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業十二年夏,南下船隊正在裝掛簾帷、搬移家具之際,隋帝楊廣忽然覺著有些心神不寧:他幾次夜夢先帝和母後蓮台闔目趺坐,他給母後捧水遞茶,母後也不大理會他。他醒來之後,思來想去,想不明白所為何故?


    他命司掌占卜的幾位內史前來解夢。


    內史元敏說:"現六月過半。七、八兩月是先帝和文獻後龍馭賓天的祭日。二聖生前敬奉釋迦佛門,先帝誕在佛寺,又被尼師撫育多年,文獻皇後又是妙善觀音的轉世化身。先帝和文獻皇後應是在請陛下南巡之前,做幾場祈禱平安的功德法事?"


    太府卿元文都說:"臣以為元大夫所言極是,臣請陛下詔命大德高僧在宮中主持幾場法事,求二聖在天之靈佑護陛下南巡順利、社稷平安。"


    武衛將軍宇文述說:"二聖生前與少林寺來往密切,開皇初年又賜少林寺萬畝寺田,是少林寺最大的功德主。臣以為,若舉辦法會的話,仍舊還是請少林高僧更妥。"


    楊廣以為極是。當下便命內史元敏擬詔並命太常寺派人前往少林寺傳旨:邀善護上師親率諸弟子,於七月丁未前三天,在景華宮祈福殿為先帝和文皇後主持功德法會,祈福社稷安昌……


    善護接詔後,即刻選定八十一名唱頌僧人,其實包括十八名執掌法音法器和樂奏的僧人。作為領奏,靈憲的大橫笛也被選入其中。


    靈憲突然生出一種強烈的預感——此番進宮,一定會見到離別十年之久的含煙……


    其實,含煙一向並不喜歡熱鬧的場合。


    以往,太常寺少卿兼領太樂署的總管何峽,從不令她在人前公開露相。多年來,隻要一出太樂署,她和服侍她的小蛾都會換下宮娥的衣裙,穿上內侍的衣袍進出。


    何峽把她當做一件不肯示人的瑰寶珍藏在太樂署的。


    離出發的日子越來越近,含煙心下鬱悶,和小蛾更上內侍的衣裳後,來到樂坊傍邊的花苑散心。


    含煙喜歡這裏的幽靜和那些參天的古樹。在古樹的旁邊,因暑氣開始消退,滿廊的荼靡花開得更旺了。白如紗,粉如絹,遠處望去,仿如大雪一般落了滿滿一架子。


    正在賞花,突然,她聽到,不知從什麽地方傳來一陣若隱若現的音樂之聲。


    她一下子被那奇妙的旋律給吸引住了——這不像是樂坊宮伎們演奏出來的普通樂曲。雖說做為宮中樂伎,她不僅演奏過,更是聽遍了天下美妙的音樂。而今天聽到的這支樂曲,卻是恁地沉蘊舒緩,旋律和配器雖說並不複雜,卻有著一種尋常樂曲沒有的清奇悠遠,更兼旋律縈縈低徊、一詠三歎的,仿自來自天國一般。


    含煙怔了怔,開始尋著這溫潤人心的樂音,慢慢往前走著走著。


    樂曲更清晰了。


    她知道,前麵那一片回廊殿閣的地方是祈福殿。那裏平時很少有人,隻有釋迦做法事時,才會偶爾打開。


    她走到荼蘼花廊的盡頭,扶著花藤,一時,整個身心都沉入了那種奇妙而肅穆、寧靜而神聖的旋律的氛圍裏去了。繼而竟是神魂俱醉,不覺潸然淚下……


    "這是真正的梵樂,也有叫它青廟音樂的。這支曲子名叫《彼岸引》,源於西方天竺佛國,多是漢代以來,被傳法譯經的西方僧侶帶到了中夏的。"


    沉醉於音樂之中的含煙,聽到背後有人對她這般低聲介紹。


    原來,何峽也被音樂聲吸引過來了。


    "不大像咱們的樂師在演奏。"含煙一麵凝神聆聽,一麵說。


    "大隋宮廷樂坊的樂師們這幾年已經開始流於綺羅之麗,哪裏還能有這份悠遠縹緲,清奇幽雅的風格?這是禪宗祖庭少林寺自己的樂眾們領奏的唱頌。少林寺是開皇以來最大的一家由皇家供養的寺院。寺裏不僅有專司護寺的三四百個武僧,也有專司唱念吹奏和鍾鼓竹管的一二百名樂眾。"


    何峽自小在宮廷樂坊,音樂造詣極高。含煙被他收為弟子之後,從他那裏學習到了許多的中外樂理,也學會譜曲和鑒賞,絲竹技藝也越發精進。


    原來這就是梵樂。


    怪道它清冷舒緩,如幽潭碧水一般浸潤心靈。


    含煙沉醉到了樂曲的清涼之水中,忽然,竟然生出一種欲隱遁禪林的覺悟……


    "想到近前看看嗎?"


    含煙點點頭。她實在想到跟前去看看:這樣清奇幽妙的音樂,都是些什麽樂器、又是些什麽人演奏的?


    何峽帶著她,穿過一片花叢,過了一座小橋,來到了一處宏麗的宮院前,鼓鈸笙笳之聲也漸行漸近。


    今天是頭場功德法會,陛下和皇後也在。殿裏殿外有層層禁衛把守,禦衛嚴密。從正門到殿院,雖說連著幾道武衛把守,身著三品太常寺少卿官服的何總管帶著含煙,昂首闊步地走過,路上無人攔擋盤問。


    隨著樂聲的漸近,何峽領著含煙來到了法會所在的宏德殿右閣。


    來到偏閣時,何峽囑咐她,若想到法會近前,可以托一方擺有茶盞巾帕的托盤,隨那些專司服侍唱頌樂眾的宮人侍立一傍就是了。


    含煙依言,隨一名捧著茶壺的宮人一起走到宏德殿內。


    來在法會場內,令人越發融入到肅穆的音韻之中。


    她站在宮人當中,抬眼望去,隻見七八十個身著一色禦賜黃色僧袍外披大紅金繡袈裟的和尚們,或是手持法器旄杖,或是唱頌奏樂,人人目不斜視,個個神情寧靜。雖說聽不出來那些和尚們唱的是什麽詞,卻也能猜出都是些梵文經咒之類。唱頌間隙,一串串鼓鈸鍾磬之聲和笙笳笛竽之類悠悠揚起,聖潔奇妙,攝人魂魄。


    突然,隨著一串沉蘊優美的大橫笛聲的揚起,含煙驟然一驚——她定定望著那位吹著大橫笛的菩薩僧,一下子呆住了!


    天哪!正在吹笛領奏的那位帶發修行的菩薩僧,五官眉眼、身段神情,怎麽那麽像她的三郎啊?


    含煙怔怔地望著那位菩薩僧,恍惚如墜夢裏。


    他,他,他果然是那個自己整整十年裏,日日夜夜、無時不刻思惦著三郎麽?


    突然,她覺得自己滿頭轟轟地作響起來:是他!是他!


    可是,怎麽會是他?事情怎麽會這麽巧?他應該隨兄長流徙在西南邊鄙之地,無詔永不許離開的,怎麽會回到東京,又做了和尚?


    也許是因自己思念三郎太甚的緣故,心生妄想了?再細細看他,不是他又能是誰?十年離索,當年曾是少年兒郎,如今已人到中年的三郎,依舊還是那熟悉的握笛彈指的姿勢,還是那耳熟能詳的吹奏技法……


    莫非,自己是在夢裏麽?


    含煙覺得自己就要眩暈過去了,一顆心跳得快要支撐不住了。她屏住了呼吸,怔怔地望去——


    天哪!她看見了什麽?原來,那位吹大橫笛的菩薩僧,那位酷似三郎的人,已經結束了一段領奏,此時,也正雙目定定地望著自己……


    盡管自己一身閹人的袍服,他還是認出了自己!正如他雖是一身僧人著扮,自己也一眼認出他一樣!


    此時,他就站在離自己五六步開外的地方!可是,他的氣息卻已清晰地傳到了她的身邊。含煙覺得自己就要昏過去了!她定定地望著三郎,全身劇烈地顫抖著,強抑著幾乎奪眶而出的淚水……


    她望著他的臉龐五官,努力從上麵尋找往日熟悉的痕跡:一朝相思,十年離別,曆盡磨難的臉上刻上了滄桑的痕跡,不變的是那雙依舊深邃明淨的眸子……


    一個多時辰的法會終於暫時歇場了。


    一個多時辰裏,含煙一雙眸子一直就那麽怔怔地望著離她隻有幾步遠的她日思夜想的三郎!


    法音綿長竟是永無盡頭……


    隨著一聲鼓鈸落音,萬籟俱靜!


    含煙突然醒悟過來,她望望手中的茶盞,雙手托著,不知怎麽就走到三郎跟前,貪婪地望著他碧潭似的眸子,抖著嘴唇說:"師、師父,辛、辛苦苦了,請,請用茶……"


    望著徑直朝自己走來的人兒,靈憲直疑是在夢中!


    他注意到了,一位手捧茶盞的宮人一直都在定定地望著自己。他起初沒有在意,突然之間,他發現,原來,那位一直定定地望著自己卻身穿閹人袍服人,眉眼神態竟然酷似九妹含煙!


    她不是樂坊宮伎麽?怎麽會穿了閹人的袍服站在這裏?


    一刹時,他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可是,她若不是含煙,怎麽會一直那麽怔怔地望著自己!


    天哪!真真是佛祖保佑、上蒼安排的啊!


    宮女著宮人的衣裳,也許正是宮裏的規矩?


    當他的九妹含煙手捧茶盞站在自己麵前時,他越發堅信:自己麵前的宮人,正是自己苦苦尋覓了十年之久的九妹!


    法會上,人來人往,他拚命抑製住自己,雙手嚇人的抖著,接過茶盞時,竟是差一點失手把茶盞掉在地上。


    他看看殿內左右,哪裏是說話的地方?他一麵捧著茶,一麵示意含煙走到殿角帷幔下:"九妹!九妹,真是你嗎?"


    含煙望著他,點點頭,拚命咬住淚水,全身顫抖、凝咽無語!


    靈憲看看左右:"阿彌陀佛!我終於找到你了!"


    他的嘴唇在劇烈地抖著,眼裏噙著淚花,握茶盞的手抖得厲害,望望左右來去的人,竟不能再說什麽!


    他捧著茶盞,裝著喝茶的樣子,用杯子稍擋了一些,急急低聲說:"晚上戌時,法會殿外的東南角,有個長長的荼縻花廊,我在廊西盡頭那裏等你……"


    含煙咬著嘴唇,眼裏噙著淚,使勁點了點頭,欲待和他說什麽時,忽聽有人叫他:"靈憲,師父叫你過來一趟。"


    靈憲應了一聲,碧潭似的眸子深深地望了望含煙,放下茶盞時,又低聲囑咐了一句,"戌時,荼蘼花廊下",便轉身匆匆去了。


    望著他的背影,含煙半倚著旁邊的殿柱,雙腿軟得快要癱在地上了……


    茶盤在她的手中抖得格格鋃鋃作響!


    她強令自己鎮靜一些,放下茶盤,也不知擇路,見有一個偏門,通向一處精致的小園,一頭就要往裏闖。


    "你亂闖個什麽?!快,走這邊……"


    含煙迷迷糊糊地隻管跟著他往外走。


    "陛下和娘娘正在那邊歇息著哪,你闖進去,還保得住項上這顆腦袋嗎?"


    虧得何峽及時到來,見她暈頭暈腦地竟要往陛下和娘娘歇息的地方闖,一把拉住、急忙拐到了另一個偏門,出了法會殿院。


    今天,見含煙聽了半晌音樂,突然變得失魂落魄起來,竟不知出路,還差一點闖到陛下和娘娘臨時憩息的殿廡,不覺驚出一身的冷汗來!虧得手急眼快,拉她拐到別處,才免了一場禍事……


    含煙一路深一腳淺一腳,失魂落魄的模樣……


    快走到太樂署時,望著神不守舍的含煙,何峽突然問:"他是誰?"


    "誰,是誰?"含煙一驚,一雙夢似的眸子望著何總管。


    "跟你說話的那個行者,他是誰?"何總管盯著含煙的眼睛問。


    含煙怔住了!


    "他,他是我姑媽的兒子,沒料到,會,會在這裏遇見他。"含煙結結巴巴地說。


    何峽點點頭,沒有再追問。


    快走到太樂署外那條幽靜的林蔭小徑時,何峽見小蛾已經等在那裏,說了聲,"我到內侍省一趟,你先請回吧",便匆匆拐向另一條小道去了。


    含煙回到自己的寢殿,再也禁不住熱淚迸濺起來——她怎麽能料到,自己竟然會在宮裏遇到三郎?


    含煙在小蛾的攙扶中,通過偏門到了自己居住的太樂署後庭。


    何峽在太樂監衙署後麵的小院裏,專門為含煙辟出了這方小院。


    含煙每天就是在這個小樂坊中,或是整理抄寫一下古今樂譜,或是演練譜寫琴曲。雖說何峽宮裏宮外的朋友眾多,往來頻繁,而在太常寺和太樂署的前庭,他都另有客殿的。中庭和後庭,除了樂庫、譜堂、樂廡,平素隻有四五個心腹宮人在此服侍常住,含煙和小蛾主仆則在後庭的一個可以通向禦園的偏院單獨居住。


    這處樂廡算得上是太樂署的禁地,除了含煙,平素極少有外人進得來。


    來到自己的居處,含煙還在迷茫,不知剛剛發生的事,是不是一場夢?


    他怎麽做了行者?這十年裏,他都曆經了什麽磨難?他是有意來宮裏尋自己的,還是無意見遇?


    一切,都要等到晚上戌時才能明白。


    時光太緩慢了!


    整整十年!漫漫的春夏秋冬,漫漫的日日夜夜,多少相思的淚水,多少無望的期待……


    後晌,服侍含煙的宮人小蛾走進來,"坊主,何總管令你到中庭的樂廡一趟。"


    小蛾幫含煙補了妝,兩人來到前麵何峽的琴廡。


    一身羽白常服的何峽獨自一人在廡閣裏撫琴。


    含煙聽出來,這是那首有名的《陽春》。


    五官俊美且舉止儒雅的何峽,在外人眼中,其實很難看出他竟是一個閹人。他所譜的樂曲,因其性情灑落,也多係悠然飄逸自成一格。


    樂坊十年,她還沒有見過哪個人的音樂才賦趕得上他的。


    看上去,何峽今天的神情顯得有些鬱鬱不樂。


    含煙常常疑惑,自己是闔族連罪被淪入宮掖為宮伎奴婢的,而何峽卻是何苦?兒時她就曾聽說過何峽的伯父何泉的大名。他一直是文帝和獨孤皇後的親腹左右。何峽的父親何溪因兄長何泉之故,開皇初年被晉為一方郡丞。她不明白:即使癡迷音樂,四海天下,哪裏又沒有琴簫之音、鍾磬之聲?風中放歌、月下撫琴,三五知音,絲竹合奏,何其逍遙自在!為何偏偏要自斷命根,不顧一切也要鑽進這大籠之中自縛一生?


    他曾對含煙說,在沒有遇到含煙之前,他隻能撫得一曲《陽春》,雖可狀萬物知春、和風澹蕩之音,卻無緣曲成《白雪》,更無以抒發凜然清潔、雪竹琳琅之境。


    含煙卻不以為然。她以為,陽春也罷,白雪也好,高牆深院內,統不過隻是畫上煙花、鏡中明月的自欺欺人罷了。就算能閱盡天下音樂,身在籠網,又有何趣?


    見含煙到來,何峽命宮人小福子上茶。


    小福子為含煙捧出一隻纏絲瑪瑙的小茶甌,泡上了江南小芽。


    何峽起身從譜櫃中抽出一迭樂譜:"這是我剛剛新成的《禪山秋雨》,咱們合合試試?"


    何峽的琴廡中也擺著一架箜篌,這架箜篌也是他專為含煙一人所備。


    含煙乍見離別十年的三郎,此時正心亂如麻,哪裏就能靜下心來就曲撫琴的?待要推脫,又怕引起何峽疑心,隻得勉強移身琴台,輕撫琶音……


    何峽持起紫簫,望著曲譜,吹了調弦音,含煙撫弦調音,依曲前奏。一大段描摹江水浪花的琶音之後,何峽手中的洞簫悠悠揚起,和譜徐行……


    曲罷,何峽示意小福子到門外守候,起身親自為含煙旁邊小幾上的茶甌裏續了新茶,坐下以後,望著含煙:"丫頭,琴為心曲,弦達神意。你今天的心曲神韻,大不似往日的空靈寧靜,倒讓人感到一種莫名的躁動,哪裏有禪山秋雨的寧靜,倒更像是一場狂風驟雨。卻是何故?"


    何峽的眼眸碧澈而深邃,似乎能看透人心。


    含煙回避著何峽的目光:"可能是琴曲太生,不大熟悉。"


    "不關琴曲。"何峽碧澈的眸子依舊緊緊地盯著含煙的眼睛。


    含煙垂著眼睛,無言以對。


    "為了大家都好,你今晚不要去見那個人。"


    含煙聞言,手中的茶盞"砉啦"一聲跌在地上。


    她慌忙俯身去拾撿,何峽俯下身去,按住了她的手:"小心劃破了手指。"


    何峽的手在含煙手上略停頓了片刻,撥開含煙的手,默默地一片一片去撿地上的碎片。


    突然,他的手一抖動,手指頓然鮮血如注!


    看得出來,他的心緒也很不平靜。


    其實,這麽多年了,含煙當然能感覺到,他對自己那份似有若無的憐惜眷顧之情,已遠遠超乎了正常的師徒情分。


    即令錦衣玉食,她仍舊還是不甘心!不甘心永遠這樣子被人囚禁於高牆大內。她渴望外麵那個自由自在的天地。渴望和三郎的團聚。


    含煙轉過身去,扶著琴架,眼中噙滿了淚:與三郎的生離死別、十年相思,上蒼突然惜顧,使他們意外相遇,這一天可是她整整十年裏,無論是在琴曲裏還是在醉夢中,都苦苦尋覓、苦苦等待的一天啊!


    而她的三郎,為著尋找自己,為了這一天的相遇,又曾付出了多少死亡威脅?


    她怎麽能夠不前往赴見?


    就是刀架在脖子上,她也要去的啊!


    "你可知,皇宮大內,如此貿然之舉,必會引來殺身大禍的啊!到時,不獨害了你,更會害了他。"


    含煙一驚!


    盡管她一直被何峽掩護眷顧著,她也十分清楚,依大隋律令,掖廷宮女與外人私會,一旦事泄,將是什麽後果!


    她轉過身來,突然珠淚雙流地在何峽麵前跪下:"總管,含煙懇求總管,允許含煙前往一見。"


    何峽沉著臉,因見含煙一直抽咽不止,實在有些不忍,俯下身去,雙手攙著:"咳!快起來。"


    "總管不允,含煙不敢起身。"含煙流如雨下。


    "不是我不允,我是為你好啊。當然,也是為他好。你沒有想一想,宮內侍衛如林,萬一被人撞見,陛下問我一個督察不嚴事小;你們兩人的父親原是同罪問斬,兩家家人,原本都被列入大隋籍冊,流徙南北的。你的性命,他的性命,你也可以不顧,冒險掩留他的少林寺,一直隱匿你的太樂署,你們也都可以不管;可是,你想沒有想過:外麵,你們兩人都還有許多的親人哪!到時候,隻怕都會因你一人而受到連累的。到了那時,你可就悔之晚矣!"


    含煙聞言大驚——天哪!何總管不僅知道了三郎是誰,而且對三郎和自家的所有底細竟是這般清楚!


    一時,心下越發又驚又痛,又渴望見到三郎,又怕一旦惹煩何總管,三郎即刻就會送命——皇宮大內等級森嚴,雖說自己和他師生情分超出常人,卻也明白:自己一介小小樂伎,所有的生殺榮辱,統不過他一句話的事。他既有話在先,自己豈敢認真違拗?


    而且,今天她也是第一次見何總管的臉色這般陰鬱。一顆心一時直如碎了一般,也不敢再張口哀求,也不願放棄,隻是跪在那裏淚如雨下。


    何峽看她竟是從未有過的悲咽難禁、又驚又怕的模樣,最終還是於心不忍了,歎了歎氣,咬了咬牙說:"好吧,你和他相見,半個時辰為限!"


    在夜色的掩護下,含煙匆匆來到荼蘼花廊下時,瞅瞅四下無人,正焦急不安時,忽覺一陣涼風掠過,轉臉去看,身披一襲宮人衣袍的三郎已經站在了她的麵前!


    "三郎!三郎!我是在做夢嗎?你怎麽,怎麽會成了行者?莫非,你出家了當和尚了麽?"含煙仿如發了熱病一般,全身顫抖語無倫次地一麵緊緊抓住靈憲,一麵喃喃問道。


    "九妹,"靈憲緊緊地摟著她,"九妹,罪人之後流徙邊地,無詔是不得離開的。為了能四下尋找你,我隻好出家佛門。"


    "三郎!三郎……十年了,你可知,含煙天天都在思念你麽?"含煙泣不成聲。


    "九妹,以後,咱們再也不會分開了,我現在就帶你離開。"


    "離開?去哪裏?"


    "到天涯海角去!"


    含煙突然驚慌起來:"啊!三郎,這裏可是大隋帝宮啊!武衛層層,宮牆如山,咱們怎麽能闖得出去?今日一見,含煙知道你活得好好的,含煙從此就是一死也無恨憾了!"含煙突然低聲嗚咽起來。


    "九妹,就是龍潭虎穴,我也要帶你闖出去。"


    "三郎……"含煙的話音未落,隻覺得身子一輕,原來,靈憲已經輕輕攜起了她,三下兩下便已躍上了荼蘼花廊架頂,竟在如雪似的花廊之上一箭一跳地迅疾穿行起來。


    "啊!三郎!含煙是在做夢吧?"


    靈憲在含煙的臉頰上輕輕印了一個吻,"九妹,你知道,荼靡花在佛徒的心中是什麽花名嗎?"


    "彼岸花,接引花……"含煙望著下麵的花簇喃喃低語,而靈憲攜著她,越過花叢,仿如穿行於雲層之上……


    "九妹,我就是接引你到彼岸去的菩薩。"


    靈憲攜著含煙繼續穿越在長長的花廊頂上,爾後,躍下廊架,又一路過橋度柳地,躍入宮苑……


    含煙微閉著眼,真怕這美好的夢境,輕盈的飛揚,會突然之間被什麽驚醒……她簡直不敢相信眼下正在發生的事情是真實的,他的三郎,一別十年,竟然學會了神功?


    驀地,一聲低低的喝叫,如炸雷一般在兩人麵前炸響:"放下她!"


    靈憲驟然停下,抬頭看時,隻見暗中一位一襲黑袍、腰掛寶劍的人攔擋在小徑正中,他的左右,站著幾名宮中武衛軍官著扮的人。


    靈憲將含煙拉在身後,拔出腰間鐵笛,劈頭便朝對方砸去,一麵喝道:"快閃開!攔我者死!"


    何峽早已舉劍攔腰架住了靈憲的鐵笛,黑暗中碰擊出細碎的火花。


    "放下她,我自會閃開。"黑衣人在暗中低吼。


    含煙心下一驚:啊!是何總管!


    她知道,何總管如果不放行,他們今晚是走不掉的!她認得他左右站著的是誰。他們全是衛戍帝都和大內的左右屯衛將軍!


    含煙扒開靈憲,走到何峽麵前,全身顫抖地乞求:"何總管,求求你!求求成人之美……"


    夜色裏,她看不清何峽的臉,隻聽見他的聲音異常冰冷:"我就是肯放過你們,他們,又肯放過你麽?"


    含煙轉臉望去,隻見左右的灌木叢和花叢中,一下子湧出了無數持劍帶刀的武衛士兵們。


    含煙怔住了!她恨恨地望著掩隱於暗中毫無表情的何峽的臉。


    靈憲拉著含煙,左顧右盼,欲尋出一條豁口衝過去。


    何峽低聲威脅:"高承憲!可以看得出,你的輕功是一流的!不過,你也看到了,今晚整個宮苑都布下了天羅地網,你是帶不走她的!"


    靈憲一驚,他怎麽會知道自己的俗名?


    他拉著含煙,咬牙切齒道:"誰都休想攔住我!"


    黑衣人冷笑:"高承憲!我不想鬧出更大的動靜,也不想傷及無辜。你若硬逼我如此,你若不顧及賀若坊方的生死,我也隻能奉陪到底了!"


    靈憲不理會他,見旁邊有些樹叢,攜著含煙一躍而跳向樹叢。


    不想,樹叢中左左右右忽忽啦啦地,竟然到處都有武衛的刀劍攔截。


    靈憲一麵拉著含煙,一麵奮起鐵笛砸向眾武衛,一路拚殺一路奔逃。


    不知何故,那些武衛軍們竟然全都不用火把。暗夜中,雖極力阻攔,卻也並不放箭,隻聽刀劍相撞之處火花迸濺,鈧鋃之聲響成一片。


    靈憲攜著含煙繼續左衝右撞,企圖奪路奔逃!


    驀地,一隻巨大的絲網撲天蓋地、一下子罩住了兩人!


    網口迅速收緊。


    黑衣人帶著兩位武衛將軍模樣的人走近前來。


    兩人在網中掙紮不脫,含煙向走近羅網的何總管哭求:"何總管,求你放過他吧!我,我知錯了,我願意跟你回去。"


    黑衣人向兩旁的武衛揮了揮手。


    幾個武士將大網一刀斬開,一把拉出含煙。


    黑衣人站在網前,盯著網內的靈憲咬牙道:"賀若坊主現在是大隋太樂署的人,你休想帶走她!就算她是一介普通宮女,又豈容哪個隨便挾出宮去?我不想驚動整個後宮和陛下!你若再不知輕重,硬要逼得大家都沒有退路那時,你個人的性命你可以不管,她的性命你也可以不顧!不過,你別忘了,宮中現在還有你的師父師兄,宮外還有整個禪宗祖庭,最終都會被你連累!還不算你被流放在邊地的所有兄長子侄……,怎麽樣,你還想繼續鬧下去嗎?"


    含煙聞言,全身發抖地哭求道:"三郎!不要管我,你快走啊!"


    靈憲怒視著半掩於暗中的黑衣人,實在不明白,他是誰?他從哪裏得知這麽多內情的?再想想這人說的話,想想眼下還在宮內的師父和諸多師兄,宮外的諸多親友,再看看含煙,猶豫不定……


    含煙哭道:"三郎,我不能害了別人,你快走啊!"


    靈憲望著含煙,咬牙猶豫著,一言不發。


    含煙叫道:"快走啊!"


    黑衣人一揮手,左右武衛迅速閃開一條路。


    靈憲望了望淚流滿麵的含煙,一咬心,轉身躍入樹叢、刹然消失於暗夜之中……


    何峽身邊的兩位將軍扶劍欲追,黑衣人一把攔住:"投鼠忌器……"


    兩位將軍將佩劍"砉鋃"一聲狠狠還入劍鞘!


    這裏事情剛剛平息,忽然,遠處一群武衛打著火把,匆匆朝這邊奔跑而來。


    可能剛才這裏動靜太大,驚動了內宮侍衛。


    李將軍揮了揮手,令眾武衛退下,和何總管匆匆附耳商量了幾句。


    果然,來的人正是陛下的殿前侍衛、千牛備身宇文皛。他跑到跟前,見原是李將軍和何總管,氣喘籲籲地說,"啊,原來是何總管和李將軍。剛才這裏發生了什麽事?"


    何總管一臉平靜地答道,"沒什麽大事,不過是我的一位屬下尋找她丟失的首飾,遇到了一條大蛇攔路,驚叫了起來。一時驚動了李將軍,眾人幫著捕蛇。"


    何總管對站在人後的小福子使了個眼色,小福子不知打哪裏提出一個網兜來,裏麵果然有一隻被斬為幾截的毒蛇!


    宇文將軍驚的往後跳了兩步,望著大蛇抽了一口涼氣,又說:"這事鬧得!陛下和娘娘剛才正好在那邊乘涼,隻怕你們已驚動了陛下和娘娘的聖駕。恐怕,還得勞駕幾位,隨末將一起前去給陛下和娘娘親自回個話吧?"


    何總管望了望依舊失魂落魄的含煙,"好吧,我和賀若坊主,還有李將軍,隨宇文將軍前往,親自向陛下和娘娘謝罪吧。"


    含煙仍舊望著靈憲剛才離去的那處暗夜,何峽走過來對她說:"賀若坊主,你看,為了尋一件失落的首飾,就鬧出這麽大動靜,果然驚動了陛下。一會兒覲見陛下和娘娘,回話時,有本卿在呢,你也不用害怕,好好回話就是了。"


    靈憲離開之後,心裏一直想不明白:皇宮大內的太監和武衛將軍們是怎麽得知道自己要帶含煙走的?莫非白天他約見含煙時,被人聽到了?可是,當時,他並未敢提及要帶她走的話。怎麽到了晚上,宮裏的人竟然事先布下天羅地網?


    那個何總管是什麽來頭?自己的所有情形,如果不是含煙告訴他的,他怎麽知道的那樣清楚?


    那晚所有的一切成了困擾他心底一連串的謎團。


    幾天後,當他隨師叔善護前往陛下與滿朝文武後妃巡視龍舟水殿的落成典禮上,竟然意外親睹自己的滅族仇人——當今陛下楊廣,扶著一位眉目極似含煙的嬪妃,緩緩登上了龍舟。


    他不覺大驚!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待揉了揉眼睛仔細望去——陛下身邊的女子,不是含煙又是誰?隻見她身著綺羅錦繡的曳地長裙,頭上飾著金步搖,尊貴華麗儼如皇後!不變的,仍舊是那淡漠的神情,仍舊是那憂鬱的眸子……


    他萬沒有料到:短短幾天的日子,普通樂坊宮伎的含煙,竟然變成了華服盛飾、伴駕陛下左右的上等嬪妃了!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他覺得兩眼發黑、陣陣眩暈。又聽見左右觀看的百姓竊竊私議:"陛下身邊的那位美人就是皇後吧?"


    靈憲知道,她當然不會是皇後,至少眼下現在還不是。他在宮裏見過皇後的。那是一位風姿華貴、端莊美麗的中年女子……


    而且,尊貴的蕭皇後自有屬於自己專門的鳳船水殿的,此時,她正在一大群武衛內侍和女官太監的簇擁下,踏上緊挨陛下龍舟後麵的鳳船。


    然而,自古以來,但凡有幸與陛下同船同車的嬪妃,無一例外,必是帝王當下最寵愛的姬嬪。


    那一刻,靈憲的心痛得抽成了一團……


    因不知宮內麵含煙身邊的情形如何,又怕再次貿然闖宮最終會連累了寺僧和諸多親友,靈憲不敢再輕舉妄動。然而,一顆心卻仿如在油鍋裏煎炸著一般。


    上天仿佛有意成全他——


    幾天後,當他隨師父和眾師兄再次入宮為陛下南巡禱祝的法會上,他又親眼目睹了華飾盛服的含煙緊隨陛下左右祈禱的整個過程。


    他身心顫抖地望著從他身邊緩緩走過,對他卻根本就視而不見的九妹時,他差一點忘了唱頌伴樂時的大笛領奏,不是身邊的師弟用胳膊肘兒輕輕碰了碰他,整個唱頌可能因他而弄砸並致禍佛門……


    法會上,他再次看到了那晚那個攔截自己的黑衣人。此時,錦衣玉帶的他佇立在一群內侍和武衛將軍當中,看也不朝自己這邊看一眼。好像從來就不曾認得他!


    法會間歇時,陛下率王公後妃們離去了。


    眾僧休憩和用茶之時,他來不及換上宮人的衣服,悄悄來到了那晚他們曾經相約的荼蘼花廊下。


    似乎是心有靈犀!當他抬頭那時,驀地看見,九妹飄飄逸逸地一路從花廊那端朝這邊走來。


    可是,在她身後左右不遠不近的地方,卻跟著四五個內侍和宮人。


    他失魂落魄又充滿疑惑地望著她——


    沒料到,仍舊還是在這片彼岸接引花的花叢下,短短幾天時間,再與自己相遇,他的九妹看見自己時,根本就像陌生人一般,和上次相見竟然判若兩人!


    已經貴為大隋皇帝陛下嬪妃、華服盛飾的賀若含煙,好像無意信步走到這裏的。當她看見靈憲站在那裏望著自己時,突然住了腳,站在離他好幾步遠的地方,神情漠然,口氣冰冷地質問道:"你是誰?怎敢在此地亂闖?"


    他一驚:"九妹……?"


    "住口!你一個出家的行者,還不趕快離了這裏!"


    她居高臨下的冰冷聲音裏,透著令人心寒的威嚴!


    他一下子呆住了!他定定地望著麵前令他魂牽夢縈、肝腸寸折卻突然變了臉的含煙,仿如一盆冷水兜頭潑下!


    他望了望她身後那些仍舊不遠不近站著的一群侍衛,總算明白了些什麽!


    她為何要帶這麽多人?她怕自己會硬攜她離開嗎?


    他望著她,見她的臉色蒼白異常,嘴唇在抖,眼中似有淚光閃動,待他欲走近她時,突然,她越發厲聲喝道:"回到你該去的地方去!休得連累無辜!"


    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了。他深深地注視著衣著華美、高傲尊貴的含煙,久久地,目光中滿是迷惘。


    望著她的背影消失於花廊盡頭後,當他轉身返回的同時,突然感到整個腹內劇烈灼熱滾疼起來!


    那一刻,他甚至疑惑剛才自己法殿裏喝的水中,是不是被人下了毒?


    莫非,是那個黑衣人給自己下的毒?


    可是,他不可能知道自己會端哪個杯子啊!


    他一路捂著胸口,一路踉踉蹌蹌地扶著廊柱牆壁勉強挪到法會道場時,全身的法衣已經被虛汗全部洇透了!


    他一頭昏倒在正在用茶點的師父和諸多師兄跟前……


    醒來時,他聽說,此事驚動了大總管喜來,也驚動了禦醫……


    回到寺院以後,他便開始時不時的發作起心痛病起來。


    明嵩師兄為他把了脈,沒有什麽中毒的征兆。他明白了:自己的病,原本就是心痛而已。


    原來,世間所有的苦痛,唯有兒女情愛是五蘊之苦中最苦也最痛者!


    隻是,那晚的事,他不能不感到某種疑惑:莫非是含煙出賣了他?否則,短短的一天時間,黑衣人怎麽會對自己所有的情形那般了如指掌?


    還有,那晚發生的事,和含煙從普通宮人驟然晉為上等嬪妃,又有什麽必然的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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