身上。當然,光是重新塑造陸軍在國民中的新形象還是不夠的,還需要把海軍從國民心目中高高在上的地位打下來,國民才會真正的把陸軍視為皇國的真正支柱。


    但是陸軍在國內的政治鬥爭才剛開了個頭,這邊就被支那人俘獲了一個大將和半個師團,這樣的局麵要如何讓國民相信,是陸軍而不是海軍在守護這個國家?


    作為長州藩閥中的後繼骨幹,南次郎自然是對長州藩閥的謀劃有所了解的。所以他也很清楚,在這個時間段上,陸軍是決不能出現什麽醜聞的,否則接下來陸軍的謀劃功敗垂成不說,陸軍還會進一步失去國家大政方針上的話語權。


    陸軍的失敗就是長州藩閥的失敗,長州藩閥的失敗就是他個人的失敗,這就是南次郎為什麽拚了命的要求川村旅團長向北進攻,心存僥幸的想要把大島都督解救出來,以掩蓋陸軍在滿洲遇到的這場大挫敗。當然,這也能夠順便掩蓋掉他前次接應不力的小小錯誤。


    隻是這種僥幸心理,最終卻是把川村旅團長和第11聯隊也給葬送掉了。眼下日本在南滿的兵力已經被削弱到了一個極為可怕的地步,除了守衛安奉線的鐵道獨立守備隊第三大隊,守衛大連到沈陽的獨立守備隊第六大隊,正往四平趕來的第21聯隊(不滿編),他從前線逃亡時帶回的一個大隊外,已經再無其他日軍部隊了。


    南次郎現在心裏也是惶恐的很,川村的失陷令他失去了一個推卸責任的對象,而如果從大島都督以下的關東都督府及第五師團高級軍官全軍覆沒的話,他就不得不背起眼下陸軍這個最大失敗的黑鍋了。


    因此他死活也是要把責任分擔給滿清的第一軍的,所以在沉默了數秒之後,南次郎便毫不遲疑的反駁道:“我軍北上接應公主嶺被圍友軍,這有什麽可被指責的?要不是貴軍見到敵軍就逃亡,把我軍的後路交給了支那革命軍,原本川村旅團長說不定已經把公主嶺的友軍給接應出來了。難道馮軍統認為,拋棄友軍隻顧自己逃命,這是正確的嗎?”


    馮國璋沉默了片刻,突然向南次郎問道:“如果是我軍看到亂黨就逃亡,放棄了保護貴軍的後路的話,敢問南參謀你是怎麽回來的?”


    南次郎顯然對這個問題早有準備,因此不假思索的回道:“正是因為貴軍的逃亡,才使得我不得不親自帶隊接手貴軍逃亡後留下的防禦陣地,隻是沒想到貴軍逃的如此之快,使得我手中的力量根本不足以遮蔽我軍的後路,最終為支那革命軍所衝斷了。我部和貴軍不同,我部是被支那革命軍硬生生的打退回四平以南的,並不是放棄陣地逃亡的…”


    南次郎的厚顏無恥讓馮國璋也歎為觀止,不過兩人都不願意承擔這場失敗的責任,無意義的爭吵了大半天後,南次郎終於還是甩手憤憤離開了馮國璋的司令部。不過他的目的總算是完成了一大半,讓第一軍司令部的上下人員知道,是第四鎮統製王遇甲的率先逃跑,才導致了整個戰局的崩潰。


    推卸責任這種事情,並不是一定要當事者自己承認的,隻要給旁觀者留下的印象是如此,那麽就可算是達到目的了。作為陸軍官僚中的佼佼者,南次郎自然知道陸軍的上層即便是為了陸軍的榮譽,也會支持他把失敗責任推給滿清第一軍的說法的。


    等南次郎揚長而去之後,轉回廳內的馮國璋也已經想明白了對方的用意。麵對再次跪倒在自己麵前的王遇甲,他心裏盤算著,眼下可不是追究對方臨陣脫逃責任的時候,否則他就是間接承認了此次聯軍失敗乃是第一軍的責任了。


    剛剛在內室聽到了南次郎話語,心中正忐忑不安的王遇甲,終於聽到了馮國璋對於他的發落,“王統製,你這臨陣脫逃的罪過,按理可是大罪。不管是朝廷也好,還是日本人也好,都是不可能放過你的…”


    王遇甲趕緊膝行了數步,抱著馮國璋的大腿,頭也不敢抬的連連求饒道:“軍統饒命,還請軍統給罪人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馮國璋忍住了想要一腳把對方踹出去的念頭,他俯下身子伸手輕輕拍著王遇甲的肩膀說道:“王統製不必如此,好歹咱們也算同僚一場,本官終不可能讓你落得個沒下場。不過這第一軍和關外你是待不住了,本官給你寫一封書信,你南下去投袁大人去吧。”


    王遇甲隻是思索了數秒,就知道這第一軍自己是真的待不下去了。雖然交出第四鎮的統製位置讓他分外不舍,但能夠跑去袁大人身邊,終歸還有個東山再起的希望。因此他立刻退回了兩步,向著馮國璋磕頭道謝道:“罪人唯軍統之命是從…”


    28日下午15時有餘,公主嶺到郭家店之間的槍炮聲總算是慢慢稀落了下來。距離郭家店北麵16華裏多的蔡家鎮北路口,吳祿貞從一輛汽車上走了下來,不待身邊的警衛給他打開傘,他已經打量好了周邊的地形,絲毫沒有避忌寒氣逼人的蒙蒙細雨,徑直走上了道旁一處小土丘頂,然後拿起了胸前掛著的望遠鏡觀察了起來。


    在望遠鏡中看到革命軍將士正從各處進入鎮內,進行逐屋搜索的行動,吳祿貞感覺自己的心頭是一片火熱,讓他感覺不到冰冷的細雨浸潤外套所帶來的涼意。


    今次這一仗不僅大大的鞏固了他這個臨時空降下來的第二師師長的地位,也讓他大大的滿足了自己的榮譽感。上一次他覺得這麽有成就感的時候,還是他同日本人就間島問題進行交涉的時候。隻可惜朝廷隻想著見好就收,隻要求日本人承認了間島屬於中國的領土,就匆忙把這塊土地上的伐木權、警察權和日本人分享了,使得他總覺得心裏堵的慌。


    而在間島問題的交涉中,日本人外厲內荏的本質也為其所看破。吳祿貞一直都覺得,對於日本應該采取軟硬兼用的姿態,才能迫使日本在南滿止步於商業利益,而不敢再要求額外的政治利益。


    但他的想法並不為朝廷所認可,在這個王朝末世,執掌中樞的滿清大臣們,無不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頭。在外交方麵更是打著外交無小事的態度,隻要外國人不找朝廷的麻煩,大家就該燒香拜佛的慶祝了,哪裏還有自己上門去找外國人麻煩的官員,這是嫌自己官運太過亨通了嗎?


    也隻有在革命委員會這裏,吳祿貞才算是找到了一些誌同道合的同誌。這裏的革命同誌總想著給外國人找點麻煩,然後收回一點權利,甚至不惜和日本發生這樣一場戰爭。這自然是相當符合他的脾胃的,所以他是極力支持革命委員會對日作戰的,比之一般的革命者更為堅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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