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貴沉吟了一下,突然將手中的刀子一晃,厲聲喝道:『你還敢糊弄我!你要知道,為這件事,我可是一個不要命的人,你今天要不說實話就死定了!』


    1


    在皮貴的遺體整容工具中,有一把鋒利的小刀,他拿起來掂了掂,把它放進了一個黑色的提包,包裏已有兩瓶上好的白酒。他拉上提包的拉鏈,提著包出了殯儀館大門。


    這兩天,皮貴一直處於心急火燎之中。從那個車禍死者身上發現的字條,使他知道小雪正處於一種莫名其妙的危險之中。可是這死者身份不明,除了在存屍登記上可看見『吳且泥』這個名字外,皮貴一無所知。本想等遺體告別時向他的親屬了解,可是這需要等上好幾天,也許是七天,誰能保證小雪在這七天之中不發生意外呢?於是,皮貴在昨天下定決心去找小雪。他帶上身份證,出現在市委大院的門口。守門的保安一邊打量他一邊說:『找鄒小雪?你得等等,我先把電話打通再說。』很快,他將電話打進了小雪家,皮貴在旁邊已經聽出了小雪不在家的消息。保安放下電話,說:『她出門去了,你換個時間再來吧。』


    這結果讓皮貴陡生不祥的預感。她出去了,到哪裏去了?大門外麵那個賣雪糕的小夥子也已經沒有蹤影,皮貴突然意識到,小雪早已處於一種神秘的監控之中。這天晚上,皮貴睡不著,反複想著字條上的那句話——『速與市精神病院的小胖娃聯係,拿出讓鄒小雪入院的方案。』想著想著皮貴便有了主意,明天就去找這個小胖娃,讓他講出實情。皮貴與市精神病院守太平間的謝老頭很熟識,通過他找到小胖娃應該沒什麽問題。


    隨著城市的擴展,市精神病院早已遷往遠郊的一座小山腳下。這山本沒有名,因山上有座靈慧寺,人們便叫它靈慧山了。精神病院遷到這裏來,占地寬,風景好,真是不錯的選擇。皮貴坐遠郊客車到達這裏時已是下午,醫院裏樹木繁茂,草坪上有不少病人在活動,散步的、打羽毛球的都有。皮貴隻管往僻靜的深處走,很快便找到了醫院的太平間,是一個由幾間平房組成的小院落,院外的圍牆處開有一道側門,是為殯儀館的運屍車進出用的。皮貴知道醫院的格局一般都這樣,殯儀館的車如果從醫院正門進出,會讓人感覺不舒服。


    謝老頭對皮貴的到來有些意外,尤其是皮貴還送來兩瓶酒,更讓謝老頭喜出望外。他們在殯葬係統的職工聚會中相識,這皮貴今天攜大禮到來,什麽意思?


    皮貴坐下後便直截了當地問:『這醫院裏有個叫小胖娃的人,你知道嗎?』


    謝老頭一邊給皮貴泡茶一邊說:『小胖娃?你說管藥房的那個小夥子?他姓燕,因長著一張胖嘟嘟的娃娃臉,大家都叫他小胖娃。怎麽,你找他有事?』


    皮貴點頭說:『是的。』


    謝老頭說:『不巧啊,今兒上午我看見他出去,說是進城給藥房進貨,若要等他回來,恐怕就要天黑之後了。』


    皮貴有些失望,不過隨即說道:『天黑了我也等他。』


    謝老頭迷惑地說:『啥事這樣要緊啊?』


    皮貴說:『一點兒私事,你不用管,到時你把他叫到這裏來就行。哦,你對這小胖娃的印象怎麽樣?』


    謝老頭說:『小胖娃嘛,開始是這裏的護士,有一次捆綁一個病人時,把病人的手臂弄骨折了,病人的家屬到衛生局告了狀,小胖娃便不再做護士了。可沒想到他因禍得福,到藥房管事,那可是一個肥缺啊。有人說,這是他堂姐幫的忙。他堂姐你知道嗎?電視台的節目主持人,叫燕娜,挺有名的。』


    皮貴當然知道燕娜,從讀中學起便開始看她的節目,隻不過沒想到的是,這麽個漂亮優雅的女人,怎麽會有個這麽粗魯的堂弟。


    皮貴不說找小胖娃究竟是什麽事,謝老頭也不多問,他隻是拿起一瓶酒樂滋滋地看了看說:『你在這兒坐一會兒,我去買點熟菜回來,咱們喝著酒,慢慢消磨時間。』


    皮貴問到哪兒買菜,謝老頭說這側門外麵便是上山的必經之地,有好幾家開餐館的。


    謝老頭走後,皮貴望著小院的門外發呆。通向這裏的是一條狹長的林蔭道,有潮氣和腐葉的氣息。院內的側麵是謝老頭的住處,正麵是停屍間,門口修成斜坡,便於手推車進出。他想著剛才在草坪上看見的那些表情呆滯的病人,是什麽人想把小雪送到這裏來呢?想到這裏,他感到有些害怕。他還從沒害怕過什麽,小雪的處境卻讓他背上發冷。不過,他的嘴角很快掛上了冷笑,狗雜種們,有我皮貴在,你們別想傷害小雪一根毫毛。


    正在這時,一輛手推車從林蔭道上過來了,蓋著屍體的白被單外露出一雙直挺挺的腳。皮貴站起身,走過去打開了停屍房的門。推車的男護士已經將車停在小院裏,站在那裏不動,因為剩下的事本該謝老頭來做。皮貴說:『謝老頭出去買東西了,我來把車推進去吧。』男護士說:『你,你是什麽人?』皮貴一邊說是謝老頭的朋友,一邊將車熟練地推進房去。男護士很是驚訝,一直到推著空車離開這裏時,還回頭望了皮貴一眼,臉上的表情仿佛活見鬼一樣。


    不一會兒,謝老頭買了下酒菜回來了,兩人便開始喝酒。謝老頭是愛酒之人,六十多歲了身體還硬朗得很,他說這是因為每天都喝幾杯酒的緣故。酒過三巡,謝老頭又問起皮貴為何要找小胖娃的事,皮貴說:『這事很重大,你什麽都不知道最好。還有,等小胖娃來了這裏以後,你就進你屋裏去休息,不管我和他發生了什麽,你都不要出來,這樣,這事就與你無關了。下來後他問起你我是誰,你就說是死人的家屬,姓甚名誰也不知道。』


    謝老頭聽得有點緊張。皮貴又說:『別怕,我隻是問他一點事兒,他講完了我就走。』


    喝酒期間,謝老頭去藥房找過小胖娃兩次,都說進城還沒回來。一直到天已黑盡,謝老頭才將小胖娃帶來。進了小院後,謝老頭說了聲『你們談吧』便進小屋去了。皮貴看著這個個子不高、身體微胖的小夥子,伸手對他說道:『咱們坐下談吧。』小胖娃並不坐,滿臉疑惑地說:『你是什麽人?找我幹啥?』皮貴仍然說:『坐下談,坐下談。』


    坐下後,皮貴慢慢地說:『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個正常的女孩,會被人送到這裏來,要你幫忙辦入院手續,我想知道這一切是怎麽回事。』


    小胖娃瞪大了眼睛說:『你說什麽呀?正常的人要住院?沒人和我談過這事。』


    皮貴直視著他說:『也許,具體來辦這事的人已經死了,但這之前一定有人已給你打過招呼,並且接下來還會有人來辦這事,對不對?』


    小胖娃霍地站起來,激憤地說:『你這人喝醉了是不是,盡說胡話,我走了!』


    皮貴也猛地站了起來,一把抓住正欲轉身離去的小胖娃說:『別走,到這邊來,我給你看樣東西你就明白了。』


    小胖娃還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事,已被皮貴連拉帶推地帶進了停屍房。皮貴『砰』一聲關上門,站在門後的他已經亮出了一把短刀。


    『看見沒有,這把刀可以讓你死,你會和你旁邊的那些屍體一樣。當然,你要是老實回答我的問題,就可以馬上平安離開這裏。』


    昏黃的燈光下,小胖娃的臉已驚駭得變了形。搏鬥或奪門而逃看來都沒有好結果,他顫抖著聲音說:『你說的事,我真的還不知道。隻是我姐給我來過電話,說是有人要住院讓我協助,但至今沒人來找過我。』


    『要來住院的人叫什麽名字?』皮貴逼問道。


    『我真的不知道。』小胖娃哀叫道,『我問過我姐,她說她也不知道要來住院的是什麽人。我姐在電視台工作,有很多社交關係,我想這是幫別人的忙吧。』


    皮貴沉吟了一下,突然將手中的刀子一晃,厲聲喝道:『你還敢糊弄我!你要知道,為這件事,我可是一個不要命的人,你今天要不說實話就死定了!』


    皮貴的聲音在停屍房狹小的空間裏產生了回音,昏黃的燈光中他的臉上半明半暗。小胖娃從沒見過這種陣勢,竟一下子跪了下去。『我沒說假話啊!』他哀求道,『你放了我吧,我發誓我說的都是實話。』


    皮貴想了想,說:『你說的是不是實話,要以後的事實來證明。我今天放了你,對今晚的事你不得聲張,否則我仍然要對不起你。』


    小胖娃連聲說:『不聲張,不聲張。』


    小胖娃走後,謝老頭從小屋裏出來,一臉驚駭地問皮貴:『小胖娃什麽事得罪你了?我聽你吼得像要拚命似的。』


    皮貴說:『我不是對你說過了?這事別過問,也別對人提起。好了,我也該走了。』


    外麵已是一片暗黑,謝老頭也不挽留他,催促說:『走吧走吧,進城的公交車是沒有了,但你從側門出去,在那幾家餐館門前有搭客進城的摩托車。』


    皮貴剛走出幾步,又聽見謝老頭在後麵說:『要是摩托車要價太高,你就回來,十點鍾有殯儀館的車來這裏,你可以搭那車回去。』


    皮貴回頭應了一聲,便沿著太平間外麵的小道走出了醫院的側門,抬頭一望,公路對麵的幾家餐館燈火輝煌。這是上靈慧山的必經之道,看來上下山的遊客已帶活了這裏的生意。


    皮貴正要跨過公路去,突見一輛黑色轎車從山上飛奔而下,穩穩地停在一家餐館門前。從車上出來三個人,兩女一男。餐館門前的燈光很亮,皮貴的心突然猛跳起來,他看見了小雪。自從他高一退學後,已經五年多沒見過小雪了,可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盡管她已經有了很大變化,但她仍然是曾經坐在教室前排的那個女生,這個女生讓他一輩子魂牽夢繞卻可望而不可即。


    皮貴做夢似的望著對麵,看見那三個人進了餐館。他理了理頭發和衣領,便跨過公路來到餐館門前。這是一棟很有風情的木樓,樓下是廚房和衛生間,就餐在樓上,有一道很古樸的木樓梯通向上麵。一個小丫頭似的女服務員熱情地招呼他,並領著他上了樓。樓上很冷清,隻有剛來的那三個人坐在靠窗的位置。皮貴選了牆角的位置坐下,在這裏可以很方便地看見那三個人的一舉一動。皮貴隨便點了兩個菜,為了延長時間,還要了一瓶啤酒。


    這是皮貴平生最難熬的一段時間,他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做。他望著小雪的側影,她的額頭、鼻梁和下巴像是雕塑家的模特。他一陣陣心慌意亂,看見那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也要了啤酒,小雪擺手表示不喝,那男的便給另一個女孩斟上。那女孩側身從一個提袋裏拿出一罐可樂給小雪,小雪拿了,開口後插上吸管便喝了一口。


    皮貴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在他和死者打交道的經曆中,有人就是喝了帶迷幻藥的可樂後被害死的。他在心裏念著怎麽辦怎麽辦,同時悄悄地打開了身邊那個黑色提包的拉鏈,以便在小雪暈倒時迅速掏出包裏的刀子去援助她。


    接下來,可怕的事暫時沒有發生。他們在談話,可皮貴聽不太懂,好像都是書本上的東西,這世界究竟是怎麽回事啦,人死後有沒有靈魂啦,等等。皮貴聽得心煩,無端地覺得那男人和小雪談這些,好像在施展一種詭計似的。


    突然,小雪站了起來,向樓下走去,皮貴判斷她是去衛生間。他的心猛地跳動起來,猶豫了一下,坐在那裏穩了穩神,然後也起身拎起包向樓下走去。下樓後沒看見小雪,但他主意已定,便迅速向餐館老板付了賬。這時小雪已從衛生間出來了,她的臉色有些發白,是不是進衛生間嘔吐了?皮貴迎上一步叫道:『小雪!』小雪怔住了:『你,你是誰?』皮貴立即說:『我是皮貴啊。』頓了一下,他又補充道,『我是你的同學,皮貴呀,臭皮蛋,想起來了吧。』小雪笑了,她已完全記起了這個高中隻讀了一年書的同學。『皮蛋你好。』她說。她依稀記得,這是迄今為止第一次和皮蛋說話。這時,從樓上傳來了那個男人喊叫小雪的聲音。


    皮貴伸手拉住小雪,在她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已把她拉到了餐館門外。皮貴急促地問:『和你一起的是什麽人?』小雪說:『在寺廟裏認識的遊客。』皮貴說:『我找你好幾天了,有人在設圈套害你,我有證據。你快跟我走!』


    這時,餐館裏的木樓梯『咚咚』地響,那男人一邊叫著小雪一邊下樓來了。皮蛋說了聲『快跑』,便拉住小雪的手腕往公路對麵跑去。小雪嘴裏連聲叫著:『不,不,不……』腳步卻跟著皮貴跑。顯然,這突然發生的事把她搞糊塗了。她已失去了判斷能力,跟著皮貴跑隻是出於一種避險的本能。


    那男人已衝出了餐館,對著黑暗的公路叫道:『站住!』小雪聽出那聲音很凶惡。


    那男人正要衝過公路來,一輛下山的汽車暫時擋住了他。皮貴對小雪說:『快跟我來!』他領著小雪一口氣從醫院的側門跑了進去,轉眼之間,他們已經來到了太平間的小院裏。


    皮貴和小雪喘著氣,小雪說:『這是怎麽回事?』話剛出口,就聽見叫著小雪的聲音已經進到醫院裏來了,一男一女兩個聲音,此起彼伏,有一種不找到小雪決不罷休的感覺。


    這時,謝老頭從小屋裏出來了,看見皮貴和小雪,十分驚訝地『啊』了一聲。皮貴連忙說:『這是我的老同學,沒有車回城了,我們在這兒等殯儀館的車。』


    小雪聽見皮貴這話,頭腦裏『嗡』的一聲炸開了。她抓住皮貴叫道:『這是什麽地方?什麽地方?什麽殯儀館的車?』


    皮貴趕緊低聲說道:『小聲點,那些害你的人正在外麵找你呢,等你安全了,我慢慢給你講全部情況。』


    小雪頭腦裏一片混亂,她用手捂著臉,低聲地抽泣起來。


    半小時後,皮貴和小雪已經坐上了一輛深灰色的汽車,駕駛室是雙排座位,後麵是密封的廂體,任何人在路上一看見這車,都知道是殯儀館專用的。


    汽車出了醫院側門,小雪在暈眩中看見那輛黑色轎車仍停在餐館門外,胡剛和胡柳站在車邊,好像仍在等著她歸來。


    司機陰著臉不說一句話,他握著方向盤,雙眼望著被車燈劈出的路麵,車道兩旁的樹像黑色的城牆一樣不斷向後退去。


    2


    早晨,魏阿姨做好早餐,又打掃了衛生,可小雪一直沒有起床,她便坐在客廳裏等著。昨天深夜,小雪突然從靈慧寺回來,麵色慘白,說話也打哆嗦,這讓魏阿姨十分震驚。以她的經驗,人如果心中有事,噩夢纏身,去寺廟裏住幾天肯定會安靜下來,可沒想到,小雪怎麽會變成這樣。問她出了什麽事,她一聲不吭,直接就去衛生間衝澡,洗了很久才出來。魏阿姨隻好不再問她,而是說:『你舅舅打電話來問過你,聽說你去了靈慧寺散心,他說很好,他讓你注意身體。如果你媽保外就醫出來,你見了她以後,就可以繼續出國讀書了。』


    小雪一聽這話,叫了一聲『媽媽』便哭起來,哭得很慘,像個沒娘的孩子似的,這讓魏阿姨的眼睛也濕了。


    小雪叫著『媽媽』哭了好一陣子,然後便進房間睡覺。剛躺下,她又跳了起來,從化妝桌上拿來香水,給自己身上、枕頭上都噴上,然後才重新躺下。一陣陣香氣正在驅散太平間和運屍車的氣息,可是她仍然無法入睡,而且一想到皮貴在死者身上發現的字條,她就害怕得不行。她在心裏念道,爸爸,這些人要害我,是你還有什麽未了的事要女兒來承擔嗎?想到這裏,她的眼淚無聲地淌了下來。


    幾個小時前,她暈乎乎地跟著皮貴跑。車剛進城,她便下了那輛駭人的車。皮貴也跟了下來,攔了一輛出租車送她回家。在離市委大院幾十米外的地方他們下了車,皮貴站在路邊對她講述了很多事,從送她菊花,到在死者身上發現字條,再到找小胖娃調查,等等。小雪聽得很感動,也很震驚和害怕。可皮貴一拍胸脯說:『別怕,有我呢,沒人能動你一根毫毛。』小雪覺得這個老同學的出現完全是一件神奇的事,這個做了入殮師的同學幫助了她,隻能證明人生的無常。隻是,今後要再像剛才在車上那樣和他坐在一起,她是不敢了。她看見他的手細長而白,心裏就總有點排斥與恐懼。不過,出於安全考慮,臨別時她還是將家裏的電話給了皮貴。『有事多聯係。』她說。皮貴沒吭聲,他看她的眼光像夢遊似的。是的,今晚的事,對小雪來說也仿佛是一場可怕的夢遊。


    小雪在臨近中午時才起床,魏阿姨對她說:『有個男的,打了兩次電話來找你。我看你在夜裏沒睡好,便沒來叫醒你。』小雪問:『那人叫什麽?』魏阿姨說:『他說他姓胡。』


    是胡剛。小雪的心裏『咯噔』一下。在靈慧寺,他們互相留下了電話號碼,但她沒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隨口說她在複旦念書,現在是回家度暑假。


    小雪記得,他們互相留下電話是在上山後的第二天。頭天晚上,她和這對新結識的兄妹在星空下聊天。她發現,胡剛這個高大的男人,對世間萬物有著一顆敏感的心。她很久沒有這樣的聊伴了,他們談時間與空間,談相對論,談諾亞方舟和耶穌的複活,談釋迦牟尼的覺悟和佛教的生死輪回。在這些看似抽象的談話中,小雪好幾次掉下了眼淚。這與她的處境有關,談到生死時空,她的鼻子就一陣陣發酸。


    那天晚上,小雪睡得很晚。半夜後下起了雨,她被隔壁房裏的響動聲驚醒,嚇得躲在被窩裏不敢動彈。不一會兒,她聽見胡剛在外麵和另一個男人說話,聲音像吵架。胡剛說:『半夜三更的,你這樣會打擾客人休息的。』對方說:『這房子裏漏雨了,我不該管嗎?』小雪打開房門走了出去,看見是胡剛和妙玄和尚在爭執。和尚看見小雪出來,便不再和胡剛爭執,合掌說了聲『阿彌陀佛』便走了。胡剛抱歉地說:『打擾你了。剛才我看見你隔壁的房裏亮著燈,房門大開著,便覺得奇怪,過來一看,妙玄和尚正在屋裏折騰,沙發搬開了,屋角還放了個鐵桶。他說這裏的一隻貓總愛在房頂上跑,把瓦挪開了,漏雨。我說這種事你們早該檢查,為什麽非要等到半夜下雨了才來做。我看出你身體很虛弱,夜裏睡不好覺怎麽行。』


    小雪心裏一熱,說:『謝謝你了。剛才的響動還真把我給嚇著了。』


    第二天,小雪和胡剛、胡柳這對兄妹已宛若好友,互相留下電話也是常理。胡剛說,他很快就要回美國了,因為他執教的大學即將開課。這次他妹妹開車帶他來這裏玩,最大的收獲就是認識了小雪。胡剛說這些話的時候,胡柳便走到一邊去了,顯然是給哥哥說話留下空間。小雪說,我也很高興認識你。她差點說出不久後自己也將赴德國繼續讀書等事情,但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


    小雪和這對兄妹建立的關係,被突然出現的皮貴給打斷了。當小雪躲在太平間裏,聽見這對兄妹在拚命找她時,她才感到後怕——任何萍水相逢的巧遇都可能藏有危險。她有些後悔將家裏的電話給了對方,可現在,胡剛已來過兩次電話了,肯定還會再次打來,她得想想怎樣應付才行。


    魏阿姨看見小雪在屋裏坐立不安,便建議她開電視看看,小雪不耐煩地擺手,她便知趣地退到廚房裏去了。這時,電話響了,小雪猶豫了一下,還是拿起了電話。果然是胡剛,他說:『小雪嗎?哦,你已在家我就放心了。昨晚在餐館是怎麽回事?那人莫名其妙地帶著你跑,我和胡柳都擔心死了。』


    小雪小心地說:『哦,有些事可以不解釋嗎?』


    『當然可以。』胡剛在電話裏說,『我尊重你不解釋的權利,但我要知道你安全,現在我放心了。我明天的飛機回美國,今天我們找地方出來坐一坐怎麽樣?』


    小雪說:『不,不,我今天有事。』


    胡剛說:『我妹妹要和你說話。』


    接下來,是胡柳的聲音:『啊,小雪,你讓我們擔心死了。我哥哥一夜沒睡覺……』


    聽得出來,胡柳的情緒很激動,說話的聲音像要哭的樣子。小雪的心裏很矛盾,有感動,有歉然,也有疑慮。她狠了狠心說:『謝謝關照了。等你哥哥下次回來,我們一定要再聚。』


    放下電話後,小雪跑進房間哭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隻是覺得心裏麵空蕩蕩的,很難受。


    第二天下午兩點,電話響了,小雪像是有預感似的拿起電話,聽見胡剛的聲音說:『小雪,我現在正在家裏收拾行李,半小時後去機場。下次回家可能是在幾年後了,和你談話我很愉快,隻是很遺憾沒時間多聚了。幾年後回來,我一定再找你。』


    小雪拿著電話,呆若木雞,還沒想好說什麽話,隻聽對方說了句『拜拜,祝你好運』便掛了電話。


    小雪手中的電話一直沒有放下,聽著話筒裏的『嘟嘟』聲,她突然意識到,皮貴的判斷有問題,他在死者身上發現字條後,便對外界草木皆兵了。試想,一個即將要離國的人,會是設法害她的陰謀圈裏的人嗎?當然,胡剛說的也許是假話,不過這很好驗證,他說他半小時後去機場,如果到時他真的拖著行李到了,那一切就是真實的了。如果那樣,她和皮貴都應該向對方道歉才是。


    於是,小雪換了衣服匆匆出門,在街邊叫了輛出租車直奔機場而去。五十分鍾後,她已經站在國際航班換票大廳的門口,她算了算時間,應該比胡剛早到了二十分鍾。她望著推著行李箱不斷走來的乘客,希望能看見胡剛的身影。因為,如果他不來這裏,事情就很可疑了。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小雪緊張得手心都出汗了。突然,她的心猛跳起來,胡剛推著行李正從停車場那邊走來。胡柳走在他的旁邊,兩兄妹一邊走一邊說話。小雪的心『怦怦』地跳著,像落水的人被救起來一樣,感到安全,還有一種幸福。他們相遇了,胡柳為這意外的見麵興奮地擁抱了她。胡剛站在一旁,臉上滿是感動。他說:『沒想到你會來……』


    三個人站在國際航班換票大廳的入口處。小雪和胡剛四目相對,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了難以言說的情感。突然,胡剛將行李車掉了個頭,對胡柳說:『走,咱們回去。』說完這話,他推著行李就往停車場方向走。胡柳追上幾步,拉住他說:『哥,你瘋了?』他說:『我不想走了,等幾天再說。』胡柳著急地說:『那、那機票怎麽辦?』他說:『到這時間,也沒法退了,算了,不管它。』胡柳說:『不行!』說完就抓住行李車的把手要往換票廳推,但胡剛不鬆手,行李車在他們兩人手中像小船一樣不停地晃動。


    小雪站在原處,愣在那裏不知該如何是好。兩兄妹爭執了好一會兒,胡柳隻得放棄了,她走過來對小雪說:『走,我們回去吧。我哥瘋了,沒辦法。』


    小雪上了車,胡柳開車,她和胡剛並排坐在後排。車很快出了機場,向城裏方向而去。胡剛的手放在了小雪的手背上,她沒有退縮。他的手是如此溫暖,很多天來,她都覺得這個夏季湧動著寒意,現在她的心終於感覺到熱了。她的頭不自覺地靠向胡剛的肩頭,這一刻,她感到無比安寧。


    突然,她感到胡剛的身體僵硬了一下,隻聽他對著前麵說:『妹妹,超過它去。』小雪抬眼望去,隻見一輛殯儀館的運屍車正在他們的車頭前麵。胡剛又說:『超過去!』胡柳扶著方向盤叫道:『沒看見左右的車道全是車嗎?沒法超呀!』


    小雪閉上了眼睛,耳邊是汽車引擎發出的輕微『嗡嗡』聲。她想起了在山上的星星下和胡剛說起的時光隧道,那隧道很深很深,但盡頭是耀眼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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