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再次降臨,霧氣像無腳行走的怪物,從湖上包圍著小島。時不時地,有隻什麽鳥在樹林中發出怪異的啼叫聲。別墅的尖頂上閃著星星詭秘的眼睛。


    洪於走下樓來,他想找木莉聊一聊。他在心中抗拒著那個算命大師的說法,因為木莉的妹妹的手臂就沒有被魚吃掉。他想從這隻手臂上找到線索。


    木莉的房間裏沒人。洪於又走進另外幾個女傭的房間,全都沒人!他在窗口探頭望了望,看見女傭們正在魯老頭的小木屋外圍成一堆,好像有什麽事。


    洪於走了出來,女傭們見他走來都不吭聲了。和女傭們站在一起的魯老頭走過來對洪於說:“這些丫頭,都不敢回房睡覺了,她們要我住到裏邊去,將這間外麵的小屋給她們擠著住。”


    “為什麽這樣?”洪於有些生氣。


    “是這樣的。”魯老頭轉達女傭們的經曆說,“剛才,她們都在各自的房間裏,雲兒房間的門卻被悄悄推開了,她看見舒小姐走了進來。嗨,還是你自己講吧。”魯老頭轉身對雲兒叫道。


    “是這樣的。”雲兒的聲音發顫,“當時我正在整理床鋪,聽見身後門響,我以為是梅花或者桃花進我屋裏來了,就沒在意,也沒回頭去看,隻是說,我沒時間和你們玩,等一會兒我還要上樓去整理主人的房間呢。沒想到,進來的人並不說話,隻是從後麵抱住我,我感到這人的全身冰涼冰涼的。我扭頭一看,天哪,是舒姐,她的臉上頭發上粘滿苔蘚。我嚇昏頭了,一邊掙紮一邊大叫,跌倒在地上後,梅花、桃花和木莉都跑進我的房間來了,她們看見我坐在地上大叫,但她們卻什麽也沒看見。她們問我怎麽了,我就講了剛剛發生的事,大家都嚇壞了,都說不願意在這裏工作了,我說不行,實在害怕的話,我們住到小木屋去。當然,我也確實害怕極了。”


    雲兒的經曆讓洪於又驚又喜悅,他甚至想,今天晚上,舒子寅會走到他的房間來嗎?他想,她如果來,不管她是什麽樣子,他都不會害怕,他要擁抱她,吻她,他要留住她不讓她再離開。


    但是,看見女傭們害怕的樣子,他憤怒了,狠狠地吼道:“瞎胡鬧!都給我回房去!”


    舒子寅會出現!這個念頭讓洪於立即回到了他的房間,他將房門半開著,他擔心關上房門會讓舒子寅失望地離去。進屋之前,他將樓梯上、走廊上的燈全部關閉,他想隻有完全的黑暗中她才會到來。


    他坐在臥室裏,隻開著微弱的台燈。不一會兒,走廊上有了腳步聲,接著,有人走進了他的房間。


    “你怎麽開著房門呢?”是雲兒的聲音。


    洪於失望地看著雲兒,她穿著女傭常穿的白襯衣和黑色短裙,局促不安地站在屋裏。


    她說:“主人你該休息了。”說完,她就按常規進了浴室,洪於聽見裏麵傳來“嘩嘩”的水聲。不一會兒,她走出來說:“水都放好了,主人你去洗澡吧。”說完,她便開始整理床鋪。


    洪於躺在浴缸裏,頭腦裏暈乎乎的一片。他將一隻腿抬起來,感受著水的浮力,濕熱的、柔軟的,好像還有一點兒彈性,這就是水,它與身體親密無間,世上還有什麽東西能和人的肢體這樣貼切嗎?沒有,惟一與之近似的,是另一個人的眼神、語言、情感這些和水相近的東西,它可以交融和覆蓋一個人。從這一天起,洪於感到自己的生命將發生變化,他全部的渴望和熱愛將像臨風的樹枝一樣,伸向這個盈盈的空間。


    突然,洪於在浴缸裏坐了起來,他驚悚地發現,死亡的誘惑正在水霧中包圍著他。原來,死亡是讓人有一點點向往的,它像鄰家的院牆上伸出來的花枝,讓人忍不住揣想院子裏的模樣。


    洪於想到了15年前,巨大的商業破產也使他嗅到了死亡的氣息。那氣息當時像洪流一樣湧入他的鼻孔、他的氣管、他的肺部,但那是一種絕望的氣息,它如果那時吹滅他的生命之火後,他將坐在冷寂的冰山上與這個人世永遠對抗。他至今慶幸那次從死亡的夾板中逃了出來,絕望和仇恨是一堆煤灰,滾入其中的死亡既無尊嚴,它也讓這個世界突顯猙獰。


    而今夜,他分明看見了死亡也可以是一個天使,她用如水的手撫下你的眼簾以後,你就可以進入那道陌生的院牆裏去了。在那裏,你可以像兒時玩過家家那樣重新確定你的身份,洪於想,與他一起玩過家家的一定是個小姑娘,他正和她辦夫妻的家家,小姑娘“咯咯”地笑著,那是舒子寅的笑聲……


    這是一個令人恍惚的夜晚。從浴室到床上,洪於記不得其間的任何過程了,直到正在替他按摩手臂和肩膀的雲兒壓痛了某個穴位,他才突然回到現實中。


    “幾點鍾了?”他有種深夜在病房醒來的感覺。


    “已過半夜了。”雲兒說,“你一直昏昏沉沉的,我不敢離開。我聽見你叫過幾次子寅,舒姐真幸福,我想她在地下也可以安心了。”


    洪於完全清醒過來,這是在他的房間,是舒子寅消失後的第一個夜晚,是湖邊打撈過後,京城的算命大師來過之後,一切仍是未知的第一個夜半。


    而雲兒還留在這裏,是她看見舒子寅昨晚走向湖邊的。此刻,在夜半的寂靜中她撫慰他,她讚美子寅並反複告訴他一切都結束了。她的襯衣濕了一大片,可能是涮洗浴缸時濺濕的,這使她高聳的胸部凸現出直挺的乳頭。


    洪於猛地跳下了床,點燃一枝雪茄後說:“昨晚,你看見子寅走出別墅後,先在門外的石階上站了一會兒?”


    “是的。”雲兒怯怯地說。


    “可是,在你房間的窗口是看不見那個台階的!不在一條平行線上,那台階是退後了幾米建的。”洪於在傍晚時進入女傭房間不經意的觀察,這時突然像閃電一樣亮起。


    雲兒張了張嘴說不出話,額頭上頓時沁出大顆大顆的汗珠。


    第十九章


    昨夜,舒子寅是在夜半時分走出房間的。在這之前,她先睡了一會兒,可能是和洪於交換了房間的緣故吧,她睡得不是很踏實。想到洪於此刻正睡在閣樓上,她感到又感動又擔心。後來,她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夢見自己掉進了一個冰洞裏,她冷得發抖,想爬出那洞,但四壁全是冰,沒有任何可以攀住的東西。她想喊,但喉頭像堵住了一樣發不出聲音。她一急便醒了,醒來後想到木莉老是念叨她的妹妹就住在別墅裏,並說她冷,而舒子寅自己也不止一次做到身體很冷的夢了,這是一種什麽預感呢?她無法探知。


    在這之前,她已經在半夜對別墅作了一次探尋。她相信如果別墅裏藏有鬼魂的話,在夜半時一定會被她遇上,而她將不再害怕。她迫切地需要一個結果,一個真相,就像兒時望見雲霧中的山頂就想上去看看一樣,結果迷失在山中差點餓死。當然由於那時太小,而現在,她覺得自己有的是力量,何況就在別墅裏,各處房間住著這麽多人,有什麽可怕的呢?


    舒子寅睡不著了,她決定在別墅裏再作一次夜半探尋。她穿上t恤、牛仔褲和一雙運動鞋,她在地板上跳了跳,冒險總使她活力旺盛。


    她走出房間,先站在走廊上往兩頭看了一眼,然後往通往閣樓的那一頭走去。洪於就住在閣樓上,她能上去看看他嗎?她這時非常想看到他,但轉念一想,傻丫頭,這是夜半啊,她撞上去會將洪於嚇一大跳的。於是,她在上閣樓的樓梯口站了下來。這裏便是她曾經撞上吊死鬼的地方了,現在這裏亮著燈,有幾隻飛蛾正拚命地撞著燈罩,發出“撲撲”的聲音,這聲音被夜半的寂靜放大了,聽來讓人心裏毛聳聳的。


    舒子寅打消了上閣樓的念頭,轉身回到走廊,向另一個方向走去。走廊上的燈都亮著,洪於的這個安排使別墅顯得通宵有人活動似的。但是,也有缺陷,這就是廊燈之間距離遠了些,這使別墅內顯得明暗不勻,抬眼望去,反而有一種影影綽綽的恍惚感。


    舒子寅踩著光影走著,地板被女傭們擦得很亮,她的身影映在上麵,隨著燈距的變化,那影子也時長時短地變化著。她依次查看了三樓和二樓的那些空房間,她不斷地開門關門,夜半的空寂中,她覺得自己也像是一個魂靈了,這樣想著,她覺得沒什麽可怕了。隻有一次,她打開一道房門往裏推時,房門開了一道縫後便推不動了,像是有人抵在門後似的。那一個瞬間她還是出了冷汗。但接著用勁一推,門開了,她看見一把倒在地上的掃帚卡在了門下麵。


    夜半的別墅死一般的寂靜,舒子寅到了樓底。客廳裏一片漆黑,她一走進去後便什麽也看不見了。她正在猶豫需不需要摸到門口到外麵去看一看,突然,她在黑暗的深處發現了一點隱約的光亮,這光亮將她帶向了客廳左麵角落的一個通道。前麵是一道雙扇門,門縫中透出燈光。她剛才看見的光亮,就是這燈光打在客廳角落的一幅金屬畫框上反射出來的。


    舒子寅好奇地走到門口,輕輕一推,門開了,原來這是廚房,她到別墅後還從未到這裏來過。這廚房很大顯得很空曠。她沿著灶台走了幾步,看見廚房角落還有一道木門,便走過去拉開門一看,一道向下的石梯出現在她的眼前,地下室!她吃了一驚,下麵是什麽呢?儲藏間吧!她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感到有絲絲冷風不斷吹到臉上。


    石梯在中途拐了一個彎,再往下便是黑漆漆的了。幸好沒走幾步,舒子寅的手便觸到了冰冷的東西,是一扇沉重鐵門。她用勁一推,門開了,突然撲來的燈光使她一下子看不清裏麵的東西,同時她聽見一聲驚叫。


    立即,她的眼前出現了一幅地獄中的景象,一張破舊的長條桌上,躺著一具直挺挺的赤裸女屍,一個弓著背像解剖師一樣的男人正直起腰來,在驚叫的同時他手中的小刀也“咣”地一聲掉在了水泥地上。這不是小胖子嗎?這個30歲左右的廚師長著一張娃娃臉,但此刻這張臉是扭曲的,嘴巴張開,下巴像要掉下來似的。舒子寅愣了一下,本能地轉身就跑,然而小胖子已撲上來抱住了她,並且將她重重地摔倒在冰涼的地上。她的頭在牆腳撞了一下,眼前冒出幾顆金星。她聽見沉重的關門聲。


    “既然撞上了,你也就別走了!”小胖子的聲音從來沒有這麽凶惡過,“你半夜到這裏來幹啥?”


    “我是隨意走走的。”舒子寅蜷縮在牆邊說,“我這不知道這裏……”


    “嘿嘿!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小胖子指著長桌上的女屍說:“那是誰知道嗎?”


    舒子寅驚恐地搖頭。


    小胖子說:“那我就讓你認識一下,這就是水莉,木莉的妹妹,你聽說過的,來見見麵?”說完,小胖子便走過來抓起舒子寅,將她拖到了女屍旁邊。


    這是一具僵硬的赤裸女屍,全身沒有傷痕,皮膚下沉澱著一些紫色的斑塊。她雙目緊閉,頭發很長,一直拖到桌子外邊。突然,舒子寅發現,這具女屍缺少一隻手,在左臂的肘部,斷裂處凸現著白花花的骨頭。


    舒子寅頭腦裏“嗡嗡”地響,那隻開始出現在她書房門縫、後來又埋進她被窩的手臂,原來是水莉的!難怪木莉一直有預感,反複說她的妹妹來到別墅裏了。這是一種親人之間的感應,隻是她不知道,她可憐的妹妹就躺在這裏。


    舒子寅慢慢鎮定下來。她轉過身盯著小胖子,嚴厲地說:“小胖子,水莉是淹死的,與你無關。你讓我走,這樣即使你現在有什麽過錯,我也可以在洪於麵前替你說情。”說完,她便推開小胖子向外走。


    “門我已經鎖上了。”小胖子站在桌邊,用手指在屍體上彈了一下,頭也不抬地說:“你出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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