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於倒吸了一口涼氣,想到木莉的妹妹又死在湖裏了,如果真有鬼魂而這些鬼魂又都向他的這座島上別墅聚集的話,那這裏簡直就變成一座墳場了……湊巧的是,他在千裏之外第一次看見舒子寅時,正是長發黑裙的形象打動了他,並且讓他如癡如醉。這一切是巧合,還是真有什麽陰陽玄機呢?


    洪於在閣樓下麵的過廳裏思前想後,心裏感到一陣陣發緊。本來,他已經將這座別墅淡忘了,包括曾經發生在這裏的種種怪事——到臨走之前,這種令人恐怖的怪事是越來越多,有時一天晚上都會發生好幾起,一會兒是半夜的樓梯上有腳步聲,一會兒是空著的房間有開門關門的聲音,一會兒又是島上臨近水邊的方向傳來女人的哭聲……在兩隻凶猛的馬斯提夫犬也莫名地死亡之後,他決定離開這裏,舉家搬回城裏去了。最終讓他作出這個決定還是道士的判斷。他從很遠的一座廟裏請來了一個名氣很大的道士,這個胡子已經花白的老道在別墅內外察看了半天,接著又乘船圍著這座孤島看了一圈,上岸後他對洪於說,一切都清楚了,你這座房子修在一條巨蟒的身上,所以不得安寧。他說這座小島是一條盤著的巨蟒形狀,這條巨蟒盤了很多圈,頭部正好在島的中心,也就是現在這座別墅所在的地方。洪於問他如今有什麽解法,道士說晚了,如果當初破土動工前找到他,也許還有一些避邪之法,如今木已成舟,巨蟒之靈已被驚動,恐怕隻有躲開這裏為上了。


    洪於帶領全家離開了這裏。之所以沒有拆掉這座別墅並留下魯老頭在這裏守著,說明洪於對此總有些將信將疑。他想讓房子空上幾年觀察觀察再說,他總覺得童年時聽過的鬼故事會發生在這個文明時代,並發生在他的房子裏,真是讓人難以接受。正是他心底裏對那些怪事的某種懷疑態度,所以當舒子寅表示出對這座別墅的極大興趣並願意來此寫作時,他終於下定決心重返這裏住上一段時間。也許,人在陷入對異性的傾慕激清時,膽子也特別大了。他想起當知青時,有一次陪著女知青走夜路,中途穿過了一個墳場也毫不懼怕。


    但是,現實是殘酷的。洪於望了望過廳頂上的橫梁,他相信充滿理性的舒子寅在這裏看見上吊的女人不會是錯覺。並且,她的手還直接摸到了那具屍體的小腿,摸了隻給死人穿的那種軟底布鞋……太可怕了!洪於不能在這過廳裏久留,他正欲上到閣樓去,走廊上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負責搜查全樓的魯老頭、小胖子和女傭們都過來了。


    洪於聽到了詳細的檢查結果——樓梯、走廊及各個房間都徹底察看過了,沒有發現異常情況。惟一可以提起的幾件事是:二樓的一間空客房的桌上有一隻水杯,女傭記不清是否打掃衛生後忘記放回茶櫃裏去了;老太太曾經住過的臥室裏,留在室內的一串佛珠平時是放在床頭櫃上的,而剛才發現這串佛珠平攤在枕頭上;還有就是三樓小茶室裏,有一幅畫從牆上落在了地上,也不知是風吹掉的還是另外什麽原因。


    洪於認真地聽著,心裏分析道,房間裏的小東西變換了位置,這隻能是女傭打掃衛生時丟三拉四的結果,不說明什麽問題。茶室裏的畫掉在了地上倒使他心裏跳了一下,因為那幾幅畫上都是《聊齋》故事,本來掛上它是圖個雅興,但這種時候畫掉下來,倒真給人一種畫上的狐女走下了畫麵的感覺。當然這是絕不可能的,洪於堅定地想,隻能是風吹落的,至於老太太的佛珠,他突然想想了一個問題,“你們剛才進老太太的房間,看見那串佛珠在閃光嗎?”洪於問道。


    大家都楞了一下,梅花說:“沒注意到開了燈以後,那串佛珠好像是有點發亮。”


    洪於之所以問到這點,是他突然想起了他母親曾經對他說過的話,老太太說:“這樓裏最近常常鬧鬼,我都知道。因為凡是有鬼進了這樓裏,我這串佛珠就會發出佛光。每次我聽見你們大呼小叫時,我就舉著這串佛珠對著門外照一照,鬼魂就嚇跑了,所以你們後來都平安無事。”


    對母親的話,洪於當時隻是鼻子裏哼了一聲,他知道老太太總想表示她的重要性,因而借此機會顯示她的權威。現在,洪於卻突然記起了這件事,他想老太太說的如果是真的,剛才那串佛珠一定會發光。可惜舒子寅撞上女鬼時,沒有人守在佛珠旁證實它發亮與否。


    “梅花,去將老太太那串佛珠放到我的房裏去。”洪於吩咐道。


    這時,伍鋼也完成任務回來了。他的兩隻褲腿已被水打濕,瘦削的臉上顯得有點陰沉。他說他沿著小島走了一圈,沒發現可疑的情況。他擔心有小船藏在島邊的水草和灌木中,便駕上快艇沿著島邊搜查了一遍,對草木茂密的地方,他都盡量將快艇鑽進去查看,沒有發現有外來船隻靠過岸的痕跡。他說如果有人上了島不會撤離得這樣快。所以他判斷說,剛才發生的怪事,不論是不是鬼魂,肯定不會是從湖上來的。


    “鬼魂可能不用駕船吧?”桃花小聲咕噥道。


    “我的意思是說,沒有人接近過這島。”


    伍鋼瞪了桃花一眼,解釋道:“當然,如果真有鬼,他怎麽來去誰知道呢?”


    “好了,好了。”洪於說道。“我都清楚了,大家先去休息,今晚都警覺一點。”


    洪於上了閣樓。舒子寅已經起了床,穿著睡衣坐在沙發上。那件腥紅色的泳衣搭在椅背上,那種紅讓洪於產生葡萄酒的感覺。如果不是這件可怕的事打破了今晚的計劃,現在他應該正和舒子寅坐在水邊的沙灘椅上。今晚沒有星星,但有一彎月牙,湖上不會太黑,他將看著她像魚一樣在水裏遊動。她的遊泳技術不錯,不然不會一個人也敢在海邊夜泳。洪於還記得那個晚上,她從海水裏上岸時隻是一個黑色的剪影,洪於是從那極富女人味的線條上辯別出從海裏出來的是一個女人。


    “房子內外都檢查過了。”洪於說,“什麽也沒發現。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好多了。”舒子寅 麵色蒼白地說,“隻是頭還暈,不敢閉眼睛,一閉上就會看見剛才的場麵。”


    “別怕了。”雪花指著紅色泳衣安慰道,“你剛才穿的這個紅色已經將鬼滅掉了,我小時候聽奶奶講過,隻要將紅布拋過去,鬼就化成了一灘水。”


    “過廳裏有水嗎?”舒子寅朦朧地問道。


    洪於想說“有”,但又覺得荒唐,他第一次感到有點不知所措。


    這天晚上,洪於住在閣樓裏第一次體會到這幢複雜別墅的動蕩不安。開始,他提出與舒子寅交換房間時,僅僅是想表達他的勇氣。因為看樣子,舒子寅已經不知道怎樣度過這一個正在開始的長夜。同時,她的身體在驚恐之後又極度疲乏,仿佛難以阻止地要進入睡夢。


    這樣,洪於提出讓雪花陪著她到他的房間去住一夜,而他自己則留在閣樓上。“明天早晨,我就會告訴你這樓裏什麽也沒有。”洪於故作輕鬆地說,“鬼魂也會怕我的。”


    雪花扶著舒子寅走下閣樓之後,洪於首先將這小小的閣樓再次檢查了一遍。這裏其實一目了然,一個小廳,是他的妻子藍小妮喜歡的日式風格,以前她常坐在這裏的地板上看畫報,那姿態像一個女學生。另一間是書房,洪於走進去擰亮了台燈,寫字台上還能放著舒子寅正在寫的論文。這樣狹小的空間沒有多少懸念,洪於又回到臥室,舒子寅的泳衣還搭在椅背上,他歎了一口氣,想到一個美好的傍晚被破壞了。他陡然想起一次已經忘記的約會,那時他多麽年輕,和一個女孩坐在夜晚的河堤上,他們完全忘記了時間。夜已經很深了,河堤下麵的卵石灘上突然出現了一個人,他沿著河灘慢慢走過去,然後又走回來。他始終看著地麵,好像在卵石中尋找什麽東西。洪於感覺到女孩子對他依偎得更緊了一點。他們都停止了說話,眼睛跟著河堤下那個模糊的黑影移動。當那個來回走動的人又一次走到他們坐著的河堤下麵時,那黑影突然發出一陣獰笑,然後竟返身跳進河水裏去了。“鬼,水鬼!”那女孩子跳了起來。他們拉著手一口氣跑出堤岸上的樹林。見到河邊公路上的汽車燈才鬆了一口氣。一個消魂的夜晚剛開始便結束了。恐懼是潛伏在人體內的動物性之一,當它出現的時候,玫瑰色的堤岸不堪一擊。


    今夜洪於無眠。在這神秘的閣樓上,置身於舒子寅住過的房間裏,她的衣物所留下的溫熱氣息和樓梯以下的黑暗中所吹上來的陰冷,這兩種東西使洪於陷於一種從未體驗過的複雜境遇中。他推開窗,看見兩個人影在樓下的樹叢中遊動,他知道這是伍鋼和魯老頭在監視著這個暗夜。他之所以安排伍鋼今夜也參加魯老頭的守夜,是他仍然相信危險來自於別墅外部的緣故。雖說這是一座孤島,島外是浩浩湖水,但這種與世隔絕究竟是讓人感到安全還是更加危險,他現在完全無法判斷。他想起中世紀的城堡,在如此堅固的防禦中,如果城堡內部鬧鬼,將是最可怕的事。想到這點,他又覺得讓伍鋼和魯老頭在樓外守夜是一個錯誤,應該將他倆撤回來,在各層樓道上遊動或許才有作用。對一件事作出決定,洪於第一次感到矛盾和猶豫不決。現在已近半夜,洪於想,今夜就這樣了。


    洪於躺在床上,試著想睡上一會兒。他關了燈,有淡淡的月光從窗外照進來。他回想起了童年的大院,住戶們一家挨著一家,在夜裏,隔著薄薄的板壁,甚至能聽見鄰居在床上翻身的響動。在那種密集的居住中,人與人之間幾乎沒有縫隙,連鬼魂也沒有插身之地。確實,大院中從未鬧過鬼,即使是有鄰居死了,躺在卸下的門板上,大家從那門板邊擠過時也不覺得有什麽恐懼。到夜裏,門板上的死者與左鄰右舍的床的距離不會超過三五米,但沒有驚悚事件發生,除了死者門口一堆冥錢的火光外,大院的夜寂靜而安寧。


    洪於翻了一個身,想盡快睡著,卻不知從何處傳來“砰”的一聲,也許是窗戶或者是門的聲音。他無法辨別這聲音來自樓內的哪一處地方。他想到空著的房間太多了,隻要有一扇窗戶忘記關上,夜風便會從那裏潛進來,在走廊上樓梯上遊走,時不時地吹開一扇門然後又突然碰上它。


    將近半夜,睡意讓洪於陷入迷糊之中。突然,門外的一聲歎息讓他驚醒。室內半明半暗,窗外的月光比剛才亮了些。他屏息靜聽,門外又什麽動靜也沒有了。這時,他奇怪地變得非常怯弱,他甚至不敢起床去開門看看。剛剛聽到的歎息聲就在門外,他不敢想像打開門會看見什麽。寂靜的僵持中,書房裏又傳來翻動紙張的聲音。他想起了舒子寅 放在寫字桌上的論文,在這夜半時分,舒子寅會上樓來翻閱嗎?


    “舒子寅!”他在暗裏中叫了一聲。


    隔壁書房裏沒人回應,但翻動紙張的聲音停止了。不過兩分鍾後,似乎又有了動靜。


    洪於跳下床,“叭”地一聲開了燈,明亮的燈光讓他有了勇氣,他一定要走出去看看。他開了門,外麵的客廳沒任何異樣。他將書房門輕輕推開一條縫,裏麵亮著燈,洪於意識到是自己離開書房時忘記關燈了。他慢慢地推門,讓門縫越來越寬,當整個書房都能看見時,他鬆了一口氣,一切如歸,台燈的光罩下,舒子寅的論文還攤開在寫字台上。


    他走了進去,坐在寫字台前,想著剛才聽見的紙張翻動的聲音,心裏又有點“砰砰”直跳。他的眼光落在翻開的稿紙上,像患了強迫症似的一行一行閱讀起來——


    早期人類的巫術也以死人為手段。在加勒拉人那裏,抓一把墳土撤在別人的房頂上,據說可以讓房裏的人長睡不醒。當時的竊賊常使用這種方法。而羅塞尼亞人則取來死人的骨髓點燈,並舉著這油燈對別人的房子繞著走三圈,房子裏的人便不會醒來。在歐洲,有一種“神奇之手”也被描述為具有同等魔力。那是一隻被風幹了的被絞死者的手,如果將用人的脂肪製成蠟燭插在這隻手上,這種燭光足以讓一個廣場上的人都昏昏欲睡而動彈不得。在古希臘,人們相信從火葬的柴火堆中抽出的燃木可以使最凶猛的看家狗叫不出聲音。在17世紀,強盜們經常用嬰兒的手指做成魔燭,為此常有孕婦被謀殺的事情發生……


    洪於不敢往下翻看了。在這夜半時分讀到如此可怕的東西,使他懷疑這是不是舒子寅寫的論文。剛才聽到書房裏有紙張翻動的聲音,是另有一個人在閱讀嗎?或者是風?或者是老鼠?他想起在海邊第一次遇見舒子寅時,她就談起過不少關於巫術的事,這種學術研究原來藏滿這樣多駭人的故事。所以,她一來到這座別墅,便在夜半聽見了女人的哭聲,接著,她在閣樓下的過廳裏撞在了吊死鬼的身上。這一切,是否預示著因她的到來而使別墅內的凶兆逐漸顯形……洪於感到背脊發冷,他趕快走出書房,對著下樓的樓梯口望了一眼,但是他沒敢走過去,而是一轉身進了臥室,臥室的門被他“砰”的一聲關上,他靠在門後,讓自己慢慢鎮定下來。


    此時,他的耳朵卻出奇地靈敏,他控製不住地傾聽樓內的動靜。但是,什麽也聽不到,整座別墅卻在夜半沉睡。他重新躺上床,望著天花板上的木紋。突然,他聽見了樓梯上的腳步聲。“咚、咚、咚”,他絕對沒有聽錯,因為這腳步正在向閣樓上走來,一聲比一聲近!刹那間,洪於想到了舒子寅看見的那具女屍,她從梁上掉下來摔在地板上,然後開始蠕動……洪於感到從未有過的恐懼,他今夜根本就不該住在閣樓上,而現在,那腳步聲找上樓來了……


    第六章


    釣月樓是黑石湖景區最豪華的餐廳,凡是有身份的客人或重要會議的接待,都安排在這裏用餐。中午時分,洪金出現在這裏,使分布在兩層樓的服務人員包括廚房裏的廚師都神經緊張。有6名服務員工被開除的消息剛剛傳出,原來是公司洪金總經理來臨這裏作出的決定。


    餐廳副經理胡師傅畢恭畢敬地將洪金請進了二樓的包房。這是一個幽雅的所在,大幅的落地窗正對著湖麵,名符其實的“秀色可餐”。


    “胡經理”洪金坐下後就不客氣地說道,“你的管理還得加強啊。你看看,你的員工都成什麽樣子了?上班無精打采,還通宵打牌,四男二女擠在一間小屋裏鬧到天亮,這對你上百個員工是什麽影響?別以為我不知道下麵的名堂,我的耳朵靈得很呢。企業管理,哪一環都不能放鬆!”


    “是,是。”廚師出身的胡經理一個勁地點頭。麵對28歲的總經理,僅廚師的工齡就有20多年的胡師傅感覺站在一個家長的麵前,因為過失而不得不接受嚴厲的責罰。


    “小胖子伺候老爺子去了。”“洪金又說:“現在考驗你的時候,知道嗎?”


    小胖子是這裏的經理,盡管他曾經是胡師傅的徒弟,但自從幾年前他被調去做老爺子的家庭廚師後,一返回這裏便升任經理,而胡師傅作他的副手。對於這點,胡師傅是想得通的,這叫“近水樓台先得月”嘛。他也盼著有為上層人物貼身服務的機會,可這次,老爺子重返別墅,洪金選廚師時又點中了小胖子,這讓他沮喪了好幾天。


    “我一定加強管理。”胡師傅表態道,同時立即調節氣氛地說道:“洪總,喝點什麽?”其實他知道洪金愛喝的是茅台酒,這樣問隻是出於尊重。


    “都是自己人,就隨便點。”洪金說。


    酒菜上桌的時候,進來一個個子高挑的女孩負責斟酒。洪金剛才走進釣月樓的時候看見過她,是站在大堂入口處的迎賓小姐。洪金當時望了這女孩一眼,覺得很麵生。


    “你是新來的?叫什麽名字?”洪金在她斟酒的時候側臉問道。


    “我叫冷小莉。”女孩答道。“旅遊學校畢業,剛來這工作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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