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施收到c大學的聘用通知,和校方敲定教學課程、教學時間以及相關事項後,提前十天抵達c市。


    白岩古鎮是c市有名的旅遊勝地,被譽為c市十二景之首,始建宋代,擁有“一江兩溪三山四街”獨特地貌,入口處雕刻至繁至盛時景象,有對聯雲:“白日裏千人拱手,入夜後萬盞明燈。”


    早上七點,人煙寥寥,古鎮店鋪都未曾開門。清晨霧氣清冽,吸進肺裏,令人神清氣爽。唐施和友人沿著青石板路,一路朝古鎮深處走去。


    十分鍾後,身邊的人漸多。


    友人道:“法定寺很靈,當地人都愛來這兒上香。白岩古鎮又太出名,早上九點就會有很多外來遊客,所以當地人一般都會提前來。今天又是十齋日,來的人更多。”


    唐施點點頭,隱隱看見小山腰處飛起的簷角。兩個人步伐輕緩,和匆匆而過的本地人略有不同。


    唐施不信佛,但喜歡寺廟。去某個地方之後,總要去當地的寺廟看看。


    “初來乍到,拜拜也好。”友人笑道,“今日有大師講禪。如若沒事,可以聽聽。”


    “你信?”


    友人搖搖頭:“不信的。但法定寺的禪向來講得好,聽一聽漂亮話,也是好消遣。”又道,“確定教學課程了?”


    “嗯。”


    “講什麽?”


    “中國古代文學下和元曲。”


    友人笑:“元曲不就是你的研讀方向嗎?”


    “當時遞交了兩門中文係專業選修,一門是元曲研究,一門是佛教曆史文化,院方敲定前者。”


    “不錯。”友人略有感慨,“你算是讀出來了!現在也算是正在做自己喜歡的,我們嘛,哈哈!一身銅臭!”


    唐施笑笑:“一樣的。愛錢者,一身銅臭;愛書者,滿身蛀蟲。”


    “哈哈哈哈哈,真話。”


    說話間,法定寺門近在眼前。c市多山,地勢陡峭,難有平地。法定寺依山而建,寺門峻立山腰,進門便是一百多階青石階,傾斜度近70度,階梯盡頭接著天光,抬頭便覺刺眼。


    上階梯,過天王殿、藥王殿,又過觀音閣,繼續斜斜往上,大雄寶殿前,偌大一隻鼎,兩側分列香火爐。繚繚青煙,如霧似雲。


    唐施坐在廊上,正對來往上香者,心境寧和。她是一個不多話的人,友人也知道,留她在此休息,自己逛去了。


    法定寺因地勢原因視眼開闊,即便隻是坐著,也可透過重重寺簷往整個古鎮望去。太陽漸漸出來,日光熱烈,照得寶殿前兩顆老銀杏熠熠發光。


    快九點的時候,唐施起身隨處逛了逛,穿過兩條長廊,又隨意轉了幾處階梯,來到藏經閣門前。


    大殿中央坐了一個人。


    他身前是近百個蒲團,身後是一尊巨大的塑金佛像。大殿空曠,幽靜,檀香散發出濃鬱的香味。坐中央的男人緩緩翻過一頁書頁。


    唐施站在門外。


    他抬頭,問道:“聽禪?”


    唐施抿抿唇,直直看著他:“嗯。”


    “十點開始,來早了。”佛祖在他身後,低眉,垂目,嘴角平和,神聖而慈祥。


    唐施腳動了動,問道:“可以進來坐著嗎?”


    男人頷首:“請便。”


    唐施走進去,在靠左的最偏僻一個蒲團上坐下了。


    滿室靜謐,遠處鍾聲似有似無。檀香味道,一陣有,一陣無。


    唐施有些懊惱,她知道在這種情況下盯著人看是極不禮貌的事,卻偏偏管不住自己的目光。短短十分鍾內,她已經不由自主的盯著人家看了五六分鍾,分三次。


    首先是年輕。一種分不清年齡的年輕。乍一看覺得好像年齡二十五六,再一看又覺得比二十五六大一些,三十?三十五?好像都可以,又覺得不可以,三十五的男人是老的,他並不老。二十五六的年輕人和他比起來,多毛躁,狂妄自大,他身上沒有年輕人“天下盡我有”的氣勢,靜得像佛祖像前那支香。他又是老的,和三十五六的男人比起來,卻又沒有那種經過大風大浪必定沉澱下來的世俗、失望、冷漠,隻有一種千帆過盡的寂靜和從容,沉得像大雄寶殿前那座鼎。


    其次是容貌。這是一個五官淩厲的男人,長的眉,黑的眼,鼻梁挺直,嘴唇極薄,麵容冷淡,給人很強的距離感。端看樣貌,他是富有攻擊力的,結合氣質,又讓人忍不住心生親近——不是女人對男人那種,而是信徒對神。般若智慧,內涵外秀。


    最後是身份。顯然,他是今日講禪的人。但他又不是出家人。沒有剃度,沒穿□□,渾身上下,甚至沒有一件與佛有關的物件。唐施甚至懷疑,他不是信佛之人。信佛的人,對佛懷有神聖的敬畏之心,對佛家藏經抱持謙誠卑恭的態度,他沒有。男人神色之間的放鬆、翻書之間的隨意,認真卻失恭畏,他不像。但他偏偏坐在這裏。


    唐施悄悄吐出一口氣,狼狽地調回目光。又看過去了。


    男人似乎毫無所覺。


    唐施低下頭,盯著蒲團邊緣的穗子。大殿依舊一片靜謐,靜得令人心慌。


    不知過了多久,口袋裏手機持續震動起來。手機振動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大得驚人。唐施趕緊掐斷了,連來電是誰也沒看清。


    大殿中央的男人恍若不覺,翻書的動作依舊不疾不徐。唐施抿抿唇,劃開手機。剛剛是友人來電。她發短信過去:我在藏經閣,聽禪這裏,不方便電話。鍵完字,身旁稀稀疏疏開始有人聲。


    最先進來的是法定寺僧人,十個左右,三三兩兩朝主位行禮,之後列成一排,坐在最前麵。隨後,有信眾,有遊人,三五成群陸陸續續進來了。大殿一時人聲雜雜。


    友人亦在此時進來,左右看了看,看到最偏角落裏的唐施,穿過人群過來,小聲道:“來了多久了?”


    “沒多久。”


    友人撿最近的蒲團坐下,伸頭看了看遠處的人:“好年輕!”


    唐施“唔”了一聲算作答話。


    九點四十,大殿坐滿了人。九點五十,人聲漸靜。十點,鴉雀無聲。


    大殿門緩緩關掉。光線昏暗。


    “今日,我們講緣。”


    唐施心中一緊。聲音低沉、平靜、疏淡、略帶磁性。唐施離他較遠,大門關閉後,光線昏暗,隻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


    “佛家講緣,是說萬事萬物由緣起,由緣滅。因是緣,果是緣,因果是緣,所以沒有必然的因,沒有必然的果,皆是由緣的變化而起,緣起無住相。一切處於變化中,一切必然變化,諸位今日坐此聽我講禪,因某緣而來,將因某緣而去;諸位將來,或因此緣結彼緣,彼緣是善是惡,又和另外的緣相關。緣性自然,本有空性。所以佛法常言,一切隨緣。隨緣便是隨空。諸位或許會問,隨什麽緣?自然是隨一切緣,隨善緣,隨惡緣。緣既是空的,善惡自然也是空的,所以諸位不必執著於善、執著於惡,隨緣而起,順應自然,做自然之事,不攀緣,不逆緣,便自有新境界。龍樹祖師言:‘未曾有一法,不從因緣生’,將緣的空性講到極致,這是說……”


    唐施打量了一下周圍的人,這裏有虔誠的信徒,懂的、不懂的各有其數;有看熱鬧的,聽一聽,玩一玩,漫不經心;有信的,有不信的,芸芸眾生,千姿百態。


    唐施聽著男人的聲音,漸漸平靜下去。


    講禪一個小時後結束,最後他說:“諸位中或有信佛之人,今日來此聽禪,或是抱著聽得佛法道理的目的。但佛是沒有道理的,佛是關於心的修行,心何來的道理?”


    唐施啞然失笑。


    出了大殿,友人問道:“如何?”


    唐施笑:“精微淵深,峻極於天。”


    “評價很高啊,不過前後矛盾。”


    “前者指禪,後者指人。”


    二人順著長廊走,穿過大雄寶殿右側,老銀樹旁石柱下,看見男人和主持站在一起,兩個人正在說話。唐施二人要從他們兩個人身旁經過,目光自然撞在一起。主持朝二人微微行禮,二人回禮,匆匆而過。男人長長的眉鋒利得很,從心髒邊緣堪堪而過,讓人心悸。老銀杏縱橫交錯的樹枝上,數不清的紅條福牌在烈烈天光下閃著驚豔的紅光。


    這是一個寂靜而熱鬧的夏日。寺廟裏的蟬聲比不過心跳聲。


    經過大雄寶殿,唐施道:“進去拜拜吧。”


    “你要拜?”


    “嗯。”


    “罕事。”


    唐施不語,從左側門進,向佛祖磕三個頭。佛像前的修行老人敲響古鍾。


    二人拾階而下,經過賣紅條福牌的地方,唐施被伸過來的手擋住去路。


    “小姑娘,掛個姻緣吧!”


    唐施一愣。友人哈哈大笑。不等唐施拒絕,友人笑嘻嘻接過姻緣牌:“是該掛個姻緣了。”付了錢,將姻緣牌給唐施:“扔吧,扔得越高越好。”


    唐施抿唇接過。她隨手一扔,姻緣牌高高飛起,擦著樹枝而過,飛出去老遠。“啪嗒”掉在一個人腳下。


    身長玉立,溫淑雅致。兩個人目光再次撞在一起。男人彎下腰,撿起姻緣牌。


    唐施呆了一下,強自鎮定,走過去從那人手中接過:“謝謝。”


    “不用謝。”微微頷首,擦身而過。


    友人走過來,笑道:“這就很尷尬了。”


    唐施笑笑。她走到銀杏樹下,踮起腳,將姻緣牌掛上。


    “你若站在這裏扔,還是能掛上的。高一點兒佛祖更容易看到。”


    唐施笑:“不了。離佛祖近了,離自己就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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