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鄭川是在晚上10點看見那封神秘郵件的。已經兩天沒有看郵箱了,他在睡覺前打開電腦進入自己的郵箱,意外地發現了林曉月約他在慧靈寺見麵的來信。從來信的語氣看,是他先發出約會邀請的,這是怎麽回事?一定是高葦在替他聯絡。約會的時間是今晚8點,已經過去了兩個小時,那麽是高葦赴約去了。他曾經不經意地說了句要高葦替他調查的話,沒想到她用了這種方式。


    鄭川有點緊張地點燃一支煙。如果不是林曉月本人,誰敢約他見麵呢?一見麵不是就真相大白了嗎?從前3封郵件的內容看,那確實是林曉月寫的,因為除了她自己誰也不知道他們之間的往來。那麽,這封同意見麵的信也是林曉月寫的嗎?高葦去慧靈寺見到她了嗎?這絕不可能,人死不能複生,除非真有輪回存在。輪回說,人有前世今生,今生來世,循環往返……在慧靈寺,林曉月如果出現會是什麽模樣?是死前的樣子,一個40多歲的女編輯,還是下鄉當知青的樣子,十七八歲,眼光與他一碰便臉紅……這都不可能,鄭川在心裏拚命否定著這些假設,但越否定心裏越不踏實。


    他迫不及待地給高葦撥電話,他的手指按在號碼鍵上有點發顫。語言提示,高葦的手機已經關機。鄭川有點害怕了,因為高葦的手機從來是24小時開通的,她遇到了什麽不測嗎?


    慧靈寺,這約會的地點本身就有點蹊蹺。按理說,林曉月就算還存在,她要與他見麵,也應該在茶樓或咖啡店之類的地方。慧靈寺遠在城郊,偏僻冷清,並且約會的時間在天黑以後,這種種不正常使鄭川更為高葦擔憂,她不該瞞著他去做這種事。


    鄭川又連著撥了幾次電話,高葦的手機始終處於關機狀態。她住的地方沒有裝座機,電話無法聯係,人就像消失了似的。沒有辦法,也許隻有明天在公司辦公室才能找到她了。但是,如果明天她沒去辦公室呢?鄭川的心緊了一下,但願不要出這種事吧。


    夜已深了,鄭川躺在床上,聽著家中空宅似的寂靜。兒子遠在美國,妻子又出差了,去沿海城市考察,要走一個月時間。女傭苟媽本來住在樓下的,但鄉下老家突發急事,便回家打理去了,估計也要好幾天才能回來。這種無人打擾的安靜鄭川本來是喜歡的,但今夜的悄無聲息卻讓他有點害怕。


    鄭川開著一盞台燈睡覺,今夜他不想睡在黑暗中。好不容易睡著了,一陣電話鈴聲將他驚醒,他翻身抓起話筒,沒有聲音,而電話鈴仍然在響,這才發覺是手機在叫。


    “鄭川,你趕快到我這裏來一下!”是高葦的聲音。


    鄭川從睡意中清醒過來:“你在哪裏?出什麽事了?”鄭川一邊問,一邊望了一眼床頭櫃上的座鍾,淩晨1點25分。


    “林曉月在我的屋裏!”高葦的聲音極度驚恐,“她在我的客廳裏走動,還倒水喝。我現在臥室裏,我不敢開門出去。你快到我這裏來吧,我不知道這鬼魂會不會擠進我的臥室來,我嚇死了,你快來吧。”


    鄭川的心“怦怦”地跳著,林曉月的魂在高葦的屋裏,這不可能!他對高葦說你鎮靜一點,會不會是有賊進了你的客廳?高葦說不是賊,她聽見了女人歎氣的聲音,也沒有翻箱倒櫃,歎氣之後有玻璃杯的聲音,好像是在倒水喝。


    鄭川不知所措,情急中對高葦說你報警吧,就說有人進了你的客廳。高葦說你昏頭了,這一點兒用處也沒有的,警察來一定見不到人,而那幽靈還會恨我的,我可不敢招惹她。她要找的是你,你趕快來吧!高葦在電話上一邊說一邊叫了一聲,她驚恐得失去了理智。


    “我不能來。”鄭川拿著手機的手有點抖動,“別怕,這世界上哪有什麽鬼魂呀!你的臥室門鎖上沒有?對,鎖上就沒有什麽問題了,你的客廳裏要麽有小偷,要麽什麽人也沒有,是你自己聽錯了,我真的來不了。你再觀察一會兒,如果客廳裏真有人就打110報警,怎麽樣?”


    “隨你的便吧。”高葦生氣地關掉了電話。


    “喂,喂。”鄭川還想問她為什麽這之前手機關機,還有她去慧靈寺約會的情況,可看來高葦真的生了氣,他再次撥通電話她也不接聽了。


    可是,這深更半夜的,鄭川確實不能去她那裏呀。他想著他的寶馬車進她所住的小區時會很惹眼,還有門衛的詢問,他會受不了的。若是白天,進那住宅區沒人管的,但這半夜時分就不同了,門衛會非常警惕,而他此時去找一個女孩會讓人議論。


    鄭川已經睡意全無,他離開床,在沙發上坐下,心裏牽掛著高葦的屋子裏究竟出現了什麽。突然,他聽見門外傳來一聲輕微的動靜,仿佛是人的衣服擦在門上的聲音。


    鄭川的背上有點發冷。難道真是林曉月的亡靈找上他了。她先是發郵件給他,又約他見麵,他都沒理會,這樣,她便找他來了。她先去了高葦那裏,然後又飄到他家來了……


    不可能有這種事!鄭川在心裏拚命糾正自己的胡思亂想。他鼓足勇氣咳嗽了一聲,再聽門外,沒有任何動靜。他像勇士一樣走向門後,猛地一下拉開了房門,外麵是黑暗的走廊,沒有想像中的鬼臉出現。


    鄭川開亮了廊燈,走進另外兩間空著的房間看了一下。一間是妻子劉英的臥室,以前是兒子住的,兒子去美國讀書後,劉英便搬進去住了,說是不能忍受他晚上抽煙,其實是雙方都不想擠在一間屋裏了。另一間是書房,書櫃的玻璃在燈光下反著光。兩間屋都沒發現什麽異樣。鄭川心裏仍不踏實,又走下樓去看看。他踩得樓梯“咚咚”地響,用這種方式給自己壯膽。苟媽回鄉下去了,樓下的客廳和另外的房間裏顯得特別空蕩。


    鄭川將各處查看了一遍後回到臥室,背上的冷汗已經將襯衣浸濕。他將臥室門反鎖上,心裏才輕鬆了一點。他想高葦那裏一定也是一場虛驚,夜半時分,臥室門外的任何動靜都會使人產生可怕的聯想。


    鄭川點燃一支煙,抬頭從立在屋角的穿衣鏡裏望著自己,這個40多歲的方臉男人此時顯得魂不守舍。他站起來,換了一個位置坐下,他不能看鏡子,這種時候鏡子也成了恐怖的東西。


    床頭櫃上的座鍾顯示,已是淩晨2點15分了,高葦那邊現在怎麽樣了呢?不管她生不生氣,鄭川再次撥通了她的手機。


    高葦的語氣已經平靜多了,她說客廳裏沒有新的聲響發出,她鎖上了臥室門,等天亮再出去查看。她說也許是剛才通電話的聲音將外麵的鬼魂驚走了。她說這之前不知道手機沒有電了,一直到被驚嚇要打電話時才換上了新電池。


    高葦仍然相信客廳裏的動靜是有鬼魂進入。她說她以前從不相信這些,但今晚去慧靈寺約會,使她相信了真有鬼魂存在。


    高葦是晚上8點準時到達慧靈寺門前的。從公交車終點站到慧靈寺是一條500米的林**,這路天黑後幾乎無人行走。高葦當時就有點後悔,不該來赴這種莫名其妙的約會,這是城郊地帶,夏日的暑熱消退得很快,風吹在臉上已有點涼意。她站在慧靈寺門外,望著空蕩蕩的四周,心想這空曠的好處是能夠一眼看見來赴約的人。來者會是誰呢?一個中年女人吧,這應該是林曉月的年齡,不過高葦絕對不相信已死去的林曉月會出現,那麽,來赴約的將是替林曉月發郵件的人了,那會是個什麽人無法想像,這更引發了高葦的好奇心。


    路上偶爾有行人走過,但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光線越來越暗,已是8點30分了,等了半小時的高葦感到被捉弄了,根本就不會有人來赴約的。她正準備離開,突然,不知何處飄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鄭川———”


    高葦全身一震,誰在叫鄭川,真是林曉月來赴約了嗎?她轉身辨別了一下,覺得那叫聲是從慧靈寺裏邊傳來的。寺院早已關門,隻有側麵的一道小門是虛掩著的。高葦推門走了進去,有香火的餘味鑽進鼻孔。她看見濃密的樹陰和方磚鋪就的地麵,空寂中沒有一個人影。她不敢往裏走,隻好退了出來。回想剛才的聲音,越想越怕,趕緊快步離開了此地。


    高葦幾乎是小跑著到了公交車終點站。上了車,車上空無一人,正要發車時,一個穿黑衣服的女人趕了上來,徑直走到最後一排座位坐下。高葦回頭望了她一眼,正與她的目光相遇,那人的眼光有種寒氣。


    高葦在電話裏對鄭川說,一定是那個女人跟進她的屋子裏來了。


    鄭川聽她講完這個晚上的經曆,一直有種頭暈耳鳴的感覺。“鄭川———”這是誰在叫他的名字呢?


    10


    譚小影走進鄭川的躍式住宅後,明顯地感到有異常的氣氛。首先是鄭川開門很遲,她背著藥箱按了3次門鈴,屋裏才響起拖鞋的聲音。鄭川開門後愣了一下,好像不認識她似的。每天上午到家裏為他輸液已經好幾天了,而鄭川這次愣了一下才想起她的到來是怎麽回事。穿過客廳,兩人一前一後上樓,木樓梯被兩雙腳踩得“咚咚”地響,穿著睡衣的鄭川又回頭望了她一眼,似乎是再次確認她是譚小影,是醫院護士,是他付出了昂貴的家庭病床費請來為他輸液的。


    進了臥室,鄭川到床上躺下。譚小影一邊做輸液的準備工作一邊問道:“你精神不好,昨晚失眠了是不是?”


    鄭川並不回答她,眼睛望著天花板,隔了一會兒說道:“林曉月去年死在醫院裏,是你親眼看見的?”


    “是的。”譚小影對鄭川又提起這件事感到奇怪,“那天我值夜班,林曉月輸著液和氧氣,我每隔半小時就去她病房看一次。半夜過後,我走進病房時發現她已經沒有動靜了,心跳、呼吸都停止了。這有點突然,但醫生說心髒病猝死的情形經常發生。我們還是抱著一線希望對她作了搶救,但最終無濟於事。”


    “哦。”鄭川聽得很專心,“然後,你們就將她送太平間了?”鄭川提出這個毫無意義的問題,是在這一刻他耳邊響起了醫院手推車的聲音。


    “這有什麽問題嗎?” 譚小影不解地反問道,“病人死了送太平間太正常不過了。”


    “哦,我是想她萬一沒真正死去呢?到了太平間會不會活過來,她活過來後會不會推開太平間的門就走了?”鄭川有點恍惚地問道。


    “絕沒有這種事情發生。”譚小影肯定地說,“別胡思亂想了,你住院期間發現隔壁病房有人也是錯覺,我後來反複調查過了,那天夜裏12床病房絕對是空著的。也許因為那病房是林曉月住過的,你知道後便產生了幻覺。”


    “哦,是嗎?”鄭川似乎並不完全相信譚小影的解釋。他不再說話,譚小影拿起他的一隻手,讓他捏上拳頭後,用橡皮管紮在他的手腕上,然後在他手背上消毒準備輸液了。


    譚小影對輸液的操作熟練而靈巧。她的手白皙柔軟,手指纖長。30年前,林曉月就有著一雙這樣的手。那天,她正在溪邊的石頭上洗衣服,將滿是肥皂泡的雙手在溪水中浸了一下。那手再出水麵時,簡直像玉雕一樣潔淨透明。


    “你老看著我的手幹什麽?”林曉月對著站在水邊**的鄭川問道。


    “哦,”鄭川不好意思地移開目光說,“我覺得你的手彈鋼琴會很好的。”


    “真的?”林曉月高興地將手伸到他的麵前,要他確認是否適合彈鋼琴。鄭川的心“怦怦”跳著,他想將這雙玉雕似的手捂在他的掌中,他的臉紅了,雙臂卻像灌了鉛似的抬不起來,他已經無法動彈。這雙手在他眼前光芒四射,捉住它像捉住光一樣艱難。這需要等待,需要跋涉,需要神賜給他勇氣。接觸到這雙手,鄭川用了足足兩年的時間……


    鄭川睜開眼睛,輸液管裏的藥液正在一滴一滴往下滴,像記憶中滲出來的露水。穿著護士衫的譚小影正坐在旁邊看畫報,她顯得冰清玉潔,鄭川突然為剛見到她時便不懷好意地欲請她喝早茶而感到荒唐。


    鄭川從床上坐起來,譚小影立即將枕頭墊在他的背後,這樣半靠著舒服一些。他讓她將手提電腦替他放到床上來。


    “怎麽,輸液時還要工作?”譚小影問道。


    鄭川說不是工作,隻是想看看電子郵件。他打開郵箱,沒有新郵件到達。突然,他產生了一個強烈的想法,就是讓譚小影也看看林曉月發來的郵件。


    “這是林曉月寫的?”譚小影好奇地讀完前3封郵件後說道,“簡直寫得像詩一樣。這樣看來,她是你的初戀了?”


    鄭川感到有點羞怯,這種感覺他很多年沒有過了。他可以將一個陌生女子帶到房間,然後漫不經心地看著她脫衣服,還時不時地看上一眼電視。然而此時,他的羞怯心卻因幾封郵件而閃了一下,他避開譚小影的視線說:“算是初戀吧,但準確地說應該是單戀,如果不是收到這些郵件,我還真不知道 30年前的她對我已經懷有那樣深的感情。我們當時一切都是朦朦朧朧的,從沒有進入過像現在的年輕人那樣的戀愛。”


    “但是,這些郵件怎麽會在她死後才發給你呢?在醫院時還有人給你送花,用的也是林曉月的名字,你應該了解一下這是怎麽回事。”譚小影困惑地說。“無法了解。”鄭川說,“也許是有人在替林曉月做這些事吧。”


    鄭川盡量將這件離奇恐怖的事解釋得輕鬆一些,是不願看到譚小影也受到驚嚇,他沒有將那封約會的短信打開給譚小影看,也是出於不讓她太恐懼的考慮。昨夜,高葦去慧靈寺赴約和回到住處後的經曆讓他整夜失眠,他第一次體會到魂不守舍的滋味。早晨,迷糊中聽見門鈴響,開門時看見譚小影,他便暗暗吃驚了一下,因為他突然從一身清純的譚小影身上看見了林曉月30年前的影子。他感到局促不安,她拿起他的手輸液時他甚至有點戰栗。他不敢碰她,但願意長久地看著她。他願意讓她知道他和林曉月在一起的故事,向她傾訴,看著她凝神諦聽的樣子。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上午和她在一起他有了重回早年的感覺。他擔心正在發生的事讓她知道後,她會因恐懼而不來他這裏輸液了。這一刻,他強烈地想每天能見到她。


    “真有意思。”譚小影說,“誰在替林曉月發郵件和送花呢?隻是,林曉月為什麽不在生前向你表達這些早年的情感呢。”


    “我們都不善於表達。”鄭川說,“當時一切都是朦朦朧朧的,心裏有很多話,可見麵時卻說不出來。”


    鄭川頓了一下,講起了下鄉第一年冬天發生的事。


    那是一個趕場的日子,天很冷,飄著雪花。鄭川照例向3公裏外的小鎮走去。鄉下的生活勞累而又寂寞,所以趕場的日子成為知青的節日似的。賣點雞蛋買回油鹽是正當的理由,如果連這個理由也沒有,大家仍然從大路小路匯集到小鎮上去,在集市上擠一擠以解悶氣。鄭川也是逢趕場必去,因為在那裏可以遇見林曉月,有時遠遠看見一眼便錯過了,有時對麵相遇,便可以打個招呼了。這樣,林曉月的麵容和聲音足可以讓鄭川保留到下一次見麵。


    然而,鄭川這一次沒能看見林曉月。他在集市上擠來擠去,從鎮東頭到西頭來回遊蕩了好幾遍,才從一個農民的口中得知林曉月生病了,已經兩天沒有出門了,估計病得不輕。這個農民和林曉月同一個生產隊,他是鄭川所在生產隊一個農民的親戚。他沒想到這個消息促使鄭川做出了非常重大的決定,這就是登門看望林曉月。這之前,他從沒去過她的房子。


    他想給她買一隻雞和一些雞蛋帶去,這應該是病中非常需要的東西。然而,口袋裏隻有一點零錢,怎麽辦?他急中生智脫下身上的那件軍棉大衣叫賣起來,立即有不少人圍過來,大家都說這個知青一定是想賣棉大衣喝酒了。知青賣衣服給農民從來都很便宜,這件軍棉大衣也很快成交。


    鄭川拎著一隻雞和裝有20個雞蛋的籃子向林曉月所在的生產隊走去。他穿得單薄,卻因疾走頭上直冒熱氣,雪花落在頭上瞬間便融化了,搞得頭發濕乎乎的。十來裏路轉眼就到。


    經田邊的農民指點,鄭川在一片竹林中找到了林曉月的住處。川西平原常見的茅草屋,推門進去後是廚房,裏間是臥室,知青的房子幾乎都是這種格局。他對著裏間叫了一聲林曉月的名字,她的回答顯得非常意外。


    她躺在床上,蓋著棉被,露在外麵的臉顯露出病容。她問你怎麽來了?他說聽人講你病了,我給你帶點吃的東西來。幾句話過後,他的心已經快要跳出喉嚨,慌得不行,趕快閃到廚房裏替她燉雞。他做廚房裏的事手腳特笨,從殺雞、打理到生火將雞燉好,天已經快黑了。他說你下床來吃點吧,我得走了。他看見林曉月的眼睛有點濕,更加不知所措。他走出屋,聽見林曉月在背後喊,天快黑了,你小心點,別跌到溝裏去。雪還在下,他的臉頰發燙,一點兒也不覺得寒冷。


    譚小影聽完鄭川的這件往事,遺憾地說: “你們倆當時怎麽不多說一些話呢?”


    11


    從記述往事的電子郵件到慧靈寺的約會,林曉月的身影離鄭川越來越近。奇怪的是,鄭川開始有的恐懼到現在卻煙消雲散,他完全忘記了怎樣去探究這件事的不合常理,而是整日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他變得聲音低沉,動作遲緩,仿佛坐在海邊的老人在眺望青春年少時的紅帆。40多歲,他老了嗎?往事使人變老。往事是時間投在地上的影子,凝視它時,人便有了滄桑感。


    每天,長長的上午,他輸著液,對著一個白衣天使講述自己的往事。那些他早已忘記的往事像春草一樣,從地裏鑽出來,開始是一小片,接著便蔓延開去。他沉迷其間,其實,除了譚小影外,他自己也是聽眾,他身兼講述者和傾聽者的雙重角色。


    偶爾,有電話將他帶回現實。


    “喂,我是高葦。鄭總你身體好些了嗎?昨天上麵的領導來檢查工作了,何林副總做的工作匯報。上麵的領導好像對公司的工作不太滿意……”


    “知道了,還有別的什麽嗎?”鄭川心煩意亂地打斷了高葦的話。他知道有人趁他病休期間在公司興風作浪。“和我明爭暗鬥,你們還嫩了點!”他在心裏罵道。國企的人事關係從來就很複雜,他對此已見怪不怪。


    高葦說話被鄭川打斷後一時有點尷尬。“其他沒什麽了。”她在電話裏說,“隻是我自己最近老不舒服,從慧靈寺回來後就感冒了,幾天了還頭痛腦熱的,這倒沒有什麽,但你的辦公室常傳出奇怪的聲音,像是有人在你的辦公桌上翻動紙頁,有時又像一個女人在捂著鼻子哭。我每次推門進去,但裏邊又什麽也沒有。這事我沒對任何人說,不然公司裏的人會說總經理辦公室鬧鬼,這話傳到外麵去不好聽。不過我想,會不會是那個古董花瓶的原因,那個繪在花瓶上的古代女子,我現在真的不敢看她,看久了覺得她的眼睛會動似的。鄭總,不是我迷信,這種被清代某座深宅大院裏用過的東西,沾染了當時的陰氣,會對人有影響的,我想還是把它拿走算了。”


    “你可別動它。”鄭川對著電話說,“那可是值錢的東西。什麽陰氣太重,你年紀輕輕的哪來的這一套。一定是你自己疑神疑鬼的,辦公室沒人怎麽會有聲音。沒事,是你自己聽錯了。”


    鄭川放下電話後,在屋子裏踱了一會兒步,然後坐下來喝茶。天已經黑了,客廳裏的燈光照出空蕩,一個家裏如果隻有男主人一人時就是這種感覺。本來,有商界朋友請他去赴晚宴的,但他拒絕了。這幾天他就想一個人呆著,多少年來沒有這個習慣了。在鄉下當知青時,他倒是常有獨自發呆的時候。


    高葦的電話使他想起了買那個古董花瓶的情景,他是在眾多的古董中一眼喜歡上這個花瓶的。古董店的王老板說,這是你的緣分,也許你前輩子用過它,所以一看見就眼熟。鄭川說那我上輩子是某個府上的老爺或少爺了,每天有丫環往這花瓶裏插花。王老板說那可說不準,誰能記得上輩子的事呢?不過你這樣喜歡這花瓶,肯定是有緣分。這些話,當時隻是隨口的玩笑,現在認真想來,鄭川反而覺得不是沒有可能了,因為人如果真有前世,那他曾經用過這花瓶也完全可能。但是,人的今生記不住前世,前世還有什麽意義呢?人是愛遺忘的動物,如果不是那些郵件,他連和林曉月的經曆都差點忘記了。從這個意義上說,人的一生有點像掰包穀,掰一根丟一根,最後仍然是兩手空空。


    睡覺前,鄭川坐在電腦前,想再讀一遍那些神秘的郵件。那些30年前想聽而沒有聽到的傾訴,現在他可以從郵件中慢慢地傾聽。他仿佛坐上了一隻逆水而上的船,到了那人跡罕至的上遊,那裏滿是逝去的時光,讓他驚詫而流連。


    郵件打開後,他驚了一下,新郵件來了!仍然是林曉月的郵件,寄信郵箱名仍然是you-ling@tom(幽靈信箱)。他迫不及待地打開了這封新到的郵件———


    郵件名:往事(4)


    人隻有在年輕的時候,才有機會體會虛無縹緲的東西。你還記得那夜的星空嗎?那些像金黃色的蜂群一樣擠滿夜空的星星,又亮又低,仿佛要掉到我們肩上來似的。


    那處碾米房,你還記得嗎?水輪機轟隆隆的聲音聽來像人的鼾聲,因為我們離它很遠了,我們在河邊漫步。秋天,打米的人很多,我的那兩筐穀子要等到半夜才能打。這樣,與其在碾米房排隊等候,不如到田野上去走走。你是專門來替我挑穀子去碾米房的,人多等候卻給了我們一次意外的漫步。


    人生的大事和小事怎麽區分呢?那夜的漫步應該連小事也算不上,可是它卻留在了我的生命中。我閉上眼便能看見那夜的星星,它使我們談起了很多虛無縹緲的東西。


    你說:“人要是沒有眼睛,我們就永遠不會知道天上有那麽多星星。”


    我說:“世界上有沒有眼睛的生物嗎?”


    你說:“海裏有,盲魚。但它有嗅覺。地上也有很多,蛇也是不用眼睛的。”


    我說:“感謝上帝給了我們五官。”


    你說:“如果上帝再多給我們一些感官的話,也許我們看見的世界是另一個樣子。至少,我們能發現古人們在我們旁邊耕田紡紗,遠處的山邊還在打仗。”


    我笑了,覺得你的思維很好玩。物質不滅能這樣解釋嗎?時空真的有很多層嗎?像千層餅一樣,我們被夾在其中的一層而不知另一層的事。我抬頭望見流星劃過夜空,它是否掉到千層餅的另一層去了呢?


    我們就這樣走著,漫不經心地說著我們的胡思亂想。河邊的青草味和水腥味給人荒涼感,仿佛這氣味來自另一個星球。而碾米房在遠處傳來低沉的“轟隆”聲,帶給我們人間的溫暖。秋夜涼了,我不自覺地將雙臂抱在胸前,我說那些星星離我們再近一點也許就有熱量了。你說我的感受可以寫詩了。其實,人年輕的時候都是詩人,時光流逝,人便變得遲鈍了。


    如今,那夜的星空已經遠去。其實它還在我們頭上,隻是我們已經看不見它了。我們成了海裏的盲魚,隻有水溫的變化使我依稀記起星星的光和熱……


    鄭川讀完這封郵件,久久地對著電腦屏幕發呆。他努力回憶那個星夜的事,但已經很模糊了。在情感經曆中,女人的記憶總是比男人鮮明,這封郵件記敘的過去讓他再次驀然回首。從那以後,他和女人的接觸中從沒有過那種談話,並且,談那種話題的時代也死去了。現在的人們不這樣說話,就像流行歌曲代替古典音樂一樣。


    鄭川進了臥室上床睡覺。之前他將樓下樓上的門窗都檢查了一遍,這也是他當知青時養成的習慣。鄉村的夜特別黑,萬籟俱寂中偶爾的狗吠也讓他心驚。他睡覺前必須反複檢查門窗關好沒有,這是一種本能的恐懼。


    上床後一下子不能入睡,林曉月的郵件讓他感慨,要是她沒死的話,他真是想見她一麵了。從鄉下回城後就失去了聯係,不知不覺人就進入中年了。人生太快了,可人生的意義是什麽呢?


    迷迷糊糊之中,鄭川突然聽見樓梯上有腳步聲傳來。誰進了他的房子?他下了床,站在臥室門後緊張地聽著外麵的動靜。


    “咚———咚 ———咚———”,真是有人在上樓。妻子出差了,女傭回了老家,這樓上樓下的房子裏除了他不會有第二個人。他感到毛骨悚然,輕輕地開了臥室門,走到門外向樓梯口望去。


    漆黑之中,鄭川什麽也看不見,隻聽見上樓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伸手摸到了廊燈的開關,“叭”的一聲,燈亮了。與此同時,他看見一個女人站在樓梯口。


    這是個年輕女人,穿著白色長裙,披著一條披肩。她背著光站著,這使她的麵容不太清楚。


    “你是誰?”鄭川大聲問道。


    “你不認得我了嗎?”女人說,“我是來問一問,我給你的郵件你都看了嗎?”


    是林曉月的聲音。鄭川突然感到恐懼,他想問你不是已經死了嗎,但喉嚨裏總是發不出聲音。他像魚一樣地張著嘴說不出話……


    鄭川在又急又怕中醒了過來,心“怦怦”地跳著。他開了臥室的燈,好一會兒才從夢的情境中脫離出來。他聽了聽臥室外麵,一點兒聲音也沒有。然而,這個奇怪的夢讓他放心不下。他走出臥室,開亮了各處的燈,將樓上樓下的空房間都看了一遍,沒發現任何異樣。


    座鍾正指著淩晨1點,在這夜半時分,鄭川突然發現電腦還是開著的。他動了一下鼠標,屏幕亮了,上麵是林曉月的郵件,是他忘了關電腦嗎?


    12


    夜半時分,鄭川坐在電腦前給林曉月敲了一封短信。鍵盤的“叭叭”聲在寂靜中顯得讓人心驚肉跳,他是在給誰發信呢?無論如何,這信必須發出,他不能再忍受恐懼的折磨了。


    郵件名:鄭川給林曉月


    你的郵件我都讀過了,我相信這是你寫給我的,因為隻有你才知道我們30年前那些具體的往事。


    但是,我不知道你現在在哪裏,你工作的雜誌社和你住過的醫院都證明你已死去,這是真的嗎?為什麽我還會收到你的郵件,我不明白。


    如果你還在人世,我是願意見到你的。慧靈寺見麵我沒有來,因為我看見郵件時約會的時間已經過了。我的秘書代我赴了約,你看見她了嗎?她來赴約沒有什麽惡意,她隻是想替我做點事,你不要為這件事生氣。


    早年的事,我原以為已經忘記了,但你的郵件將我帶回了從前。我認為那是生命中最有價值的時期,我沒想到你還記得那樣清楚。


    告訴我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我現在成天精神恍惚,我必須知道你究竟還在不在人間。


    鄭川發出這封郵件後長出了一口氣。他關閉了電腦上床睡覺,很快便睡著了,也沒有夢再來幹擾他。早晨起來,他第一件事便是打開電腦,迫不及待地調出郵箱一看,沒有回信。他想也許她還沒看見他的郵件吧。


    趁著新的郵件還沒到來,鄭川將自己的郵箱密碼作了更改。這樣,高葦就不能打開他的郵箱了。慧靈寺約會一事,使他覺得高葦參與進來會讓事情更複雜,因為女人和女人總是容易心生忌妒。盡管林曉月到現在為止隻是一個影子,但她既然能寫信,就還有著人的正常感情,這種私密的事,她一定不願讓旁人參與。


    鄭川更改了密碼後,打電話告訴高葦說,他已經換了新的電子郵箱。他的名片也需要重新印過了,將名片上的郵箱名換成新的。高葦不解地問,你將原來的郵箱廢了,是想避開那些奇怪的郵件來打擾你嗎?鄭川不置可否。


    從這天起,鄭川將林曉月與他聯係的郵箱完全隱蔽起來了。也許他預感到這事不會輕易完結,還會有些什麽郵件發給他完全無法預料,他決定自己來麵對這件神秘的事件。他努力回想林曉月當知青時的身影,以此來抵抗可能是來自於一個死者的恐懼。


    晚上8點,天剛黑,他看見了林曉月發給他的新郵件。


    郵件名:曉月給鄭川


    你問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其實很簡單,我認識了一個新朋友,叫崔娟,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她以前在方城大廈上班,見到過你的名片,那上麵有你的郵箱名,我就按照這郵箱給你發郵件來了。


    很多年沒有聯係了,青春已過,人到中年,能和你聯係我很高興。我還想見到你,今晚12點,在你的辦公室見麵好嗎?我等你。


    鄭川讀完這封郵件,頭皮發麻了。崔娟,那不是一個多月前死在地下停車場的女孩嗎?林曉月怎麽會認識她?這說明她們都是死人。還有,怎麽會約在半夜見麵呢?正常的人不會在這個時間約會。她還說“我等你”,這說明她可以在半夜進入到自己的辦公室,鬼魂才有這種本領。


    這之前,鄭川對神秘郵件估計了兩種可能。一是林曉月並沒有死,這樣,他和她一見麵就清楚了;二是林曉月死了,有人在替她發郵件,那麽,這發郵件的人如果敢來見他,事情也清楚了。他無論如何沒有想到會是這種結果———林曉月真的死了,並且從剛死去不久的崔娟那裏知道了他的信息,所以才和他聯係的。


    現在已是晚上8點多鍾,離半夜12點的約會還有3個多小時,他去不去赴約呢?想到半夜去那座空無一人的寫字樓,鄭川膽怯了,單是那種時候進入電梯間就讓他不寒而栗。他記起了在電梯間遇見的女孩,長發遮住了半邊麵孔,她是死去的崔娟還是林曉月?她在大樓裏到處遊蕩,從24樓廢墟般的裝修場地,到3樓的步行樓梯口,她鬼魅般地與鄭川相遇。而今夜,她會坐在他的辦公室等他嗎?如果她是死去的崔娟,是她將林曉月引來的嗎?


    能不能約幾個人一起去赴約呢?這樣鄭川的膽子會大一些。但轉念一想,不行,這樣也許就什麽也看不見了。並且,自己有可能還會受到懲罰。鄭川現在為自己向那個神秘郵箱發信詢問感到後怕了,如果他不聯係,也不會發生這種騎虎難下的事。


    鄭川心神不定地熬到晚上11點,決定還是去辦公室赴約。他做出這個決定的理由是,不可能有鬼魂,絕不可能!他一定要去看一看,在午夜12點,誰會進入到門窗緊鎖的公司,坐在他的辦公室裏等他。並且,方城大廈這幢寫字樓雖說晚上無人,但畢竟坐落在繁華的市區,他不相信在這現代城市的中心會發生鬧鬼的事。他活了40多歲,什麽時候見過鬼了?要見麵的畢竟是女人,不會給自己帶來太大的危險。隻有見了麵,才能真相大白。


    他走出家門,驅車駛出了這個高尚住宅區。晚上11點,城市仍是燈火輝煌。街上人來車往,這使鄭川心裏輕鬆了一些。不過,當他將車駛進方城大廈地下停車場以後,他開始後怕了。地下停車場的陰暗清冷讓他感到了一種莫名的危險。


    他將車停在f區,關車門的時候他往四周看了一眼,一個多月前那個叫崔娟的女孩死在地上的情景在眼前閃了一下。硬著頭皮在停車場的陰影中穿行,他感到一輛輛泊在暗影中的車像靈柩一樣讓人心裏發緊。他來到了停車場的角落,上了幾級台階,沿著一條窄窄的巷道走到電梯門前,伸手按了下按鈕,金屬的電梯門沉重而悄無聲息地開了。


    鄭川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刻突然升起的恐懼是那樣強烈。麵對無聲無息向他敞開的電梯,他沒敢向那狹小的空間裏走進去。那個白光照著的金屬小空間是那樣清冷,他想像著一個人走進去,那沉重的門關上後會發生什麽事。電梯會聽話地在他要去的17樓停下嗎?如果莫名失靈,或者中途停下進來一個什麽人怎麽辦?已經快到半夜12點了,即使順利到了17樓,用鑰匙打開公司的玻璃門,他又怎麽麵對黑漆漆的走廊和無數門窗緊閉的辦公室。現在那裏是個空無一人的地方,隻有他的辦公室不知道被誰將門打開了,有燈光從屋裏映出來,他敢走進去嗎?


    鄭川越想越怕,站在電梯門口不敢往前跨出半步。電梯門仿佛不耐煩似的又緩緩關上了,他返身向停車場走去,一直到逃命似的將車開上燈光明亮的街頭才鬆了一口氣。


    他失約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午夜12點隻有鬼魂才會在黑暗中等他。但是,如果林曉月真要找他呢?午夜12點以後,她會不會到家裏來找他呢?她既然能進入門窗緊鎖的位於 17樓的辦公室,同樣,肯定也能進入他的家。而他的失約如果讓她生氣的話,她會不會以她的骷髏麵目嚇他個半死呢?


    鄭川將車在街邊停下,他突然不敢回家了,家裏空無一人,他至少得將今夜躲過才行。明天看看郵箱裏她會怎麽說,再決定該怎麽辦。


    鄭川果斷地將車開進了一家星級酒店。這是他會見商務客人常來的地方,燈光明亮,環境優雅,給人以安全感。


    在舒適的酒店房間裏,他一點兒睡意也沒有。閉上眼便看見寫字樓裏他的辦公室,亮著一盞幽暗的燈,一個女人坐在裏麵等他,他無法想像她的麵容。他在床上翻了一個身,又想著他家裏的情景,再過一會兒,辦公室裏的女人也許會進入他的家中,穿過客廳,一步步走上樓梯進入他的臥室……


    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讓他吃了一驚,誰會給他的房間打電話呢?他遲疑了一下後拿起話筒,一個女人的聲音,是酒店桑拿室打來的,問他需不需要按摩服務。


    鄭川接受了。這一次,他不是要可以提供性服務的按摩小姐來房間作樂,而是希望房間裏多一個人,這樣他感到踏實一些。


    很快,一個20歲左右的女孩來到他的房間。她長發披肩,俯身給鄭川做按摩時長發不斷地遮住麵孔,這讓鄭川心裏莫名地緊張。


    “你把頭發束起來好不好?”


    女孩笑了笑,將長發盤在頭上。


    1個小時後,鄭川感到身心都放鬆了,倦意襲來,他給她付足了小費讓她離開。


    他迷迷糊糊地睡去,但睡得極不踏實,任何一點聲音都可以將他驚醒。因此,他聽到了走廊上的腳步聲。開燈看了看表,淩晨3點15分。這種時候,誰還會在外麵走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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