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板聲剛響過,明嵩先到覺遠覺範的大寮舍,告訴哥兒倆他今天要下山分別到金墉和含嘉城一趟,命兩人在家背誦他布置下的藥方後,也不讓兩人送,背著藥囊便匆匆下山了。


    趕到金墉給鄭老伯換了膏藥,用了午齋後,便匆匆一路往西,朝含嘉城趕,路過柏穀屯時,天已經後晌時分了。


    走到屯子裏,他不覺抬起頭,望了望街西那邊,一顆心不禁咚咚地急跳起來。


    他忙令自己沉住,一麵走,一麵默默持號:阿彌陀佛……


    屯子裏,不時有熟人和他打招呼。


    秀秀家斜對過的那棵大榆上,這個季節,榆錢已落盡,滿樹綠葉。樹下的破石滾仍舊還豎在老地方。


    明嵩腳下的步子踉蹌了一下,兩手緊抓藥囊背帶,不覺加快了步子。待走到十字街口時,卻拐了一個彎兒,匆匆繞到另一個小巷子裏。


    這樣,雖說繞得遠了,卻繞過了秀秀家的門前。


    縱是這般,他還是隱隱聽見秀秀家的大黃狗急切的扒門聲和嗚嗚聲。


    大黃是條極有靈性的狗。秀秀說,每次,隻要他一進屯子,大黃便會在院內又竄又跳……


    唉!


    那狗,那家,那棵大榆樹,家裏的小豆腐磨,院中的紅棗樹,鳳仙花,秀秀那雙俏笑的眼睛……


    明嵩的眼睛一熱、心裏一酸……


    拐到這條路上,秀秀就算聽到大黃的扒門,出門察看動靜時,也不會看到他了。


    他和秀秀的相識,是幾年前三月中旬一天過午時分——


    那天,他到白馬寺朝山返回少林寺的途中,路過柏穀屯時,身上的僧衣也已被汗水溻濕了大半邊,肚子餓得已經咕咕叫了。


    他抬頭看看天,天已過了午,頭頂的日頭正毒。


    雖說出門時,他隨身帶有幹糧,可是剛才在屯子外的路邊一處大楊樹蔭下歇腳時,剛剛掏出隨身帶的餅子啃了一口,迎麵就走過來一位衣衫襤褸的老婆婆,老婆婆一聲不吭站在那裏,兩眼直瞪瞪地看著他的餅子。他怔了怔,雙手捧著,把手中的餅子遞給了老婆婆。


    老婆婆接過餅子,狼吞虎咽地大口大口地吃起來,一時竟被噎著,又伸脖子又咳嗽的。


    明嵩忙把隨身攜帶的水葫蘆也捧給了她。


    老婆婆就著水吃著餅子,一直把水葫蘆喝了個底兒朝天。


    明嵩告別老婆婆,待走到屯子時,自己的肚子已餓得難受,喉嚨也幹得起火了。


    雖說做為出家的僧人,明嵩隨身也帶有化緣所用的三衣一缽,可是,明嵩天性靦腆,不到萬不得已,寧肯忍受一時饑渴,也不肯去打擾施主、沿門化緣的。


    這樣,正燥渴饑餓難耐之時,一抬頭,忽見路邊有一棵大榆樹,樹上結著一串一串的榆錢。


    榆錢既解渴又充饑,何不爬上樹去捋些來吃?


    明嵩成日采藥,爬高上低倒也算是拿手。他左右瞅瞅,因這兩年天下有些不安靜,屯子裏各樣生意都是冷冷清清的,家家也都是關門閉戶的。見左右無人,明嵩抱著樹幹,蹭蹭幾下子便躥到了樹上。


    靠下麵樹枝上的榆錢已經被人摘得光禿禿的了,明嵩攀到高處,雖說榆錢兒已經有些老了,吃著有些墊牙,多嚼幾下,畢竟還是能充些饑。明嵩一麵捋著榆錢兒往嘴裏填,一麵又往衣袋裏塞了幾把。心想,從屯子到少林寺還有幾十裏的路呢,好歹有這兩口袋的榆錢兒墊底,路上再灌些河水在水葫蘆裏,差不多就能撐到家了。


    他吃了些榆錢,摸摸口袋,眼瞅著四下無人,便開始往樹下挪。


    哪裏料到,在離地還差三四尺那時,不知怎麽回事,隻聽得背後的僧衣"撕拉"一聲!


    明嵩吃了一驚,扭著臉往下一瞅:不知從哪裏跑來了一隻大黃狗,守在樹下,朝著他又是竄又是跳地,還低聲嗚嗚地威脅著。


    他嚇得急忙又往上爬了兩爬,爬到大黃狗使勁竄也夠不著的地方,再往下一低頭,忽見背後有兩片僧衣隨風一吹,竟然給翻到前麵來了!


    糟啦!剛才,自己的僧袍竟被那狗東西從一撕兩半了!


    明嵩一隻手抱著樹,另一隻手朝後背摸了摸:還好,一點也不疼。看來,這狗東西隻是撕爛了他的僧袍,倒也沒有咬到他的皮肉。


    他趴在樹上朝下看著,那大黃狗又拚命往上竄了幾竄,見夠不著他,便蹲在樹下,仰著臉朝上瞅著他,也不大聲狂叫,隻是滿嘴嗚嗚地低吼著,有些恫嚇他的意思。


    其實,明嵩在習武多年,莫說對付一隻狗,就是對付一兩隻狼也是不成問題的。可是,他心裏有鬼:誰讓自己偷捋人家的榆錢兒呢?想必,這棵榆樹是它們家的。


    再說了,武功雖可以用來打狼,卻是不能打有主兒的狗的。


    他趴在樹上小聲喝斥著,試圖嚇走那狗:"咄!去!去!"


    那狗不僅一動不動,居然還周周正正地坐在那裏,得意地搖起尾巴來。


    明嵩看它的意思是要和自己鏢上了,他爬在半樹腰上,闔著眼,口中默念:"阿彌陀佛!狗兒啊,我若和你前世真有什麽冤業,你已經撕了我的衣服,我也不怪你了,趁著這會兒沒人,冤家啊,你行行好,趕快離開,讓我下樹去吧!"


    不想,那狗仍舊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仰著臉望著他,依舊還是搖著尾巴,顯得很有耐心等待的樣子。


    明嵩正哭笑不得、上下不是之時,忽聽街對過十來步遠的一戶人家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就見打門裏走出一位挎著小籃子、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小姑娘嘴裏叫著"大黃大黃",大黃突然"汪汪汪"地叫了一串,小姑娘見自家的大黃狗大叫,一麵朝著樹上的明嵩又是竄又是跳的,抬頭一看,隻見一個人爬在樹半腰,後背的衣服從上到下被撕了個大開叉,急急忙忙跑過來,望著樹上的明嵩驚慌地問:"啊!我們家的狗咬著你了嗎?咬到哪兒了?"


    明嵩不好意思,一麵趁機出出溜溜地滑下樹來,一麵趕忙用手把背後的兩片僧袍按住,結結巴巴地說:"沒,沒咬著,嚇、嚇了我一跳。"


    小姑娘見下來的竟是個慈眉善目卻滿臉漲紅的年輕小和尚時,越發驚駭了:"唉呀天哪!真是罪過!罪過!原來是位出家的小師父!"


    一麵上前上上下下地仔細查看了,見果然隻是撕了僧袍,並未傷及皮肉時,這才舒了一口氣,一時又轉身去踢狗:"你這壞東西,怎麽咬起出家人來了?"


    明嵩漲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說:"是,是,我,我,我捋了你們家的榆錢兒,它,它不高興吧?"


    小姑娘見說,見明嵩的衣袋裏鼓鼓的,人雖沒有傷著,臉卻驚得蒼白,又見他一隻手一直緊緊地捂住背後被撕破的僧袍,又覺得好笑,看他臉兒紅紅的一臉窘態,一時,實在忍不住,捂著嘴巴竟嘻嘻格格地笑了起來……


    明嵩越發尷尬了!


    "秀秀,誰在那裏啊?"


    "啊!娘!是大黃,咬了人家小師父了。"小姑娘說。


    明嵩轉回頭去看,隻見一位慈眉善目的大嬸匆匆奔了過來:"啊?咬著出家的小師父了?咬在哪裏了?阿彌陀佛!快讓我看看。"


    大嬸神色焦急地來到明嵩身邊,拉著明嵩的衣服左右察看哪裏被咬傷了?嘴裏一麵罵著大黃:"這個狗東西,平時從沒亂咬過人?今兒這是咋啦?怎麽咬起出家修行的師父來啦?這樣的狗還養得?"


    明嵩捂著衣裳,紅著臉說:"不礙事,不礙事,又沒咬著肉,隻咬了衣裳。"


    秀秀望著明嵩發窘的模樣,一時又止不住"嘻嘻嗬嗬"地笑起來。


    大嬸又罵秀秀:"你看看你,那麽大個閨女了,不看好狗,把人家出家師父的衣裳都撕成那樣了,你還在那兒笑?"一麵又拉著明嵩手說,"不怕啊孩子,不怕,來,嬸子給你叫叫魂。"一麵不容分說地就拉著明嵩的手叫起來,"回來了!孩子!回來咧——不怕啊,孩子……"


    這聲音,令明嵩突然記起兒時娘給自己叫魂的情景……


    明嵩忽然覺得鼻子有些酸酸地,一時,眼睛也濕潤了……


    大嬸為明嵩叫了一會兒魂,拉著明嵩的手說:"孩子,咱回家,嬸子給你縫縫衣裳。"


    明嵩忙說:"不了,嬸子,不了。沒事兒,我自己也會縫的。"


    大嬸哪裏肯依?"都撕成這樣兒了,怎麽走路,咋個見人?"


    明嵩想想也是,這背後從上到下的被撕成了兩半,自己總不能一路走、一路捂著吧?


    看明嵩扭扭捏捏地紅著臉,秀秀禁不住又捂著嘴笑了起來。


    大嬸轉臉吵她:"看看!這閨女,光長個兒不長心,還傻笑!"


    一麵說著,一麵已拉著明嵩進了院門。


    來在堂屋後,大嬸請請明嵩坐,又令秀秀上茶。


    大嬸一麵開櫃子尋找什麽,一麵問明嵩法號什麽,出家哪裏?


    明嵩答說:"小僧名叫明嵩,現在少林寺修行。"


    大嬸他是少林寺的弟子,又驚又喜地說:"少林寺?啊?你還是俺的東家啊!俺家還租種著少林寺好幾畝地呢!"


    明嵩紅著臉說:"俺是普通僧人,哪裏當得上東家。"


    大嬸笑道:"那還不是一個樣?說來,少林寺這個東家,可不是別的東家。果然是佛門慈悲,不僅佃租比別的東家要少兩成,逢遇災荒年景,少林寺不僅派人在屯裏舍粥,還四下貼榜減租免租的,這方圓幾十裏的佃戶百姓,誰不敬重這個東家啊?"


    這時,秀秀已經把涼茶端了過來。明嵩因早就渴得喉嚨冒煙,此時,兩手捧著咕咚咕咚地大口喝著,秀秀看著他喝茶的樣子,禁不住又捂著嘴一笑。明嵩臉一紅,趕緊放慢了速度,小口小口很是斯文地啜著。


    這時,就見大嬸已從櫃子裏取出了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孩子,你先換上這套衣服吧。這是我給秀秀她爹做的。當年,他爹隨朝廷去打仗,後來,他爹和俺屯裏一起被征去的二十多個人,除了跟了造反的,別的聽說全死外麵了,末了連個屍骨都不知丟哪兒了……這衣服還是新的。你先換上,大嬸給你補補被撕爛的僧衣吧。"


    明嵩聽了,心裏一酸,合十持號:"阿彌陀佛……"


    大嬸又交待秀秀:"秀兒,快去給你明嵩哥做碗涼拔撈麵。我趁這會兒把你哥這衣裳補補。"


    明嵩說:"大嬸,不必打擾了。我不餓,我喝碗水就行了。"


    大嬸眼圈一紅:"不餓?不餓你會上樹吃那嚼不動的老榆錢兒?"


    明嵩不好意思:"路上遇到個婆婆,我把帶的餅和水給了老人家。"


    "唉!真是個好心腸的孩子。"大嬸忍不住流起了淚。


    秀秀見說,眼圈一紅,轉身跑灶房忙和去了。


    明嵩聽見灶夥傳來"呼噠呼噠"的拉風箱聲,一時又聞見有柴草煙火的香味,慈眉善目的大嬸低著頭,一麵一針一針縫著衣服,一麵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拉著家常,問他兄弟幾個?爹娘可好?當得知他是河東人氏,當年老家發了瘟疫,一個村裏幾乎死光了,爹娘和哥姐全都死了,後來,已經半死不活的他,被一個雲遊的師父救下了一條命後,便隨師父出了家時,大嬸不覺流下淚來:"唉,原來也是個苦命的孩兒!"


    又問他剃度的是哪位師父?得知他是在屯子東幾十裏的少林寺出家,又是慧悲的衣缽弟子時,連連讚道:"啊!原來你是慧悲師父的徒弟。咱柏穀屯方圓百裏,誰不知道慧悲師父啊?我活這麽大,雖說從沒見過佛菩薩顯靈現身,不過,慧悲師父可是個救命的活菩薩!俺屯裏,有好幾個人的命都是他救下的。"


    明嵩又聽大嬸說,秀秀她爹活著時會磨豆腐,娘兒倆沒法活命,便租了少林寺幾畝地,年景好時,趕上十天一場的集時,再磨上一小板的豆腐,賣熱豆腐,換幾個零用錢。


    大嬸一麵補著衣裳,一麵說,"孩兒啊,秀秀她沒了爹,也沒兄弟,要是孩子不嫌棄俺娘兒倆,以後,就讓秀秀認你做個哥哥吧。"


    明嵩聽了,不好答應也不好回絕,隻是連連合十持號:"阿彌陀佛!"


    說話間,秀秀已經把一大碗的井冰涼水拔過的麵條端了上來。知道出家人不能吃蒜,專門弄香椿、食香和芝麻鹽做了鹵。另外,還有一大盤的涼拌豆腐皮。


    秀秀把麵條擺在他麵前的小桌上,看他拿起筷子時,秀秀又是一笑。這一笑,著實有些神秘的味道。明嵩不知何意,隻管低頭調著麵。


    不想,當他吃了幾口麵,又拿筷子把麵一翻,想把鹵攪勻一些時,突然發現碗底竟然臥著兩個油煎的荷苞蛋!


    明嵩這下可犯了難:秀秀可能以為和尚不殺生、不吃肉,雞蛋是可以吃的。卻不知,出家人不僅要戒酒肉,其實,蔥韭芥蒜,甚至芫荽奶蛋等都是劃入了大小五葷,吃了都算犯禁戒的。


    可是,拒絕也不好——施主施舍的,也不能拂了人家的好心。於是,在心內默默念了幾句佛號,才把碗裏的飯吃掉。


    吃完飯,大嬸也把僧衣縫好了。


    大眼一看,竟看不出破損來。


    明嵩告辭出門時,大嬸和秀秀一直把他送出好遠。除了秀秀母女,送行的還有大黃——說來也怪,自從明嵩進了秀秀家的門,大黃便開始一刻不停地前後圍著他,又是舔他的手腳又是搖尾巴的,前前後後地巴結著他。


    後來,明嵩才知道,大黃其實是一隻很有靈性的狗,以往從未亂咬過一個人。平時,秀秀母女倆無論是上集賣熱豆腐還是下地幹活,它始終都守在母女跟前。


    明嵩也覺得奇怪,大黃把他的衣服撕成那樣兒,竟然沒有傷及到一丁點的皮肉!後來每憶及當時的事,便覺得自己與秀秀家的那條大黃狗,應該有著什麽未知的前緣……


    雖說那天在柏穀屯,秀秀娘提及要讓秀秀認明嵩做哥的,明嵩當時既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可是,秀秀便一口一個哥地叫起他來。孤兒出身的明嵩一顆心暖融融的,雖覺得有些不妥,又覺得當場拒絕也不大隨合。於是,就那麽糊弄過去了。


    哪裏知道,秀秀從此真把他當哥了。他回到山寺後幾天,秀秀便和她娘一起來寺裏上香,給寺僧捐了十來斤的灰豆腐*,還給明嵩捎來了一件新縫的夏天穿的細布僧衣和幾張油餅。


    立秋後不久的一天早上,秀秀帶著大黃急慌慌地闖進寺來,明嵩隻見她滿身是汗,見了明嵩,急得一時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明嵩安撫了她幾句,她才鎮定了下來,結結巴巴地說:"哥!咱咱,娘……病了。"


    明嵩見秀秀急成那樣,趕忙詢問了症狀。當時便料定:可能是感染了傷寒!


    當年,他的父母和鄉親們就是患了傷寒,全村人十有七八都死在那場瘟疫中了。明嵩也正是為了這個,才發下宏願,一定要成為師父那樣的活菩薩,一生一世救死扶傷、普濟眾生……


    出家十七八年的日子裏,他一直都在格外琢磨主治傷寒的特效救命藥。他匆匆收拾了幾樣藥,正要出門,突然預感到,屯子裏很快可能就會爆發一場傷寒大瘟疫時,便找到師兄曇宗,請師兄帶上眾僧,把藥庫裏所有能治療傷寒的黃芩、虎杖、連翹、丹皮、半邊蓮、生龍骨、蔓荊子、鉤藤、葛根、生北柴胡、瞿麥、地龍、知母、生地黃、茯苓、白芷、生甘草等二三十味藥全都帶上,盡快趕到屯子裏去救人。


    交待完畢,背起藥囊,隨秀秀匆匆下山去了。


    明嵩趕到秀秀家一看:果然正是傷寒症狀。


    明嵩又問,最近是不是和什麽病人接觸過?當他得知,兩天前集上,秀秀娘和秀秀母女賣熱豆腐時,攤前倒下一個生病的外鄉人,秀秀娘以為那人是餓暈的,便給那人端了一碗熱豆腐。回來以後便病倒了。


    明嵩驚愕地預感到:屯裏染上此病的,恐怕決不止秀秀娘一個了!他一點不敢怠慢,急忙和秀秀一起架火,把帶來的藥全都一鍋煎了。


    明嵩服侍秀秀娘服藥時,令秀秀也趕快喝了一碗預防。


    果然不出所料,兩人正在服侍秀秀娘喝藥之時,秀秀家裏已經先後跑來了好幾撥人:原來,屯子裏的人聽說寺裏來了少林寺救命的活菩薩慧悲的徒弟,全都跑來求醫來了——


    果然不出明嵩所料,屯子裏已有十幾家都有人發病了,有的甚至一家幾口都染上了!有人昨天就請了屯子裏的郎中,可是服了郎中開的方子,症狀卻是一點不見減輕,連守軍的青壯年都有染上的,守城軍曹趙孝宰也帶著醫官和士兵,提著大桶前來求藥。


    誰都知道,傷寒這病說死人就會死人的,特別是老少體弱者。從清早到這會兒,時辰不長,屯子裏已經亂成了麻!人人自危,人心惶惶。


    明嵩雖心下焦急,神情間卻並未露出半點。他一臉平靜地寬慰眾人,命眾人把煎好的藥拿瓦罐盛了,安頓好秀秀娘,便隨著來叫的人,一家一家地問診。


    一大鍋藥轉眼就分完了,明嵩忙得頭暈眼花,屯子裏來告急的病人卻是越來越多了!


    正焦急之時,曇宗已經帶著普勝、智守、覺行、覺遠、覺範等二十多個僧眾匆匆趕到了。眾人一起動手,就在秀秀家門外的大榆樹下支起了大鍋。見人手不夠,曇宗命覺範跑回寺去,普惠又派了五六十位僧人,眾僧一起動手熬藥送藥,整整忙了五六天,虧得屯子裏的病人和病人家人全都及時服了藥,此番大瘟疫,竟然沒有一個因此送命的!


    瘟疫過後,眾人問秀秀,少林寺的活菩薩們用來治病的那方子叫什麽名時,秀秀隻顧忙著幫明嵩他們燒火,當時也忘了問明嵩哥,因見眾人來問,眼珠一轉,順嘴說了個"聖僧還命湯"。


    這事兒以後,寺院眾僧與柏穀屯百姓來往越發親密,妙藥羅漢明嵩也被方圓幾十裏的百姓傳成了又一個少林活菩薩。


    經過這場瘟疫,屯裏的百姓一起來到少林寺,捐了許多的僧衣僧鞋,兩下從此來往越發親密了。村裏人都知道,柏穀寺的妙藥羅漢原來還是秀秀的幹哥,哪家有了病人,都向秀秀打聽,並求秀秀帶路,到寺裏來請妙藥羅漢下山治病。


    轉眼,兩三年時間過去了。漸漸地,明嵩開始發覺,秀秀一天天地長成大姑娘了。明嵩開始從秀秀那雙笑盈盈、水汪汪的大眸子裏,也從秀秀娘的旁敲側擊的話語和神情裏,看出了一些別的含意來。


    一向心如止水的明嵩,突然覺得自己也有些神不守舍、恍恍惚惚起來……


    他結跏趺坐,想到當年師父對自己的救命之恩,又把衣缽醫術專授於自己。他曾在佛前發過宏願:此生此世,要普救病苦,度盡眾生……


    他豈敢為了一己之私情而背棄信念,離開佛門?


    他開始深深地反省和責悔起自己來,不敢再到屯子裏去了……


    然而,他卻仍舊還會常常在夢中夢到那個家,那個溫暖的,溢滿愛的家,也常常夢到那雙俏笑悅愛的雙眼。一想起從此真的永遠不再去見秀秀,一想到秀秀那雙俏笑的雙眼變得憂傷哀怨、噙滿淚花時,他的心驀地便痛起來。


    可是,人必得先割舍下一些什麽,爾後才能成就些什麽。


    無論為人還是為僧,都不能言而無信。佛祖當初若是隻是顧及自家妻兒,又怎麽能尋求到解脫眾生之苦的大道?


    他開始回避秀秀母女了。因為,他不知道,見了她們母女,自己該說些什麽?


    然而,這段日子裏,秀秀見他老不下山,於是,便和居士們結伴,或是和娘一起,不是到山上來燒香,就是來還願的。


    明嵩清楚,其實,秀秀是想借機見到自己。於是,在寺裏的日子,他一直讓覺遠和覺範待在身邊,不給秀秀留下私下說話的一點機會。


    他怕秀秀說出什麽來,自己的拒絕會令她傷心。他從未傷害過任何人,他更不敢傷害可愛的秀秀。


    為了讓秀秀不再來寺院頻頻尋找自己,他想出了一個法子:讓秀秀見不著自己。他想,秀秀若是在寺裏老是找不到自己的話,慢慢就會把自己忘了。


    於是,很長一段日子以來,每天的打板之聲一響,他便背著藥囊,從偏門匆匆離開山寺,不是上山采藥,就是下山送醫去了,有時還到遠處朝山雲遊,一去三五十來天不見人影……


    *把豆腐埋在草木灰裏,讓草木灰吸盡豆腐中的水分,成為一種特製的豆腐幹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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