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五年,宮學。


    蕭睿出生之後,滿朝文武都在盼著皇帝夫婦再接再厲,好早日給小太子添上兩個弟妹。一個皇子終究是太少了些,讓人看著心裏很不安,還是多兩個更穩妥些。


    但是一直到小太子啟蒙,宮裏還是隻有他孤零零的一個孩子。好在已經出降的晉陽王和青陽王的長子都和小太子年紀相仿,表兄弟三個從小在一起長大,倒也不會太孤單。


    小太子進了宮學,他的表哥表弟當然也逃不掉,一塊兒被蕭秋然塞了進去。


    蕭睿是儲君,就算隻是啟蒙用的也是名師大儒。入學第一天,師傅們摸了摸小太子的底,感覺都很欣慰,皇後娘娘果然不負上京第一才女的名頭,年方四歲的小太子被她教得很不錯。


    說起當今皇後薑瑟瑟,那也是個傳奇了。據說當年太上皇南下遊江南,年方三歲的今上就一眼看中和他同齡的薑家四娘了,兩人從此青梅竹馬,直到今日成為帝國最尊貴的一對夫婦。


    帝後二人相識早,太上皇也在立了太子之後就暗示了薑家,因而薑瑟瑟從小是被她狀元出身的父親薑易春親自教導的,無論氣度見識,都不同於普通的大家閨秀。


    既然小太子基礎打得牢靠,人也是聰明伶俐的,師傅們在給他製定教學計劃的時候,自然就比較嚴苛了。畢竟這是未來的皇帝,還是皇室唯一的獨苗,他們千千萬萬得把人給教好了。


    “冉冉哥哥,這個字讀什麽,我不認得。”


    “這是‘玄’,天地玄黃的‘玄’。”


    “冉冉哥哥,三加五等於多少,我不會算。”


    “等於八,你可以掰手指頭算。”


    “冉冉哥哥,手指頭不夠數了怎麽辦?”


    “左手數完數右手。”


    “如果右手也不夠呢?要數腳趾頭嗎?”


    蕭睿正在掰著手指頭做師傅布置的算術題,被殷容止一連串的“冉冉哥哥”給打斷了。


    殷容止是蕭睿的四皇叔蕭秋棠的兒子,比他小了四個月,是個長相特別漂亮的小娃娃。蕭睿最初見到殷容止的時候誤以為他是女娃娃,管他叫了好久的妹妹,後來知道是小表弟,還有點失望。


    雖然有點遺憾殷容止不是他想要的妹妹,可蕭睿多數時候還是比較喜歡這個表弟的,因為他堂兄堂姐表兄表姐都不缺,唯獨缺乏弟弟妹妹,堂的表的都沒有,也就不挑剔那麽多了。


    “容容好笨,師傅剛講過的內容就不會了。”蕭睿悄悄在心裏笑了笑,繼續做自己的功課。


    寫了不一會兒,蕭睿苦惱地停下了筆。完蛋了,他不該笑話容容的,現在他也不會了。


    蕭睿抬眼一瞥,看到殷容止已經回到自己的座位做題了,他又低頭看了眼不會的題目,心裏開始掙紮起來。他要不要也去問冉冉,他好像什麽都會的,如果做錯了,師傅會說他的。


    “冉冉哥哥,這個題怎麽算,我不會了……”蕭睿的聲音低到微不可聞。


    冉冉拿過題目一看,幾乎是不假思索就報出了答案。


    蕭睿詫異地睜大了眼睛:“冉冉哥哥,你是怎麽算的?”他在草稿紙上算了好幾遍,每次算出來的答案都不一樣,搞得他也不知道哪個才是對的了,為什麽冉冉看一眼就算出來了。


    “這個……”蕭睿的問題難住了冉冉,他支吾了好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不管怎麽說,冉冉比蕭睿和殷容止也就大了幾個月,他功課比他們好,算數也比他們快,可要他說出解題的具體思路,這個要求還是太高了,不是冉冉現在的年齡能做到的。


    見冉冉說不出來,蕭睿也不為難他,笑著說了聲謝謝,又在他臉上親了下就跑回去了。


    在那個時候的蕭睿和殷容止眼中,冉冉基本上是萬能的,他們不會的功課都可以問他,他一定會給出最正確的答案,師父看了他們交上去的功課,還誇他們有進步呢。


    “冉冉哥哥,我手好痛,你幫我寫今天的字好不好?”殷容止最煩每天的抄寫大字了,偏偏師傅的要求又很高,要他們寫那麽多字不說,還要在手腕上係上小石子,寫起來好累人。


    冉冉本能地覺得這樣不太對,可看到殷容止可憐兮兮的揉著手腕的樣子,就鬼使神差地答應了。


    “謝謝冉冉哥哥。”殷容止高興壞了,抱著冉冉用力地親了下他的額頭。


    比起殷容止,蕭睿對待學業算是認真的,無奈他的功課比殷容止多得多,每天都是最後寫完的。見小表弟有了冉冉幫忙,每天都是第一個完成功課的,蕭睿心裏開始不平衡了。


    “冉冉哥哥,你可不可以也幫我寫一點,我的功課好多,都沒時間玩了。”年幼的小太子還不明白自己的身份意味著什麽,更不明白為什麽每個人的功課都比他少,就他那麽辛苦那麽累。


    冉冉同樣不明白其中的差異,容容找他幫忙,那是他不喜歡讀書,睿睿就是真的功課太多了,比他的都要多,偏偏睿睿寫字算數都比他慢,難怪一點玩的時間都沒有了。


    蕭睿和殷容止推過來的那點功課之於冉冉就是舉手之勞,他不可能幫了一個不幫另一個,那樣就顯得很不公平了,於是就都答應了,還因此開發出了左右手筆跡完全不同的新技能。


    某日,蕭秋宸約蕭秋棠進了宮,兩人跟蕭秋然說完正事,就打算去宮學看看兒子。


    正好蕭秋然那天比較閑,就決定跟弟弟一起去,也算是暗中觀察下孩子們的學習狀況。


    皇帝要搞突然襲擊,宮學那邊當然是一點消息都不知道的,一切按部就班地進行著。


    因為蕭睿幾個年紀還小,宮學的師傅隻有上午給他們講新課,下午就是騎射課和完成功課。蕭睿和殷容止的功課推了大半給冉冉,自然是很快就寫完了,高高興興跑到外麵去玩。


    見到這個情景,蕭秋然三兄弟都有些驚訝,彼此麵麵相覷。


    因為皇帝知道蕭睿的功課比誰都多,沒道理他都在玩了冉冉還沒寫完功課;蕭秋棠更知道殷容止和自己一樣,對四書五經全無興趣,來宮學讀書就是為了和表哥一起玩。


    更不用說蕭秋宸了,他沒在院子裏玩耍的小孩中看到冉冉,整個人都驚呆了。他家兒子不是最貪玩的麽,在家的時候帶著妹妹逗貓惹狗,進了宮學難不成還會變乖了。


    蕭秋然輕輕擺了擺手,示意兩個弟弟不要出聲,兄弟幾個躡手躡腳進了屋。


    冉冉已經寫完自己的功課了,正在奮鬥兩位表弟的。他左手邊是殷容止的大字,寫出來的字和容容的一模一樣;他右手邊是蕭睿的算數,左邊寫完一列就轉過來算一道,進行地有條不紊。


    蕭秋宸眨了眨眼,不解道:“宮學的功課有這麽多?”他記得自己在冉冉這個年紀的時候,師傅教的內容很簡單,每天玩的時間比讀書多得多,怎麽他兒子就忙到需要左右開弓了。


    蕭秋然和蕭秋棠也覺得不可思議,然後他們就慢慢走了過去。


    冉冉寫得很認真,根本沒有注意到有人靠近自己了,等他告一段落抬起頭時,刹那間懵了。


    “龍若仞,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蕭秋宸拿起桌上的功課一一看了,頓時怒火中燒。


    冉冉察覺情形不妙,慌不擇路地往蕭秋然身後一躲:“皇伯父,救我!”他父王的武功太高了,要教訓他的時候他爹都攔不住,隻有皇伯父能製住他父王,他必須抱緊他的大腿。


    蕭秋然無奈地笑了笑,一把抱起了冉冉,護著他不被蕭秋宸打到,同時勸道:“宸宸,你冷靜點,有話好好說,當心嚇著孩子。”


    蕭秋棠見蕭秋宸是真的生氣了,也跟著在旁邊勸道:“三哥,你冷靜點,冉冉可是你自己生的,打壞了還不是你自己心疼。”


    聽到屋裏的動靜,蕭睿和殷容止停止了遊戲,相繼跑了進來。


    “三皇叔,不是冉冉哥哥的錯,是我讓他幫忙的。”蕭睿抱住了蕭秋宸的左腿。


    “三伯伯,你不要打冉冉哥哥,嗚嗚……”殷容止抱著蕭秋宸的右腿就開始哭。


    兄長和弟弟勸著,侄兒抱著自己求饒,蕭秋宸還能怎麽著,咬牙切齒答應了回家不會打兒子。


    晚些時候,冉冉和殷容止各自回家了,蕭秋然問蕭睿:“睿睿,為什麽要冉冉幫你寫功課?”


    蕭睿不安地扭了扭身體,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不說話。先前三皇叔的表情太凶了,他怕冉冉挨打就老老實實把什麽都交代了,現在回過神才發現,他的錯誤比起冉冉隻大不小。


    “睿睿不用怕,父皇不會罰你的。”蕭秋然抱起兒子,語氣變得更加柔和。


    蕭睿悄悄回想了下,母後偶爾還有對他凶的時候,父皇卻是一向都很溫柔的,心裏的不安稍微少了些,低聲道:“冉冉哥哥先幫容容寫功課的,我的功課太多了,寫不完,我就……”


    “睿睿,你是寫不完,還是不會寫?”蕭秋然果斷地抓住了蕭睿話裏的重點。


    蕭睿愣了愣,小聲道:“不會寫的我給冉冉哥哥了……”剩下的他寫起來就比較快了。


    蕭秋然聞言長長地歎了口氣,沉聲問道:“睿睿,知道自己錯在哪裏了嗎?”


    “……不該讓冉冉哥哥幫我寫功課?”蕭睿遲疑地說道,有些不確定自己的話是對是錯。


    “不僅是功課,凡是該你自己拿主意的事,你都不該讓人幫忙的。”蕭睿沒有兄弟姐妹,平時最親的人除了蕭秋然和薑瑟瑟,也就是冉冉和殷容止了,就跟親兄弟差不多。


    但是現在,蕭秋然發現他兒子對自己的太子身份缺乏認知,這是個不太好的現象。


    “我知道了,父皇。”蕭睿懵懂地點點頭,對蕭秋然的說法並不是很理解。


    同一時間,晉陽王府。


    冉冉忐忑不安地跟著蕭秋宸回了府,第一時間就到處找龍戟,希望他爹能護著他。


    “行了,你別找了,你爹帶著妹妹去國公府了,晚膳不在家裏用。”蕭秋宸一眼就看穿了兒子的小心思,毫不猶豫地點穿了他。


    “那我們也去國公府?我想祖父祖母了。”蕭秋宸此刻的氣壓太低了,冉冉有些害怕。


    蕭秋宸挑眉笑笑,把借機想要溜走的兒子拎了回來,正色道:“我們今天哪裏也不去,就在家裏用晚膳。”原本,他們是要去國公府的,不過現在,蕭秋宸覺得教育兒子才是重中之重。


    “哦……”冉冉垂下腦袋,不太甘心地歎了口氣,父王今天的表情太嚴肅了,他有點慌。


    蕭秋宸放下冉冉,讓兒子在自己對麵坐好,語氣平和地開口道:“冉冉,我答應你皇伯父不會打你,今天就肯定不會動手的,你老實坐著,好好回答我的問題。”


    原本,蕭秋宸是舍不得打兒子的,後來發現不打不行,他家兒子三歲就會上房揭瓦了,揭的還不是普通屋子的瓦,而是舉行大朝的含元殿,他還不是自己去的,還帶上了小太子一起。


    “父王真的不打我?”聽說今天不會挨打,冉冉的表情瞬間放鬆多了。


    “冉冉,你怎麽會想到幫睿睿和容容做功課的?”冉冉小時候喜歡欺負弟弟,蕭睿和殷容止都被他欺負過,蕭秋宸看了心煩,如今他又太愛護弟弟了,還連功課都要代勞,蕭秋宸就更煩了。


    冉冉想了想,輕聲道:“睿睿和容容有功課不會做,父王說我是哥哥,要幫助弟弟,我就給他們說了。後來容容不想練字,睿睿不喜歡做算數,我就幫他們做了,反正也不難。”


    “弟弟不會你可以教他們呀,為什麽要幫他們做?”兩件事的性質完全不同。


    “我教了,可他們聽不懂,還不如我自己做比較快。”冉冉到底也是孩子,他會的功課不見得就能教給別人,可他模仿筆跡太逼真了,導致宮學的師傅誤會了蕭睿和殷容止的真實水平。


    發現兒子隻是用錯了方法,蕭秋宸的氣早就消了,隻輕聲道:“冉冉,以後睿睿再有不會的東西,你可以教他,不會教就去問師傅,也可以問父王和皇伯父,但你絕對不能代勞,知道嗎?”


    冉冉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隨即問道:“容容呢,容容也是這樣嗎?”其實他給容容寫的功課比睿睿要多很多,可是父王一直在說睿睿,幾乎沒有提到容容,是不是幫容容就沒關係。


    “容容的話,你盡量讓他自己寫,哪怕是少寫一點也可以。”蕭秋宸想起自己在宮學讀書的時候,蕭秋棠永遠都是在旁邊伏案睡覺,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容容一點都不像他的狀元爹。


    睿睿是絕對不能代勞,容容是盡量不要幫忙,冉冉敏感地察覺到了其中的差異,問道:“父王,為什麽睿睿和容容不一樣?”


    “因為睿睿是太子,是未來的皇帝,是你一輩子要效忠的人。”蕭秋宸一字一頓緩緩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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