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樹模端著一杯紅酒慢慢品嚐著,似乎自己並不是在疾馳的火車上,而是在自家的書房裏休息一般。坐在他對麵的俄國人菩提羅夫說的口幹舌燥都沒有得到半點反應,不免大為惱火的說道:“閣下,《滿州裏界約》我們已經談了一年多了,您總不能不給一個結果吧。”


    周樹模聽著一側的俄人通譯的傳話,不由將手中的酒杯放回了一旁的方桌上。他們所在的這節車廂是中東鐵路上的貴賓包間,一節車廂分為了兩半,一小半是臥室,另一大半則是裝飾華麗的會客廳,沙發、茶幾和酒吧台應有盡有。


    斜靠在柔軟沙發靠背上的周樹模,心平氣和的對著菩提羅夫說道:“結果?我現在已經不再是黑龍江省的巡撫和大清國欽命會勘中俄邊界大臣了,我現在是一個階下囚,階下囚你明白嗎?我一個階下囚有什麽資格能給你結果,你可以讓我國朝廷再派一個全權代表過來和你談,但是我是無法和你談下去了,我已經沒有這個權力了。”


    菩提羅夫聽完了身邊通譯的翻譯後,他抿著嘴沉默了好一會,方才繼續開口說道:“隻要閣下能夠承認《滿州裏界約》,那麽我國願意代為交涉,要求貴國的革命軍釋放閣下。”


    周樹模搖著頭,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的,讓心浮氣躁的菩提羅夫很想伸手將之按住,“看來菩提羅夫代表還沒搞清楚現在的狀況,這不是革命軍釋不釋放我的問題,而是朝廷現在已經失去了對於黑龍江的控製,因此我們暫時無法對黑龍江的邊境事務做出任何決定。


    您現在隻有兩個選擇,要麽等朝廷平息了這場叛亂,您繼續和朝廷授權的代表談《滿州裏界約》;要麽就是等革命軍推翻了朝廷,您去和新政府談。在當前的局麵下,《滿州裏界約》已經不再是我國所關注的問題,革命或是平叛才是我國當前最需要解決的問題。”


    菩提羅夫終於忍不住起身惱火的指責道:“豈有此理,你們是在耍弄我們嗎?談了一年多的協議,怎麽能夠被一場革命推翻。閣下難道真的不擔心,我國自己派兵解決這件事嗎?到了那個時候,貴國損失的可就不是幾片荒蕪之地了。”


    周樹模不以為然的回道:“菩提羅夫代表,你對我張牙舞爪的也沒用。至於貴國是否會以武力入侵,那麽你們應當去同革命軍商議。現在守衛滿洲裏的,可是革命軍的隊伍。難道我會因為你要攻擊革命軍,就去簽署本來就對我國不利的條約嗎?你不覺得你的說法毫無說服力嗎?”


    菩提羅夫雖然怒火攻心,卻也無法再對周樹模說什麽威脅的言論了。作為俄國駐華公使廓索維茨的代表,他同麵前這位清帝國的封疆大吏已經打了將近一年的交道,雖然對方在滿洲裏的地位問題上堅持己見,但是在額爾古納河的舊河道問題上卻無法抵擋帝國在邊界線上的壓力,特別是北京的朝廷已經有意服軟,眼看著《滿州裏界約》將要再替帝國從中國滿洲割取數百上千平方公裏的土地時,該死的革命爆發了。


    令菩提羅夫甚為不滿的是,這場革命居然還是帝國在背後支持的。對於帝國在華的外交人員來說,這場革命的爆發簡直就是一個災難,這不僅完全破壞了帝國在遠東的外交政策和對日關係,也讓帝國在遠東的土地蠶食政策遭受了重重一擊。


    菩提羅夫本人是堅決反對破壞中國北方及關外地區的勢力平衡的。就目前中國滿洲的態勢來看,日本控製的南滿地區雖然富饒,可是當地中國人的數量已經超過了日本能夠同化的上限。


    至於北滿地區,雖然氣候及資源不及南滿豐富,但是當地的人口隻是聚集在幾處交通便利的口岸或中東鐵路沿線,和帝國遠東邊疆區接壤的地方還處於未開發狀態,他們完全可以像切麵包一樣,在不激起中國人激烈反抗的狀況下,把這些邊界的無人區納入到帝國的疆域內。


    但是現在這場突然爆發的革命打亂了帝國預定的外交政策,當然是駐華公使館製定的外交政策,彼得堡的外交部向來都是跟著沙皇和主席大臣的指揮棒轉悠的,在尼古拉二世登基之後就沒有一項長遠的外交計劃。


    比如維特伯爵擔任主席大臣時,俄國的外交政策就是太平洋政策,試圖把中國的北方化為黃色俄羅斯,從而為帝國建立一個麵向太平洋的出海口。而等到了日俄戰爭之後,俄國的外交政策就重新轉向了歐洲,試圖建立泛斯拉夫聯盟。斯托雷平上台之後,則主張在外交上進行收縮,不惜一切的取得帝國外部的和平,以完成他的改革計劃。


    帝國中樞對於外交政策的搖擺不定,也就導致了帝國外交官的各行其事。帝國在塞爾維亞的外交官正積極的謀劃著巴爾幹戰爭;帝國在中亞的外交官則一邊想要把波斯完全變為帝國領土,又對邊上的土耳其邊境蠢蠢欲動。至於在遠東的外交官們,則試圖把外蒙古和北滿納入懷中。


    帝國的外交政策就像是一條九頭蛇,每一個頭顱都有著自己的意誌,全然不顧他們隻有一個身子。菩提羅夫也從屬於這樣一個頭顱之下,隻考慮著遠東的外交政策得失,絲毫不會去考慮帝國在其他方向上的外交政策。


    但是今天,麵向帝國遠東的這一隻頭顱突然失去了動作的能力。原本應當服從於外交部指令的中東鐵路局,突然搞出了一個大新聞,用一場革命破壞了帝國對遠東地區的蠶食政策。帝國內部的矛盾浮現於水麵之上,這讓想要挽救帝國遠東外交政策的菩提羅夫茫然而無所適從了。


    菩提羅夫騷擾了周樹模一路,都沒有讓這位前黑龍江巡撫接受他的條件,當火車到達哈爾濱之後,他隻能起身告辭道:“閣下,請不要以為這場革命能夠給貴國爭取到什麽時間。在我看來,您現在不簽署這份協議,到時貴國朝廷為了平息這場革命,隻會割讓給我國更多的權益。”


    看著菩提羅夫帶著通譯離去的背影,周樹模的臉色也變得有些陰沉了下來,好半天之後才吩咐從人取過拐杖,扶著他下了火車。


    站在哈爾濱站台上左右眺望的宋小濂、於駟興、林世瀚、莫德惠等幾人,看到了從車廂內下來的周樹模後,趕緊快步上前去迎接了。


    麵對著自己的上司兼恩主,宋小濂站在周樹模麵前不由就有些感情外露的說道:“幸好,幸好。撫台大人沒事,真是邀天之幸,我這些日子就擔心您出了什麽意外。”


    周樹模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命數天定,友梅何必如此。哎,接下來咱們該去哪?是去監獄呢還是去見見那位吳主席?”


    宋小濂頓時麵露羞愧的說道:“是下官有眼無珠,沒認出此人的真麵目,倒是連累了撫台大人跟著我一起受難了。”


    在周樹模的目光掃視下,在場唯一穿著黑色製服的莫德惠不免有些底氣不足的說道:“大人在哈爾濱的安危,暫時由卑職負責。大人的住處可以自己選,一是在馬迭爾旅館包個房間,一是和幾位大人在道署衙門做個鄰居。”


    一旁的宋小濂趕緊為周樹模介紹道:“這位是原來哈爾濱巡警局的局長莫德惠,現在依然負責哈爾濱的警務工作,並不算外人。”


    周樹模曬笑了一聲道:“我一個階下囚去住什麽旅館,還是和友梅一起做個伴吧。咱們還可一起說話話,研究下詩詞,忙了這麽多年,今次倒是好好休息幾天了。啊,有車子沒有,我現在可走不了遠路。”


    “有,有,請撫台大人走上幾步,馬車已經在外麵備著了…”莫德惠忙不迭的答應著,絲毫沒有把對方當成階下囚來看待。


    出了車站之後,周樹模便拉著宋小濂和自己坐上了一輛馬車,隨著馬車向著道外區行駛去,周樹模才好奇心十足的觀察著馬車外的景象,想要知道在革命之後,哈爾濱的百姓到底有了些什麽變化。


    沒過多久,他就忍不住向身旁的宋小濂問道:“這街道兩旁挖溝是做什麽?這些人看著不像是苦力啊。”


    宋小濂瞧了一眼後說道:“奧,那個什麽革命委員會下令,今後哈爾濱各街區都要設置雨、汙排水溝和自來水管道,以杜絕瘟疫的爆發。那些被強製幹活的人,是被巡警抓到的小偷、大煙鬼和一些輕微罪行的犯人…”


    周樹模大為驚奇的說道:“這革命委員會鬧起革命好像也不過才五日吧?怎麽先做起了這種民生之事,他們現在難道不是應該考慮如何對付朝廷的平亂大軍嗎?”


    宋小濂沉默了片刻,方才搖著頭說道:“下官也是搞不懂,這吳川何以有這樣的自信。不過是趁著朝廷一時疏忽得了先機,居然不急著擴張自己的軍隊,不拉攏地方士紳大戶,反而第一時間搞起了城市衛生,告訴民眾鼠疫、霍亂的爆發實際是不好的衛生習慣和飲用受到汙染的水源所至。”


    周樹模良久不能出聲,好久才問道:“那麽現在哈爾濱的民眾如何?”


    雖然周樹模問的無頭無尾,不過宋小濂卻心有靈犀的回道:“29日下午商人已經開市,不再畏懼革命軍的軍隊,30日哈爾濱已經完全恢複秩序,各國領事並無插手哈爾濱民政事務之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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