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時分,紀醫生靠在值班室的沙發上,眼前老晃動著在薇薇的影集裏看見的那張照片。董雪瞞著他去拍的這種時裝照,兩年後以這種偶然的方式被他看見,那一刻,他差點忍不住對薇薇講出真相,他想說,這個與你合作拍照的人是我的妻子,他叫董雪,而不是她自稱的雪妮。


    但是,他還是忍住了震驚和怒火,他本想將這張照片要下來的,但一時找不出合適的理由。他想以後還得想法將這張照片拿到手才好,他努力回想著兩年前的那些日子,董雪每天準時去美容院上班,準時下班,他實在想不出她是用什麽時間去拍這些照片的,可能的機會隻有兩個,一是夜裏,在他上夜班之後;另一種可能就是,她根本就沒去美容院上班。想到這點,紀醫生認為有必要去找美容院的莎莎回憶回憶,以證實兩年前的那段時間,董雪的行蹤有沒有變化。


    走廊上有了輕微的腳步聲,是一種漫不經心地來回踱步的聲音。紀醫生走出值班室,看見一個小夥子站在走廊拐彎處,手指上夾著紅紅的煙頭,那人看見了他,便走過來招呼道,紀醫生,還沒休息啊。他認出這是鄭楊,他對小梅的這個作警察的男友沒多少好感。什麽原因,他卻想不清楚。他知道小梅這個時候一定在隔壁房裏呼呼大睡,但卻不想告訴他。因而,他隻是略帶嘲弄地問道,怎麽,又來破案了嗎?那個傳言的白臉女人究竟是人是鬼啊?鄭楊遞給他一支煙,不知是真是假地說,別開玩笑了,我是來陪小梅上夜班的,追女朋友,這叫感情投資嘛,你說是不是?紀醫生隻好點點頭,說小梅正在休息,等一會兒她還會察看一次病房的。你就等著吧,說完,他轉身回到了值班室。


    走廊上的腳步聲也沒有了,鄭楊可能已在那拐彎處的椅子上坐下了吧。紀醫生點燃香煙,眼前又浮現出董雪的那張照片,黑色的上衣,裏麵沒穿內衣,敞開的胸前足以挑動任何男人的情欲。紀醫生仿佛看見了那個攝影師貪婪的鏡頭。他突然決定,得見見這個攝影師,薇薇不是說可以給他介紹嗎?那就試試看。


    他猛吸了一口香煙,然後吐出一團濃濃的煙霧來。他突然記起,他第一次在女人麵前神魂顛倒就是因為這種著衣方式。


    那年他18歲,在鄉下當知青。那是一個炎熱的黃昏,他感到肚子一陣陣地發痛,便到赤腳醫生的住處去要藥。醫生姓張,30多歲,是一個高大健壯的女人,他有時看見她背著藥箱在田間小路上疾走的時候就像一頭母牛。有一次,生產隊裏的一個婦女與婆婆吵架後跳河自殺,被救起後擺在河堤上,就全靠她有力的人工呼吸救回了那個女人的命。他當時在圍觀時就想,作醫生還真需要體力呢。


    張醫生的住處也就是她行醫的地點。外間是診斷室,辦公桌後麵立著一個藥櫃,靠牆放著一張小木床,就是給病人做檢查的地方了。裏間便是她的臥室了,張醫生不是當地人,據說以前是在縣醫院工作的,為何一個人到了這裏,他不甚清楚。眾所周知的理由是,這是組織的安排。


    那天黃昏,他走到張醫生住處時,門緊閉著。他靠門聽了聽,裏麵有嘩嘩的水聲,證明有人。他便喊道,張醫生,我來拿點藥。裏麵便傳出張醫生的應答聲,叫他等等。很快,門開了。張醫生說,小紀,我就聽出是你,小小年紀,犯什麽病了?她一邊問,一邊在桌邊坐下,從抽屜裏取出聽診器之類的東西來。他看見張醫生穿著的白大褂有些地方是濕濕的,繼而他看見了屋角的一個大木盆,他反應過來,她剛才一定是在洗澡。這天氣實在太熱,他感到自己額頭上的汗水不斷在流,當然,肚子痛得厲害也是一個原因。他麵對張醫生坐下來述說病情。這時,他十分震驚地發現,張醫生胸前有兩顆扣子並沒扣上,兩個碩大的乳房的一部分暴露在他的目光下,使他感到目眩心跳。他想她一定是剛才為了快點開門,從澡盆裏出來後,光著身子就套上了這件白大褂,並且忘了將扣子扣全。他當時非常為難,既不能提醒她,又不敢將目光直視,隻好低著頭述說著肚子痛的過程。


    這是一次猝不及防的閃電,給他的成長史留下了雷擊的印跡。以後,他每當看到她衣服的扣子就感到心跳,並且不可救藥地想入非非。其實,這裏的農婦在奶孩子時都是非常隨便的。此前他曾不止一次地看見過年輕農婦撩起衣襟,露出脹鼓鼓的乳房來給孩子喂奶。麵對這種場景,他從沒感到過有什麽性的觸動。


    然而這次,一種不經意的顯露卻震動了他,使他對那罩在白罩衫下麵的身體感到強烈的向往。張醫生已不複存在,坐在他對麵的是一個高大豐滿的女人。他低著頭,眼前出現的仍然是她光潤的脖頸和順勢出現的隆起的半圓。


    如今,這幅20多年前的畫麵疊印在董雪的照片上,隻是更多了一種現代的野性。紀醫生吸了一口煙想,這些都是攝影師的安排。


    但是,攝影師怎麽敢肯定,董雪死了?


    上午10點,我敲響了宋青的房門。


    我右手提著一大袋水果,心裏還在生表弟的氣。因為今天一大早,我醒來時看見表弟已不在床上了。我以為他去衛生間了,可等了很久沒見他回病房來,正在納悶,他卻提著一大袋水果回來了,我看見他虛弱的身子,不由得一陣火起,我說你不該獨自溜出醫院去做這件事。他卻說,宋青病了,你去看望她,應該帶點東西去。


    我明白表弟陷入單相思已經有多深了,我真想讓他不要這樣,但卻深感無能為力。


    門開了,一個陌生的女子出現在門口,我說我來看望宋青的。她將我讓進房內說,你先坐坐,宋青去醫院門診拿藥去了,一會兒就回來。我說宋青的病好些了嗎,她說好一些了,就還是胸口發悶,像患上了心髒病似的。


    這陌生的女子有著和宋青類似的長發,著一條暗紅色拚圖的長裙,光腳趿一雙拖鞋,給人一種剛起床不久的感覺。我問,你是宋青的朋友嗎?她笑了一下說,宋青是我表妹,我昨天從老家來這裏的。


    我心裏一下子咚咚地跳起來,她就是宋青的表姐!我想起了宋青和我的秘密約定,這種極端私密甚至是有些荒唐的事還未進行,卻與想像中的另一方當事人直麵相遇,我一下子覺得尷尬無比。


    好在對方似乎還並不知道我將擔任的角色,她客氣地給我遞來一杯水說,沒有茶葉,你就喝點水吧,宋青不喝茶的。


    我說謝謝。這一刻,我突然明白我和宋青的這樁約定已經結束。我理解宋青想幫助表姐有一個孩子的心情,她表姐和丈夫作出的這種決定在現在的科學條件下也很正常,但是,其導致她懷孕的精子隻能從不知姓名的精子庫中去取得,不然,當事者會為此困擾一生。我為自己當初曾答應擔當這一角色感到後怕。


    宋青還沒回來,她表姐說,你在這等等,我去市場給她買些吃的。她換上了一雙高跟涼鞋,對我點點頭,便帶上門走了出去。她的裙子裹著的臀部很豐滿,我無端的由此感到女人的生育力,這是一種自然而又盲目的力量,卻又相當頑強,像草籽總要破土而出一樣。在這種力量麵前,性欲顯得非常附屬。


    我站起來,在這狹小的客廳裏踱了幾步。臥室的門開著,我往裏看了看,床上還有些淩亂,傳達出一種有人生病臥床的感覺。床頭櫃上放著半杯水,旁邊還有一件閃著金屬亮光的東西。我走近,看見那是一把鋒利的剪刀,這使我心裏一驚,在床頭放著這種東西使人聯想到侵犯和抵抗之類的事,至少是一種對不測的防備吧。


    我回到客廳,點燃一支煙。我覺得宋青這次生病似乎有些蹊蹺。我這想法肯定沒有任何道理,但我卻無端地堅信這一感覺。


    有人推門,宋青拿著一小袋藥品走了進來。兩天未見,她明顯瘦了些,很虛弱的樣子。看見我在這裏,她略感意外。我說,你怎麽了?好些了嗎?她竟一時語塞,坐下後才慢慢答道,可能是感冒了,沒關係,過兩天就會好的。


    她的回答讓我生疑,因為她不像是簡單的感冒。我轉告說她表姐上市場去了,宋青的眼睛就亮了一下,說你看見我表姐了?我說是,你可沒對表姐提起我吧?我想……她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打斷我的話說,你放心吧,不會讓表姐知道你的,我這次是沒精力辦那件事了,我已給表姐講了,叫她過一段時間再來。並且,我現在的想法也有了變化,我正在勸表姐,要什麽孩子啊,一個人活著都累,沒意思,我還不知道能不能說服她。


    宋青斜靠在沙發上,說話卻有點氣喘的感覺,我勸她到床上躺著,並問她吃不吃點水果。我說,你病好了得教育教育我表弟,我給她講了表弟一大早溜出醫院去買水果的事。宋青說,你小弟真好,這兩天病情怎麽樣?我說不穩定,還有點發燒。她說,再不能讓他往外跑了,這個階段,尤其不能染上感冒什麽的。


    宋青進了臥室,在床上躺下。她將長發甩到了前麵,覆蓋了左肩和光滑的臂膀。我說你得多穿一點,我感到她那件無袖連衣裙顯得太單薄了。她說熱,有時胸口發悶,還想喝涼開水呢,這天氣也太悶熱了些。


    這時,外麵的門響了一聲,宋青頓顯緊張,我說是你表姐回來了吧?我走過去開了門,外麵卻無人。回到屋裏時,宋青已半坐在床頭了,她說,我總覺得有人要害我!我說你別緊張了,也許是風,也許是上下樓的小孩子撞了一下門,沒什麽的。


    她說,你不知道,這兩天夜裏我旁邊的房間裏老有聲音,像是有人移動桌椅板凳似的。我知道,她是指客廳旁邊的另一間臥室,小劉護士到外地實習已有好幾個月了,那房間一直鎖著。


    我走到客廳裏,推了推那間臥室的門,鎖得死死的,門把手上的灰塵證明無人進出過。我說也許是錯覺吧,尤其是人生病期間,容易胡思亂想。


    宋青說,我表姐也聽見了的,昨夜,我們倆都嚇得在床上不敢動彈。


    半夜過後,小梅在值班室的隔壁睡得迷迷糊糊的,她關了燈,睡在一張長沙發上,暗黑的屋子裏,她罩著護士衫的身體蜷曲在那裏,像一團白色的影子。


    迷糊中,似乎聽見有人撥弄窗戶的聲音,接著房門也有了輕微的響動。這一切,她都是在睡眠狀態中感到的。看來人即使睡著了,也有一根什麽神經是醒著的,但這條神經像一條被阻斷的溪流,始終流不進大腦中,更指揮不了人的行動,直到她臉上感到一團熱乎乎的東西,她才一下驚醒過來,剛要驚叫,一隻手捂住了她的嘴,說別叫,是我啊。


    她聽出是鄭楊的聲音。由於猛然的吃驚和瞬間的放鬆,她感到身上出了汗,四肢軟綿綿的。她說,半夜三更的,你來做什麽?


    鄭楊在黑暗中望著她的臉說,執行任務唄,你們所說的那個白臉女人還沒抓住,我這個偵察員可不能歇著呀。


    小梅說,你不是宣布不來了嗎?鄭楊說,傻瓜,那是我故意叫你放的風,開始時呆的那幾晚,影子也沒抓住一個,便故意中斷了幾天,這叫欲擒故縱,懂不懂?


    鄭楊說這些話的時候,完全是耳語,小梅感到麵頰被他湊得癢癢的。她小聲地說,得了得了,你剛才是怎麽進來的呢?小梅記得自己睡前是鎖上了門的。


    鄭楊說,這還不簡單,一道門都進不去,還當什麽警察?鄭楊的聲音裏顯然有些得意,他一邊說,一邊就在小梅的身體上撫摸起來。小梅說,別,別,紀醫生在隔壁呢。鄭楊說,沒關係,他不是知道我是你的男朋友嗎?


    小梅掙紮著坐起來,說不行,總之這樣不太好。鄭楊說,紀醫生到急診室去了,我看見有人來叫他去的,怎麽著,放心了吧。


    饞貓,小梅在黑暗中摸了一下鄭楊的臉,顯然是應允了。


    黑暗中,他們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有一股熱浪在牆壁四周擴散。房間、走廊、消毒水的氣味、病人的呻吟、僵冷的死亡,所有構造這病區的一切都被突如其來的海浪打散,消失得無影無蹤。小梅感到自己飄蕩在浪中,她興奮地喘著氣,突然想到,死亡是否也有如此愉悅呢?她想起在資料上看見過的,英國科學家的研究成果,說人在死亡後的一個短暫時間內感到極度愉悅,時間在周圍流得很快,然後飛出隧道,看見讓人寬慰的光亮。


    他們慢慢安靜下來,小梅在黑暗中摸索到扔在沙發背上的護士衫穿上,然後半開玩笑地說,你就這樣來執行任務,八輩子也破不了案的。鄭楊說,未必吧?我剛才差一點就抓住嫌疑人了,真的!我覺得一切快要真相大白了。


    小梅緊張起來,你沒撒謊吧?她說,你發現什麽了?


    鄭楊說,半小時前,也許是1個小時前吧,他突然看見走廊盡頭有一個穿著黑色風衣的人,戴著大口罩。憑直覺他感到這是一個年輕女人。可是,就在他裝著踱步向她接近時,那黑衣女人已進了電梯。他奔到電梯門口,無奈地看著電梯指示燈一層一層地往下跳。情急之中,他轉身沿著步行樓梯飛快地往下跑。可是,這樓梯有很多層的路燈都沒燃,他隻好用手扶著樓梯欄杆往下,這影響了他的速度。到達底樓時,電梯早已到達。他飛快地跑出樓,沿著林陰道往前追,四周空無一人,林陰道上已升起了一些霧氣。突然,他看見了前麵有一個人影,他不能肯定就是黑衣女人,但憑感覺他還是追了過去,由於他的腳步聲太響,前麵那人回頭看了一眼,然後往前跑起來。在那人一回頭的瞬間,鄭楊看見了白口罩,是她!鄭楊來了勁,甩開大步追過去。那人一閃身離開了林陰道,消失在西北角的一片暗黑中。鄭楊追過去,迎麵是一堵矮牆,他沿著牆根察看,突然看見了一扇小門,門口亮著一盞昏黃的燈。鄭楊倒吸了一口冷氣,因為他突然反應過來,這裏是醫院的太平間。


    鄭楊已記不清他是怎樣跌跌撞撞往回跑的。一直跑回到這住院大樓的進口處,他才站下來,用手揉揉臉上發麻發冷的皮膚,這才感到有一點羞愧。怎麽了?太平間有什麽可怕的?他在心裏責罵自己的怯弱,但一回想到剛才的情景,仍覺得心裏咚咚直跳。


    這事的後半截,鄭楊並未給小梅講,他隻說到那黑衣女人在太平間附近消失了,然後,他沿著圍牆根搜索也沒發現什麽,他對小梅說,我當時還真想進太平間裏去找找呢,隻是轉念一想,那裏麵躺著的都是死人,他們中任何人都不可能再爬起來,穿上一件黑風衣到我們這大樓裏來亂竄,是不是?這是簡單的科學道理嘛。所以,我也就沒進去搜尋了。


    盡管鄭楊給這事來了個很英雄的結尾,但他的膽量並沒有感染小梅,他感到小梅在黑暗中已緊緊抱著他,身子有些發抖。他拍著她的頭說,別怕,我會抓住那人的。


    小梅說,你敢說那是“人”嗎?太可怕了,再這樣下去,我想調換工作了,再呆下去,我會嚇成神經病的。


    這時,走廊上有了腳步聲。夜半時分,這腳步聲很響很響,小梅想這是紀醫生從急診室回來了吧。


    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從宋青的住處回來後,我的頭腦裏老是被兩種怪念頭纏著。一是放在宋青床頭的那把鋒利的剪刀,她用來作什麽?是夜裏害怕時用來壯膽,還是在夜裏有過自殺的念頭?我為這後一種推測深感震驚。另一個怪怪的預感是,與她同住一個套間的小劉護士外出實習很久了,在她緊鎖著的那間臥室裏,夜裏怎麽會發出聲音?該不是她在異地出事了吧?通過這種聲音來告訴她的同事宋青,說你們要想起我,要來找我啊!


    當然,從局外人看來,我的以上想法確實荒誕,但是如果替我想想,處在這樣一種奇怪的環境中,誰能保證頭腦始終清醒呢?


    並且,當我看見薇薇坐在呂曉婭的病床前發愣,我就知道她也還陷在昨夜發生在衛生間的恐怖記憶中。那個來曆不明的女人愣愣地站在她的麵前,對著正在方便的她怪笑兩聲後轉身消失。


    好在現在是正午時分,從病房的窗戶望出去,是一大片明晃晃的陽光。我這部小說的不少片斷就是在這樣的時候寫成的。呆在表弟的病房裏,伏在那窄窄的床頭櫃上,我將周圍發生的事情快速記錄下來。末了,我經常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有時候,我用想像補充一些東西,但是後來,有些想像被證實是真的,這使我吃驚。


    我感到有人站在背後看我的稿箋,回頭一看,是薇薇進來了。也許是從呂曉婭那裏她知道了我在偷閑寫小說,她很好奇,執意要看看。我說不行,這一是因為初稿非常零亂,還有,我直接將周圍的人物都寫了進去,我怕有什麽不妥,引得別人不高興。


    但薇薇說沒關係,她說你把我寫進去了都可以,不管怎樣,她就是想看看,但已寫的片斷確實太亂了,我實在拿不出手,隻好給她提出了一個交換條件,我說你給我講一個故事,要是你自己所遇到的恐怖事情,行不行?


    她想了想,說有這樣一件事,開始還覺得沒什麽,但事情過去之後,時間越久越覺得嚇人,到現在,也還很迷惑。


    薇薇說,兩年前,一個叫雷鈺的攝影師約她拍時裝照,以便給一家畫報供稿。攝影間設在攝影師住處的小閣樓上,從一架很陡的木樓梯爬上去,上麵居然是一小片很美的天地,地上鋪著厚厚的紅地毯,有一把造型優雅的木椅,還有一段精致的雕花欄杆,這些都是攝影的道具。地上、牆角都布置著或強或弱的射燈,一麵牆上掛著大幅幕布,有黑色、紫羅蘭、天藍、純白等各種顏色,根據拍攝需要選擇一種顏色作背景。同時,還配有立體聲的音響設備。在拍攝準備期間,攝影師會放出很輕柔的音樂,這是讓模特兒放鬆心情的一種方法。


    那天,到場的還有另一個叫雪妮的模特兒,她告訴我她29歲了,攝影師說要幾種不同年齡段的人,才能展現不同風格的時裝,所以她來了。據說她以前是搞專業舞蹈的,身材確實極好,她先拍了一套晚裝照,簡直是魅力襲人,那暴露在外的肩頭像石膏像一樣優美。當時,室內的燈都熄了,隻留著側麵的一盞射燈和兩盞微弱的輔助燈,這樣,照片的層次將非常豐富,立體感、表現力都極強。


    但是,奇怪的事卻發生了。攝影師對著姿態典雅的雪妮卻久久按不下快門。他站在腳架後麵,弓著身對著鏡頭。他說,不對!一邊說一邊開亮了屋內的大燈,他焦躁地東張西望,然後說,好了,再來一次。關了大燈,屋內變黑,射燈將雪妮打出光彩照人的大側麵。然而,他仍然沒按下快門,大燈又燃,他的額頭上已經有了汗珠。他說,歇一會兒,他走下閣樓抽煙去了。雪妮很緊張,問我說,是不是她沒配合好?我說很好,也許是攝影師還沒找到感覺吧。雪妮坐在地毯上,很沮喪的樣子,她說她迫切需要一筆錢,不然也不會來受這個罪了。說著,她的眼睛都濕了,我感到她好像有什麽苦衷,但初次見麵,不好多問。


    後來,攝影師上樓說,今天不拍這晚裝了。他打開了室內的大部分燈,空間立刻熱烈起來,他給她拍了休閑裝、泳裝,又讓我和她一起拍了一些很藝術的組合照,我們的工作就結束了。


    但是,前些時候我偶然遇見雷鈺,就是那個攝影師,他對我說,記得那個雪妮嗎?她死了!我說怎麽回事?你怎麽知道的?他說他在報紙上看見過尋人啟事,還有照片,他看了一眼後,便突然感到雪妮肯定已經死了。他還說想到這點他很害怕。


    原來,他給她攝影時,從鏡頭裏老看見她背後有一個猙獰的人影,一隻手舉在空中,好像還拿著一把刀,正要向雪妮刺下去的樣子。他沒敢按下快門,揉了下眼再看,仍然是那情景,就這樣,試了兩次都一樣,他心緒亂了,沒繼續拍這幅照。當時隻是覺得蹊蹺,到後來知道雪妮失蹤了,他才一下子想起這件事,他由此認為雪妮凶多吉少。


    薇薇講上麵這事時,我看出她其實也有些緊張。當然,我意外地發現了一個秘密,這就是紀醫生的妻子董雪,曾經化名為雪妮。


    40.紀醫生回到值班室。夜半時分,整個病區悄無聲息。剛才去急診室參加了一個病人的會診,他感到有點累,便摸出一支香煙來點上。


    隔壁的房門輕輕響動了一下,小梅走了過來。在她走進值班室門口的一刹那,紀醫生看見另有一個人影朝走廊上走去。


    紀醫生明白,那個躲他而去的人影一定是小梅的男友鄭楊了。他時不時地來陪小梅上夜班,紀醫生已表達過意見,畢竟,這對小梅的工作多少會有妨礙。並且,他們還常常躲到什麽地方去親熱,紀醫生憑感覺能夠知道這點。


    他看著小梅被白罩衫裹著的成熟的身體,光滑的小腿露在外麵,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吸引她的男友每每在她上班時跑來約會的理由。他的眼前浮現出20多年前的那個身影,被白罩衫裹著的那個高大豐滿的軀體,她從澡盆裏出來,光著身子套上那件醫生的白罩衫,她用手按壓著他的腹部,詢問他肚痛的原因,吃了什麽東西?喝過生水沒有?他躺在屋角那張用於檢查病人的小床上,仰望著她的臉,她的脖子,她的紐扣未扣上的前胸所閃現出的隆起部分。那時他十八歲,在那鄉下夏日黃昏的包圍中,在遠遠近近的秧田裏,蛙聲四起的鼓噪中,他在這赤腳醫生的屋子裏遭遇到一種自己從未有過的心跳。


    他記不清當時怎麽會肚子也不痛了,張醫生給他的幾片白色藥片吞下去以後,他覺得需要帶回去的另一些藥片已是多餘。他說,我走了,盡管非常不情願,但是他覺得隻能這樣。張醫生像對孩子似的溫柔地望著他,他覺得她立即就要留他下來,他覺得她以三十多歲的成熟足以能指揮他,控製他。他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但他想她都會知道,他強烈地想進入她的安排。


    然而,事實上什麽也沒有發生。張醫生隻是囑咐他回去後要繼續服藥,並且說,你們這些當知青的,累了就不想做飯,經常飽一頓餓一頓的,這樣不好,以後要犯胃病的。


    他走了出來。在暮色四起中,秧田裏散發出濃烈的水腥味和青草香氣,他感到腳步有點像喝了酒後的飄然。那晚,睡在他那間竹林掩蓋的茅屋裏,那件被白罩衫裹著的豐滿的身體老在眼前晃來晃去。他突然記起中學時班上的一個女生,叫什麽名字不清楚,因為他是在“文革”中進的中學,那時男女生之間根本不說話,也沒任何往事,所以他幾乎不知道女生的姓名,有時聽到幾個名字,也無法與本人對上號來。他記起的那個女生經常在校門外受到社會上一些小夥子的騷擾,他當時覺得不解,現在突然明白了,那個女生是因為身體成熟得早的原因,他依稀記起她背著書包時,書包背帶使她的胸前隆起得很高。他奇怪自己當初怎麽就一點兒也沒注意到這些呢。直到今天,他覺得自己好像才是第一次睜開了眼睛,看見了女性身體的誘惑。黃昏的光線中,那隆起的胸脯時隱時現。在她轉身去藥櫃裏取藥時,她臀部的線條在薄薄的白罩衫下麵強烈地觸動著他。


    他想起了喚起他衝動的唯一一本書,叫作《戰鬥的越南南方青年》。在他讀書的時候,大量的文學書籍都被列為禁書,而在這本“革命書籍”裏,他第一次讀到了“陰戶”這個詞匯。故事裏講到女遊擊隊員被敵人抓住以後,被吊在屋子裏拷問,拷問中有人將手伸到她的衣服裏去亂摸,後來,直接扒下了她的褲子,一個拷問者將蘸了酒精的棉花球塞進她的陰戶,說如果她再不招供,就要用打火機把這棉花球點燃。在這本書裏,有不少這樣的情節,使他難以抵禦一種邪惡的誘惑。


    這天夜裏,在他那間老鼠出沒的茅屋裏,他夢見張醫生將他綁在那用於檢查病人的小床上,然後走到屋角,脫下白大褂,全身赤裸地坐到澡盆裏,一邊洗澡,一邊看著他笑。他感到手臂都被捆麻了,他想掙紮,但完全動彈不得。接著,他感到有溫熱地東西軟軟地貼到他的臉上,他知道這是張醫生的乳房,他無法推開她,隻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他叫了一聲,然後醒來。


    這是一個痛苦與快感混在一起的夢。在獨居的茅屋裏,他無法控製地玩弄起自己的身體來,突然,一種顫栗像觸電一樣傳遍他的全身,他看見一種粘稠的液體射到了褲子上,他感到腦子裏嗡的一聲,像是發生了地震那樣重大。他不知所措,趕緊用紙去擦淨那些東西。第二天,在明晃晃的陽光下,他見到生產隊的任何人時,總是低著頭,他覺得別人會從他的臉上看出他昨夜的荒唐事。直到下午,沒有任何異常事件發生,他才開始在曬壩上大聲地和一個農民說起話來。


    而現在,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坐在他對麵,從她還有些淩亂的頭發上可以看出,她和男友剛才在隔壁房間裏的瘋狂。可她的眼光卻是那樣坦然地對著紀醫生,說病人都睡了,沒事,她也就到隔壁去睡了一會兒,紀醫生說,小梅啊,你就別說了,是男友又來看你了,是不是?


    小梅說,不,不,他是看見了一個黑衣女人,特地來告訴我們。他說他跟蹤那個神秘女人,一直追到太平間附近,可是奇怪,那女人一閃身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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